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燕北來客
暮色微醺,夏夜的汴水河面籠着一層水汽,來往船只的燈影穿過紗霧,投射出一片朦胧的绮麗色彩。
畫舫上的隔間中,透過重重火光,韓素娥才看清謝景淵身後的另外兩人。
一個是身量修長纖瘦的清俊男子,聽魏嘉誠介紹他姓沈,同那個着淺蒼色袍子的公子一樣,都是從燕北過來的。
素娥沒仔細打量,只知道後者姓黃,是北地的一戶經商世家的少主,瞧着十分年輕,面相生得寡淡,唯有一雙眼睛頗為出色,漆眸點面,長在這樣的鼻唇上,倒像是美玉鑲在了粗磚砺瓦上,說不上來是可惜還是點睛。
她掃過幾眼便收回視線,垂下眸子品茶,卻後知後覺地在心頭浮現出一抹異樣,那是一種微妙的熟悉感,好像有什麽是似曾相識的。
約莫是那雙眼眸太過出色罷了,她怎麽可能見過對方呢。韓素娥暗自搖頭,覺得自己多慮了。
這時對首的青年世子沖着兩人含笑開口:“今日在茶社便看見了你二人,只不過當時不方便打招呼。沒想到現下又遇上,正好趁此機會聚上一聚。”
他說的應該是韓沐言和黃柏,韓沐言也笑了笑:“世子是在三樓嗎,魏嘉誠這小子是去找你了吧?”
唯恐他話裏有什麽機鋒,魏嘉誠連忙解釋:“我可是覺着你難得休沐,好不容易帶自己妹妹出一趟門,也不好老是打攪,才厚着臉皮去找世子的。”
他這話不能細究,好似去找世子就不怕打擾一般,又好像先前在酒樓硬拉着兄妹二人就不算打攪一樣。只不過幾人看破不說破,整齊地保持了緘默。
誰知這人岔開話題後又不饒人,問向韓沐言:“話說回來,韓兄,你當真是好才學,今日在茶社竟然接連答對了那四道題,白得了一把古琴。”
這話惹來衆人的視線,就連一直默不作聲的黃柏也投來了目光。
察覺到幾人的炯炯視線,韓沐言連連擺手,口中不住道:“僥幸,僥幸。”
“僥幸?”魏嘉誠是個愛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當即不依不饒道:“怎麽我就沒有這個僥幸,還有在場的幾十號人都沒有這個僥幸。”
話落招來韓沐言一瞪,一記眼風掃過去,又恢複了雲淡風輕的笑臉,做出一副無辜的表情:“我說的大實話,就是運氣好而已,那幾道題啊,都是我瞎蒙的,誰想全蒙對了,我也挺意外的。”
這番說辭實在招人恨,魏嘉誠酸地牙癢癢,這韓沐言平時不顯山不露水的,下午卻突然一鳴驚人,有問題,絕對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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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角撇過一旁不言不語的韓素娥,腦中靈光一現。
“什麽運氣好,我看定然是韓姑娘在一旁相助,你才能答對那四題。”他右手握拳,敲在左掌心,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我就說嘛,令妹才學廣博,素有聲名,有她在,還有什麽題能難倒你。”
素娥聞言無奈,哥哥啊哥哥,你可真是交友不慎。她心中微嘆,又立馬拿之前想好的說辭解釋道:“魏公子如此謬贊,我可不敢當。确如哥哥所說,不過是運氣使然。”
見魏嘉誠還不信,旁邊幾雙眼睛也灼灼看向自己,她只好再度解釋:“前三題我曾在哥哥收藏的幾本書籍上看到過,今日巧合碰上了,最後一題也是哥哥運氣好,猜對了數。”
“什麽書?如此巧合?”魏嘉誠依舊持懷疑态度。
“是幾本雜學書,當真如此,”她突然笑了笑,頰邊梨渦淺淺,“說起來有趣,最後那一題,是我随便寫下幾個數讓哥哥抓阄,抓到哪個就答哪個,原想着八成會錯,不抱希望,誰料竟真叫哥哥給選對了。”
“不是吧?”魏嘉誠直拍桌子,斜靠在茶碟邊緣的瓷杯蓋兒震得抖落下來。他有些忿忿:“這等好事兒怎麽沒輪到我。”
“恐怕真的是哥哥在寺裏求的上上簽起了作用。”
“看來澄弘的确是鴻運當頭,”謝景淵無意見魏嘉誠繼續争執下去,于是笑了笑,一拍身旁黃柏的肩膀,半是惋惜半是打趣道:“所以你今日也不算輸給了他,只是運氣不好罷了。”
兄妹二人皆是一愣。
什麽意思,難道隔壁那人是……
韓沐言揣摩着謝景淵話中意味,又看向幾人的奇怪神色,突然意識到什麽,猶豫着開口:“莫非……今日在隔壁的那位是黃兄?”
