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簾兒底下聽笑語(3)
我雙目一阖,不忍看到李迒的傷心之态,幽幽道:“她殁了。”李迒捧過我手中之物,用最柔軟的眼神看着她,他從未用這樣的眼神看過陶氏。我不禁黯然落淚,柔聲道:“這玉蠶蛹是你給她的吧?璞玉者,心似金石,情堅意篤;蠶蛹者,任憑抽絲,魂牽夢萦。”李迒猛然轉過身,扶着小院的青磚矮牆,脊背劇烈地抖動,我才發現,原來他也已經兩鬓如霜。過了很久,李迒回過身來,淚跡猶存,當年趙府回廊上的翩翩少年,如今已是風塵滿面。我嘆惋,道:“既然你們有情,當初為何不求了父母,即使納為妾侍,也比叫她抱撼終生的好啊!”李迒的哽咽痛斷肝腸,道“我是這樣想的,可是……可是在象郡再見她時,她已成為他人之婦……”我疑惑道:“難道陶氏看出什麽來了?”李迒茫然搖首,道:“我不知道,反正這些年她從未提及此事。”我悵然而嘆,有意為之也好,陰差陽錯也罷,總之是情深緣淺,造化弄人。噩夢之後,日子總得過下去,我先是提筆給纂崇禮寫了一封信,表達我的感激與謝意。當記憶在信箋上陸續展開,我淚如雨下:責全責智,已難逃萬世之譏;敗德敗名,何以見中朝之士。雖南山之竹,豈能窮多口之談;惟智者之言,可以止無根之謗。我知纂崇禮素愛理佛,便将收藏的吳道子真跡《天龍八部圖》,贈他一觀。纂崇禮在為《天龍八部圖》作的題跋上,仍舊稱我為“趙淑問”。“ 淑問”我不敢當,只是他肯承認我為趙氏夫人,已令我十分感動。不過很快,我就發現,像纂崇禮一樣的智者,寥寥無幾。首先是街坊鄰裏,路上遇見,也仍然打招呼,但音調和先前很不同,也還和我說話,只是笑容冷冷的。他們會議論些什麽,我都可以想像到,罷了,也在意料之中,我閉目塞聽,讓自己麻木,再麻木。我又在日日飲酒了,可是風住塵香之時,酒闌夢斷之際,早沒了當年東籬把酒的情懷。可是好事之人,永遠不會因為你的逃避就放過你,他們無孔不入,以各種各樣的方式,讓你活于人世,卻時時如同身陷囹圄。素簡擔心我日日憋在家中郁氣難舒,因此常常拉我出門,去書場聽說話,去瓦舍觀雜劇。每次走進瓦舍,總會想起當年在汴京與明誠同去瓦舍看雜劇的事。雖然物是人非,臨安的雜劇也較之汴京的雜劇有所不同,我還是喜歡,戲中悲喜,何嘗不是人生百味,人生沉浮,又何嘗不似戲裏乾坤。這一日臺上正在演一折《文君夜奔》,叫我不由得想起當日在汴京瓦舍與明誠看這折戲時,夫婦對答之語,心中感傷,只得拿出絹子偷偷拭淚。素簡大約是看見了,有心要我想些有意思的事,便用胳膊推一推我,問道:“我記得小姐在汴京時也愛看《文君夜奔》,小姐覺得是汴京的雜劇好呢,還是臨安的雜劇好?”我忖一忖,道:“都極好,只風格不一。北地的雜劇如學士詞‘大江東去’,磅礴大氣,南地的雜劇麽,就如……”我正在苦思一個巧妙些的比方,只聽素簡咯咯笑道:“就如小姐之‘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柔媚婉約,對不對?”