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故人相見
裴府花草茂盛,景致優美,雲霧茶的味道也是極妙,三兩人群站在池上拱橋的柳蔭下閑聊,還有性子活潑的姑娘,捏着把團扇四處撲蝶,如山泉般的歡笑聲傳來,令旁觀者也不由會心微笑。
朱色勾欄,日光正豔,照得一池夏水波光粼粼,紅色錦鯉拖着紗霧般的魚尾在近乎透明的水中游擺,似懸于空中。
韓素娥倚着闌幹,琉璃似的眼眸盯着那池水,欣賞錦鯉嬉戲争食,冷不防聽見旁邊有人出聲。
“表妹,聽聞你棋藝不錯。”
她聞聲擡頭,發現裴江滢和柳淑燕已不在身邊,附近只剩了她和趙慧娴,想來那話是從她口中說出的。
對方不知是被太陽曬得還是其他緣故,白皙的臉上有一抹紅暈。
“不過是略懂罷了,殿下為何這樣說。”
趙慧娴抿唇一笑,兩頰飛霞越發濃稠了,清秀的面容竟多了分豔麗,她輕聲細語:“表妹可不要自謙,我都聽江滢說了,你對弈是極有天賦的。”
聞言,韓素娥不動聲色,攏在寬大袖子裏手卻不自在地收緊了。
表妹,表妹,她喚起表妹來可真是毫無芥蒂。
也是這個一口一個“表妹”的人,她的舅舅不遺餘力地彈劾自己的父親,她的母妃算計了自己的姑姑,她的父皇親自下令将将軍府滿門抄斬。
兩人的關系其實微妙。
韓素娥的親姑姑是韓皇後,而趙慧娴的生母是裴貴妃。
更別提,長公主和當今聖上并非一母同出。
這就要提起先皇時期的事了。
先皇後,也就是素娥的外祖母,當年沒有生出嫡子,嘉敏長公主和嘉惠公主是她僅有的兩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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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當今陛下排行第九,他的生母是個不出名的才人,在他五歲時病逝。
先皇後無子,念在那才人做宮女時曾侍奉過她,便将喪母的九皇子抱來悉心教導。
也因着嫡母親自教導的緣故,九皇子一直安然無恙,雖然不出衆,卻沒少過先皇的重視。
在前朝儲君之争達到最激烈的時候,原本最具潛力的三皇子和五皇子鬥得兩敗俱傷,僵持之時,曾經默默無聞的九皇子卻突然異兵突起,迅速壯大,借着先皇後和嫡長姐的支持一舉坐上太子之位。
後來還憑借了嫡姐的夫家——韓氏的兵力,才坐穩了這個位置。
因輔佐陛下有功,當今陛下一登基,便是韓府尊榮無限的開端,即使韓玮元尚公主,可還是被破例特封為大将軍,又照常襲了爵位。之後,當今立韓琳曉為後,一切順理成章,将軍府一度紅極盛極。
但未料君心難測,聖人無子,陛下寵愛裴貴妃,忌憚勢大的韓家,與父親漸生龃龉。
這将軍府,看着烈火烹油,鮮花着錦,卻如履薄冰。
而她回來的這一年,正是韓家與陛下罅隙初生的時候。
“表妹,表妹?。”
見她半天未出聲,趙慧娴便張口喚她。
韓素娥回過神,才發現自己走神良久,擡頭撞見趙慧娴隐隐浮現的不耐之色。
“表妹在想什麽,這麽出神?”
“抱歉,方才殿下說到對弈,我便想起了一些事,不知不覺走神了。” 她随口搪塞,轉移話題, “殿下剛剛提到‘棋局’,不知是何意?”
見她反應過來,趙慧娴又開始猶豫。
方才她一時腦熱脫口而出,話剛出口,自己又開始顧忌,不知該不該和盤托出,畢竟關系親疏有別,萬一被對方察覺出自己的意圖……
趙慧娴猶豫地看了看韓素娥,對方一臉恬靜,看着無害,清澈的雙眸望來,等自己開口。
便心下一橫,算了,問的也是不打緊的事情。
“我聽聞表妹素來愛棋,想必你自然也聽說過那盤著名的棋局‘星劫’。”
聽到“星劫”二字,韓素娥心中驚訝,面上不動聲色。
她作思索狀,想了想才道:“确實有所耳聞,殿下為何提起這個?”
她神色毫無異樣,露出的自然表情,鼓勵了趙慧娴将話說下去。
“不瞞你說,我近日迷上了圍棋,自然也見識了不少著名的棋局。
趙慧娴放下戒備,語氣稍緩:”上次看到棋局‘星劫’,便大為驚嘆,也很想知道解局之法,聽聞表妹你幼時曾師從江先生,更被太傅誇贊過天賦甚佳,便想着來問問你,可否知道解局之法。”
似怕她想多,末了還補一句:“前幾日,太師給幾位哥哥授課時,曾拿此局來考驗他們,父皇知道了,就說誰能解開這棋局,便會賞賜那人。”
聽了她的話,韓素娥心中微嘲,心道若是自己知道解法,又憑什麽要告訴她。
但她明白趙慧娴的說辭不過是借口。
但真正的理由是什麽,她也不太清楚,要說趙慧娴和“星劫”的關系,勉強也是有一點的。
依稀記得前世裏這位殿下極為仰慕謝二公子,費盡了心思,想同對方扯上關系,如今看來,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只不過她還是不解,為什麽接近那位謝公子要通過解開世子棋局的方式?難道是為了吸引對方的注意?
