第18章 ☆、簾兒底下聽笑語(2)
素簡苦笑,道:“小姐是‘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小姐自己都不曉得,這輩子能在恰到好處的時刻遇到姑爺,是多大的幸運!”
仿佛有人在沉沉的暗夜裏,撕開一條口子,漏出一線熹微的光亮,原來我這前半輩子,始終未曾真正反思過,幸福究竟可以讓人怎樣的甘甜如蜜,不幸又究竟可以令人怎樣如墜深淵。直到這一刻,我才明白,其實未曾做過這樣的反思,就已經是天大的幸福,可是絕大多數人,在生命的某一處沼澤,都是會被命運逼迫着做這樣的反思的,素簡有過,冰弦有過,纖雲有過,尚棋表妹也有過。母親說得對,福氣,是不會跟誰一輩子的。
可是我,直到年近半百,才真正遇到人生的沼澤。國破,家亡,夫死,物失,再嫁,離異,無子……唉,上天為什麽要以這樣殘酷的方式,逼我參悟生命的真實?
事情就按我與素簡籌謀地那樣做了,只是張汝舟并未來求我回去,自然,在他的眼裏,這場婚姻的價值,只在那些金石,至于我,是無所謂的。
我早已做好承受牢獄之災的準備,然而就在我鎮定地等待這一切如期降臨時,尚棋表妹的貼身侍女卻不請自到。
這侍女行了禮,道了半天家門出處,卻原來是尚棋原先的陪嫁丫鬟翠羽的女兒,叫淩霄,長得果真跟翠羽有幾分相像,只是言語行事更為精明潑辣。
淩霄口齒伶俐地言道:“我們夫人說了,畢竟是姑舅姐妹,打斷骨頭連着筋,只要趙夫人願意,我們家老爺一開口,管叫審案的官兒惟命是從。我們夫人也憐憫趙夫人身子不好,到時候,也不必到公堂上受一番折辱,只坐在家裏聽信兒就行了。”
素簡的臉上露出向往的神情,我含了淡薄的笑意,道:“不敢,你家夫人如今何等尊貴,還是不勞她操這番心思了。”
淩霄以為我誇贊她家夫人,臉上笑開了花,忙道:“趙夫人何必這樣謙遜——不過,我家夫人也的确是有福之人,夫人常說,當年嫁給老爺時,老爺不過才中進士,家裏又無甚背景,老爺的父親不過在荒僻的靜江府古縣做過一任小官兒,比趙夫人的公公青憲公趙老爺可差得遠了,誰知如今時移世易,竟也有這般富貴。究竟,老來福才是福啊!”
我心中冷笑,這些年來,尚棋表妹心中失衡的天平,終于随着我的落魄,她的發達,一點一點地恢複如常了。如果我此刻接受她的施舍,估計她會更滿足吧。
淩霄見我笑而不語,隐隐覺得話多了,連忙轉了口風,道:“趙夫人與我家夫人是表姐妹,夫人有福氣,自然就是趙夫人的福氣。”
我漸漸對淩霄勢利淺薄的嘴臉失去了耐性,沉聲道:“不必了,回去謝謝你們夫人的好意,就說我說的,秦大人如今居廟堂之高,又要憂國憂君,又要北拒金兵,忙得很,實在不必為了我這行将就木之人勞心費力。”
天下皆知秦桧夫妻賣國求榮,我這一番話,自然是剌到骨子裏的,淩霄果真是個伶俐的忠仆,立時便知道我與她家主人定是不睦了,當下便把臉色一變,冷冷道:“如此便請趙夫人自求多福吧!”
方要轉身離去,又回過頭來,一聲輕笑,滿臉得意之色,道:“哦,不對,我是該叫您趙夫人呢,還是張夫人?”