我啞然失笑,道:“你将我與蘇子瞻先生相提并論,也真是擡舉我了……”素簡難掩得色,道:“豈止我誇小姐,連外頭那些寫書的士子們都個個稱贊小姐呢,朱彧說小姐‘本朝女婦之有文者,李易安為首稱’,還說小姐的詩之典贍,可以與古人相比,填詞尤為婉麗,近世竟未有可與小姐相比之人。胡仔也說‘近時婦人能文詞,如李易安,頗多佳句’,還不是對小姐極為推崇麽?”素簡大約是越說越高興,到後面聲音不覺愈發高了起來,她還沒說完,只聽坐在我們身後的一個婦人,輕輕發出“呸”“呸”之音。我向來耳力甚好,聽出這是借居在我們東鄰的主婦,人們都稱她劉大嫂。我與素簡剛剛搬來時,她還頗為熱情,後來李迒移家金華,我又遭遇諸多惡事,那劉大嫂的神色便漸漸同往昔大不同了。這時劉大嫂的女兒咿咿呀呀道:“娘,娘,這個卓文君真漂亮,還會彈琴。”劉大嫂鄭重了語氣,對女兒沉聲道:“長得美有什麽用?女人最重要是‘德’,‘女子無才便是德’,若幹出那沒廉恥的事來,讀再多書也廢了。”劉大嫂的女兒大概是聽了母親的教訓,害怕得噤了聲,素簡卻耐不住性子,我見她就要扭頭跟劉大嫂理論,忙拉住她手,搖一搖頭,示意她算了。喪夫,再嫁,離異,無子,我的确把世人鄙薄之事皆占全了。背後的議論,一定比這難聽十倍,只不過今天叫我聽見了而已。要想活着,就得繼續麻木下去。回到家裏,素簡将手在桌上狠狠一捶,憤憤道:“小姐就不生氣麽?為什麽不叫我回她?”我笑笑,把含在嘴裏的苦澀,生生咽下,道:“昨晚我夢見明誠了,他說我是他這一生最好的金石,他……并未怪我……”窗外的第一枝臘梅開了,玉蕊盈盈,暗香細細,我望着臘梅又道:“今年的梅花開得真早啊,開得早,也落得早。”素簡潸然不語。得意一人,是謂永畢;失意一人,是謂永訖。臨安的上元節到底是繁華熱鬧的,兼之江南氣候和暖,只在正月裏,就是一片融融春意了。落日如金,圓月如璧,在香車寶馬中,來了許多往日好友,召我去觀燈賞月。我謝絕了,如今的我,只是一個蓬頭霜鬓,顏色憔悴的老妪,如何能與汴京城裏那個簪花傅粉,簇帶濟楚的少婦相比。在這個熱鬧而冷清的上元節,我獨自坐在淡月之下,疏簾之內,聽着門外傳來清晰的爆竹聲,鼓樂聲,看花燈的人們一浪接一浪的喧嘩聲,猜燈謎的少女生發于心底的嘻笑聲,我已經多久沒有這樣無憂無慮地笑過了?這世上,只容得下得意之人的笑臉,而容不下失意之人的眼淚。能容下我的眼淚的,只有那一支支的曲詞。我在家中長日無聊,除了填詞寫詩之外,也念佛誦經,日子久了,心中郁結倒也平息了不少。這一日我正在抄《金剛經》,聽見門“嘎”地一響,卻是素簡提着一籃子菜,臉色發黃,氣呼呼的回來了。我顫顫站起,高聲向在院子裏擇菜的素簡,問道:“誰又給你氣受了?”素簡微驚,讪讪道:“沒什麽。”我長出一口氣,道:“我都看見了,還要瞞我麽?”素簡見隐瞞不過,遂委委屈屈道:“那個賣菜的阿黃,明明我去的早,他卻把新鮮的那把菜給了別人,這一把菜好不好的是小事,明明就是看我們家裏兩個女人,欺負人嘛!”麻木的心終究還是沉了一下,我語氣一堅,遂道:“咱們走吧,搬去金華。以後誰容得下我清照,清照便視他若至交好友,誰容不下我,我也便與他不相為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