又為何偏偏來找到自己?
于是韓素娥一臉微訝:“公主實在是謬贊,我才疏學淺,怎麽會有法子解開如此難的棋局,更何況宮中良師亦多,殿下為何找我來幫忙?”
聽了這話,趙慧娴明顯有些失望,但臉上又很快泛起笑意:“表妹,我知道你可能解不開,但是我聽聞——”她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語氣:“——聽聞當年江先生可是給你留下了不少孤本棋譜。”
“我猜,興許可以從中找到解法不是?“
原來如此,韓素娥明白過來。
對方說了這麽多,為的就是自己手中的珍貴棋本,不過她哪裏來的自信,單憑棋譜就可以解開棋局?
但在對方的熱切視線下,她還是點點頭承認:“确實如此,先生當年将很多珍貴棋譜贈與我,我極為珍惜,殿下若是想借走倒沒什麽,只是——”她微蹙眉尖。
“只是什麽?”見她言語松動,趙慧娴連忙問。
“只是,我從未在棋譜上發現能解開‘星劫’的法子,殿下若是也毫無收獲,可別埋怨我。”
趙慧娴忙搖頭,高興道:“表妹這說的什麽話,你能借給我,我該感謝你才是。”
韓素娥裝作沒看見她眉宇間一閃而過的自信與輕視,點點頭答應了她的請求。
見目的達成,沒多久趙慧娴便借口太熱去走開了,素娥留在原地,她早先見柳淑燕跟着裴江滢走了,便在此處等她。
沒一會兒,柳淑燕慢慢走了過來,身後卻并不見裴江滢。
素娥有些奇怪:“你去哪兒了,怎麽面色有些蒼白?”
原來方才趁着另外兩人談話的空隙,裴江滢沖柳淑燕使了個眼色,便拉着她走了,徑直去了書房,說是得了一副柳先生的山水畫,請她鑒別。
她口中的柳先生是柳淑燕的曾祖父柳齊脈,先皇時期最著名山水畫大師。
大師畫作寶貴,然而真跡難尋,市面上流傳的很多都是贗品。柳淑燕從小耳濡目染,在家中自然見識過不少曾祖父真跡,會被裴江滢拉去品鑒倒也說得過去。
拱橋上雖有餘蔭,但日頭毒辣,兩人說了會兒話便打算去涼廳坐着喝茶。柳淑燕先她轉身,背對着韓素娥的一瞬,露出了裙子後面滲出的一抹紅印。
她連忙拉住對方,低聲問她是不是小日子來了,一經提醒,柳淑燕這才想起什麽,又驚又羞,忙讓侍女去馬車上取備用的衣物。
看方才那情形,裙子上的痕跡似乎洇了有一會兒了,也不知那裴姑娘是真沒看見還是怎麽地,竟不聞不問。
韓素娥心中微嘆,讓沉香将帶着的披風拿來,替柳淑燕掩住了那片髒污處,又陪她前去更衣。
誰料等候的空擋,竟遇上幾個故人。
彼時韓素娥站在一株栀子樹旁,正盯着丹楹刻桷的建築出神,生出一種故地重游物是人非的心境,忽然聽見腳步聲往這邊來了。
她循聲望去,小徑上走來幾人,本想避開,偏偏一眼認出走在最後面的人,頓在原地。
也曾問過自己,事隔經年,倘若故人相見,會以何種心情?
“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那少年郎仍舊和記憶裏一般漂亮得不像話,琥珀色溫柔的眸子,笑與不笑時都微微翹起的唇角,缱绻的弧度,連眼下的朱紅淚痣都是旖麗的。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于其居。”
他曾對她許下如此約定。
但他們注定不會在黃泉相聚。
那群人漸漸走近了,韓素娥從回憶抽身,斂下複雜心緒。
她看見走在最前頭的人,烏發玉冠,五官俊朗,這人她也認識,前世臨死前才見過的,還坑了對方一筆。
她前世的表面夫君,裴栯知。
十年前的裴栯知稍顯青澀,眉間還是一股少年之氣,帶着與生俱來的矜傲。
裴栯知走在最前頭,身邊皆是錦衣玉袍的公子少爺,他首先認出了前面那人,加快步伐走上前去。
此時衆人也都看見那站在栀子樹下的少女,眼中掠過驚豔之色。
韓素娥避不得,只得跟他們打個照面。
“你怎會在此處?”似見着她有些欣喜,裴栯知臉上的笑真了幾分,也沒了素日的持重。
“等人。”她淡淡回應,不算熱絡,心盼着這些人趕緊離開,好還自己清靜。
偏巧今日不知是撞了什麽邪,還沒待她話音落下,從小徑另一頭又走來幾人,韓素娥聞聲擡頭,正對上來人視線,瞬間冷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