這一句卻是戳在我的胸口上,一顆心立時血肉模糊,面上卻還是麻木而冷漠。
素簡微微一笑,道:“姑娘不必為別人姓什麽操心,且省些心思,別有一日跟着你家主人姓了完顏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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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霄的嘴角憤然一挑,挺着胸脯去了。
素簡忙扶着我的肩,勸慰道:“小姐不必跟這狗奴才一般見識。”
我淡淡一笑,道:“你不用勸我,沒有她,也會有別人。”
當初再嫁,本就知道會有無數或譏嘲或不屑的眼睛盯上我,與張汝舟絕裂,就已想到,那些原先嘲笑過我的人自然會笑的更響,但既然事不可以回頭,就只有坦然面對。
公堂上的唇槍舌劍,言辭對質,我終此一生,都不願再去回憶,只記得退堂之時,衙役走過來,我伸出枯枝般瘦弱纖細的手,“喀嚓”一聲,被套上枷鎖。我緩緩走進低矮陰暗的牢房,“哐啷”一響,牢門關閉。
原來此生,我還可以成為一個囚徒。
我凄然而笑。
牢房裏終日不見陽光,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戶,讓人勉強分清黑夜和白晝。在這樣的陰暗裏,我一遍遍地回憶逝去年華中的一毛一渧,一沙一塵,只覺世事無常,到頭來萬般皆空。
我走進牢裏的第二天,素簡來看我了。
素簡淚如雨下,道:“小姐受苦了……”
我強忍淚意,笑慰她道:“當年明誠在汴京坐牢時,我就想,須得到牢裏跟他一同受苦,才不枉我們夫妻情深,如今,真的如願了……”
素簡仍舊嗚嗚咽咽,道:“若是姑爺在天有靈,知道小姐竟受這般委屈,不知會如何……”素簡突然拼命抹幹眼淚,止了了哽咽,四下看看無人,悄悄對我道,“小姐暫且忍耐,外面有人在救你呢,我聽說,連皇上都知道這事了。”
我心裏一沉,難道素簡去求表妹了?難免神色也跟着一沉,道:“難道你……”
素簡猜到我心中所疑,忙道:“小姐放心,我不會去求表小姐的——小姐還記得姑爺的表兄弟謝克家麽,是他的親家,翰林學士纂崇禮。”
我心中一暖,終究還是明誠的親戚,我相信定是明誠在天有靈,才叫我得遇貴人的。翰林學士有“內相”之稱,看來我這番身陷囹圄之苦,是有望脫免的了。
我心懷大慰,欣喜問道:“如此你也可安心了,快別哭了——家裏這兩日沒什麽事吧?”
不想我這一問,素簡又由喜轉悲,禁不住滴下淚來。
我心中忐忑,問道:“怎麽了?”
素簡見真情難隐,只好對我道:“我同小姐說了,小姐可別傷心,這件事還得等小姐出去再行計議……”
我走進大牢的第三天,李迒心急如焚地站在我的面前。
我怕他又要傷心難過,忙将纂崇禮為我求情一事略略同他說了,誰知李迒早已得知此事,他擦一擦淚水,慨嘆道:“眼下姐姐雖然出獄有望,但姐姐這樣的人,豈是該在牢裏呆一時半刻的,姐姐想想我們父親是何等樣人物,姐姐的公公,丈夫又是何等人物,便是在牢裏一天,也是奇恥大辱了——好在那個張汝舟已經被流放,姐夫也沉冤得雪了。”
李迒為我憤憤不平之語,我又何嘗不曾想過,只是天意弄人,由不得自己。當下便勸慰他道:“你不必為我鳴此不平,想當年你姐夫兄弟三人,一夜之間便作了階下囚,又能如何?橫豎是多想無益,你只管回金華去,一家老小都靠你養活,別為我誤了公事!”
李迒低聲嘆道:“若不是衙門公務纏身,上官不準我告假,我早就飛來了,只是也只有三天,我回金華後,就再請上官準我告假。”
我見李迒家裏家外忙得焦頭爛額,還要為我的事憂心,實在不忍将素簡告訴我的事叫他知曉,心裏暗自思量,還是等我出去再說吧。
我走進大牢的第九天,牢門“哐啷”一響,開了,枷鎖“喀嚓”一聲,卸下了,素簡歡天喜地等在官衙門口。
只覺渾身一松,卻沒有任何喜悅,一切,不過是場噩夢而已。
素簡不停地噓寒問暖,我只泛泛回應幾句,心中卻在挂着另外一件事。因問素簡道:“李迒什麽時候來?”
素簡一怔,道:“少爺沒說,左不過這兩天吧。”
素簡已雇了車,載我回家,我見路旁長滿大片的竹子,鳳尾森森,龍吟細細,極願一觀,于是,便和素簡沿着竹林間的小徑,緩步而行。
走出牢房,只覺空氣格外新鮮,看不夠滿眼的青蔥翠綠,我欣然道:“竹子究竟還是這兒的好,以往移植于汴京的竹子,不上一年,便長得枯黃了。”
素簡贊同道:“我記得在青州歸來堂時,姑爺還與小姐商量要同去南地看竹林呢,姑爺既喜歡竹子,往後将姑爺的墓遷來就好了。”
我心中一蕩,不由想起李涉的詩句“從來愛物多成癖,辛苦移家為竹林”。明誠一生,愛我,愛金石,無不傾其所有,此等至情至性之人,确是世所罕有啊!
我看看素簡,忽然問出了一個很多年一直想問卻說不出口的問題,道“那年婆婆問你願不願做明誠的妾侍,你為什麽不答應?”
素簡沒想到我會突發此問,愣了一愣,旋即言笑如常,道:“難道小姐願意我同纖雲一樣麽?”
兩天後,我坐在小院的石凳上,望着因為我的出獄悲喜交集的李迒,道:“迒兒,纖雲昨天來過了,她讓我交給你一樣東西。”跟着攤開手掌,遞到李迒面前。
李迒只一瞥之間,臉色蒼白如紙,不見一絲血色,且驚且怖道:“這……這個……怎麽會在姐姐手裏……她……她怎麽了,她到底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