正被安慰的黃柏向他看來,語氣禮貌又平靜:“正是在下。”
咳咳,這……
他頓時有些尴尬,想到方才自己還在那裏嘚瑟運氣好,這得多下人面子啊。
許是看出他一臉窘迫,黃柏率先道:“韓兄不必多想,是我技不如人。”
“哪裏哪裏,我也确實、只是運氣好罷了。”韓沐言忙否認,借着喝茶掩飾尴尬。
黃柏認真地看他一眼:“有時候,運氣也是實力的一種。”
說罷又将視線移向一旁看着自己的韓素娥,颔首示意。
這是他自進了這艘畫舫以來,第一次正眼打量對方。
那張嬌靥美麗而明亮,正如同每一個世家貴女一般,端莊有禮,但再美的皮囊也終将凋敝,過于突出的容貌,有時會抹殺掉其他的價值。
在他看着她的同時,韓素娥也正回以凝視,她為他的說辭感到新鮮。
但在接觸到他那平靜的目光時,她敏銳地察覺到,他的視線禮貌而客氣,卻帶着淡淡的審視,那對深色瞳孔除了漂亮得不像話,還有銳利冷靜,甚至隐約流露出料峭寒意。
好在他的視線并未停留太久,只是蜻蜓點水般的一掃,很快便移開。
韓素娥奇怪這種感受,卻沒有多想,含蓄地笑了笑。
“倘若我未曾在意那幾本雜學,未曾見過那幾道類似的題目,恐怕今日遠不及閣下,”她微微側頭,滴翠的耳墜在頸上投下溫柔的暗影,語氣誠懇:“所以公子不必自謙,我們無非是誤打誤撞。”
她好心寬慰,一番解釋聽在謝景淵耳中,以為她真當黃柏因此事心中不快,忙道:“姑娘不必擔憂,一把古琴而已,以我對黃兄的了解,他倒不會因此而介懷。”說罷拍了拍身旁人的肩膀,示意他表個态。
黃柏仍舊是無驚無瀾的樣子,露出一個淡到極致的笑:“世子所言極是,一番切磋,遠比古琴來得更有意思,汴京當真人傑地靈,我也算不枉此行。”
他頭一次說這麽長的話,嗓音略帶淺淺的沙啞,不像方才那股視線給素娥帶來的壓迫感,反倒是溫和的。
韓沐言自然不必再糾結尴尬,大方道:“既然如此,我同黃兄也是不打不相識,如今托世子介紹,算是彼此認識了。”
“話說回來,黃兄和沈兄都是從北地而來的,不如同我們講講,北方是什麽樣的,聽聞那裏地大物博,既有廣袤平原,也有連綿山川,比起這裏來說風景如何?”他頗感興趣地看向兩人。
沈檀看了黃柏一眼,放下手中瓷盞,溫文一笑,開腔道:“北地不似南方秀麗,山川巍峨險峻,大開大合。”他略一停頓,想到什麽,接着補充說:“要說風景,最美的還屬雪景,冬季雖然嚴寒,但遇上雪季,便是玉山蜿蜒,曲如白莽,放眼都是銀白剔透。不過令人苦惱的是,雪最大的時候,能淹沒馬蹄,寸步都難行。”
聽起來他也是個讀書人,言辭間有些講究,這一輪細致入微的描述引起了幾個汴京人的好奇和向往。
“這麽深的積雪?”魏嘉誠來了興趣,“那你們該如何出行?”
“在城鎮街道,官府會派人将主要的幾條道路積雪鏟盡,供馬車行人經過。”沈檀解釋。
“大雪要鏟盡,豈不是費時費力?”
沈檀搖搖頭,眉目疏朗:“早幾年的确靠人鏟雪,的确費時費力,不過幾年前一位匠人發明了一種鏟雪推車,套在馬騾身上使用,節省了不少時間和力氣。”
韓沐言聽聞感慨道:“這位匠人倒是做了件值得稱贊的事。”
一旁的素娥卻冷不丁開口:“沈公子,恕我冒昧,倘若下那麽大的雪,百姓又該如何禦寒。”她察覺幾人都看向自己,笑笑了解釋:“我曾看到史料記載,在慶治三年的冬季,北方一座城曾有五尺積雪,天寒地凍,餓殍無數,路上都是凍死的百姓。”
幾人不約而同放下手中茶盞,似覺得她這個問題很有道理,又望向沈檀,看他當如何解釋。
他沒有急着回答,反倒說:“韓姑娘不妨猜一猜。”
素娥看他一眼,便慢條斯理地開始分析:“若用衣物禦寒,尋常百姓只能用得起葛麻,可葛麻又不保暖。難道……是燒炭火?”
魏嘉誠搖頭:“普通人家哪裏烤得炭火。”他是知道的,炭火不是筆小開銷,能抵窮困人家一個月的夥食。
他不由猜測:“莫非是燃燒稭稈蒲草之類的?”
聽了兩人一番話,沈檀嘴角釋開一抹淺笑,一時不語,而是從坐席上起身,走到她面前,遞給她一個枕頭似的物事。
韓素娥接了過來,那件枕頭似的東西是絲綢的面料,上面縫了一層打磨得很薄的玉石方片。
她捏了捏邊緣未覆蓋玉石的地方,發現左右兩端各一個小小的鎖扣,連在串着玉石片的細繩上,她擡頭無聲詢問,得到沈檀的微微點頭,食指一撥,方将鎖扣解開。
鎖扣解開後,那一大片縫制相串的玉石片就從這物什上解了下來,只剩一個類似于軟枕的東西,她捏了捏,發覺這不過是普通的軟枕罷了,遂不解看向沈檀。
此時魏嘉誠和韓沐言也靠近了些許,疑惑地打量着她手中之物。
“沈兄,這不就是普通的軟枕嘛?”魏嘉誠率先發聲。
“韓姑娘,你再仔細瞧瞧。”沈檀道。
素娥只好翻來覆去地将它來回打量,摸在手裏柔軟蓬松的,的确是軟枕沒錯。
但她又感覺不太對,若是一般軟枕,裏頭大多塞一些蠶絲絮或者絲麻之類的東西,但是這個軟枕摸起來綿軟異常,又十分厚實,莫非裏面填的是動物皮毛。
她想了想,将東西遞給一旁望眼欲穿的哥哥。
韓沐言也捏了半天,摸着下巴道:“難道裏面是蠶絲絮?或者羊毛?”
沈檀笑了笑,接過被衆人打量了一圈的軟枕,看向韓沐言:“倘若是蠶絲或者動物毛皮,普通人家又如何能承受。”
他轉過頭對一直微笑着注視這一切的身影道:“世子,可否借刀一用。”
謝景淵長袖一揮,擲過來一柄短刀。
只見沈檀輕巧一接,從刀鞘裏抽出短刀,劃開軟枕的表面,露出了裏面的白色絮狀物。
“這是……”韓沐言突然湊近了,打量着那團白色柔軟,他輕輕抽出一縷出來,捏在手中反複看,很快又啓唇問道:“這是棉花嗎?”
沈檀贊賞道:“韓兄果然見多識廣,這正是棉花,易種植,産量高。且說這棉花,乃是禦寒好物,倘若填充在衣物被衾中,便可抵禦嚴寒,倘若織成棉布,則柔軟且吸汗,是上好的布料。”
棉花竟然可以禦寒?韓素娥不可思議,以往她也見過這東西,只不過對于棉花,都是被當作花草用來觀賞,沒想到竟然可以當作填充,還能織成布匹。
沈檀見幾人興致所至,又補充道:“其實早在很久之前,西域南疆便開始利用這種作物了,只可惜中原一直沒有推廣種植和利用。”
“這種作物可大量種植?”韓沐言捕捉到他前段話的重點,若真是這樣的話,推廣軍中乃至全朝,豈不是好事一樁。
“冒昧一問,你們可有在鎮北軍中推廣?”他轉向世子。
上首的謝景淵搖搖頭:“來京多年,北地軍中政務我不太熟悉,不過我依稀記得,前幾年我二弟曾在信中提及此事,想必才開始着手此事。”
“确實,”沈檀點頭,“兩年前這東西在各戶小規模種植,去年發現它确實有用,便開始鼓勵北地農戶大規模種植,今年冬季之前能否讓全軍都穿上棉衣,就要看收成如何了。”
“但願是個豐收之年。”謝景淵道。
“倘若此法可行,世子可否托人送來一些成品?”韓沐言懇請,說罷他又害怕世子為難,想了想又道:“算了,還是不麻煩你了。”
剛說完,便聽世子道:“這有什麽,澄弘兄不必如此客氣,待成衣制好,我便去信讓王府派人送來幾件,想必你也是為了那些冬夜輪值的兄弟們吧。”
聞言,韓沐言也不推卻,忙道:“那便有勞世子了。”
一旁的韓素娥見此,微微一笑。
作者有話要說:
肥章奉上,我要捋捋後面的情節,今日就不雙更啦~
關于棉花的真實發展歷史:
棉花的原産地是印度和阿拉伯。在棉花傳入中國之前,中國只有可供充填枕褥的木棉,沒有可以織布的棉花。宋朝以前,中國只有帶絲旁的“綿”字,沒有帶木旁的“棉”字。“棉”字是從《宋書》起才開始出現的。可見棉花的傳入,至遲在南北朝時期,但是多在邊疆種植。棉花大量傳入內地,當在宋末元初,關于棉花傳入中國的記載是這麽說的:“宋元之間始傳種于中國,關陝閩廣首獲其利,蓋此物出外夷,閩廣通海舶,關陝通西域故也。”
從此可以了解,棉花的傳入有海陸兩路。泉州的棉花是從海路傳入的,并很快在南方推廣開來,至于全國棉花的推廣則遲至明初,是朱元璋用強制的方法才推開的。
資料來源:公衆號《天山植保》 2018-1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