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墨一
艙內有些悶,韓素娥尋了個由頭出了廂房,站在甲板吹風。
畫舫悠悠行駛在河面上,琉璃燭燈點亮了來往船只,火光透過薄薄的窗紙,映照出一派繁華,零星的餘輝灑落在水面,漾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像從船上傾瀉下的金屑。
素娥站在圍欄邊,低頭俯視着水面上閃耀的金色碎屑,河風襲來,幾縷發絲溫柔地飄揚在臉側。
突然一個聲音打破了這番寧靜,“這位姑娘,雖是夏季,夜晚的汴河也是風大,姑娘你如此瘦弱,這般站在船頭吹風,可是要不得的。”
韓素娥默默轉頭,看向來者。
那人見她轉過身露出正臉,眼睛亮了亮,看她周圍無人服侍,衣着也樸素,想必不是什麽貴族小姐,又急切道:“姑娘可是一個人在此,此處人多混雜,莫不如跟我去廂中避避風。”
素娥一愣,沉香方才腹痛去了淨房,本來要先送自己回去,但她想着沒什麽大礙,便一個人在此處等她,誰想沒過多久竟遇上此事。
但她知道哥哥幾人就在不遠處的包廂中,心裏有底,于是冷靜道:“我并非一人,家兄同朋友皆在內廂。”
她語氣冷淡,本以為這樣便能讓對方退縮,誰料對方聽了這話,不知心中丈量了些什麽,腳下沒動。
那人突然笑出聲來,嘴上出言不遜:“姑娘不必再裝了,誰都知道這蓬萊閣的畫舫只有有錢人家才進得來,看你這模樣——”他上下打量韓素娥一番,眼神輕浮,“想必你也是找了門道偷偷混進來,莫不是想要偶遇什麽大人物。”
他又上前一步,語氣随意又暧昧:“我是江南嚴家的人,跟了我,多的是銀錢珠寶賞給你,啧啧,總好過你這般窮酸模樣。”
窮酸樣?
韓素娥不由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着,她今日不想引人注目,便穿了件色調樸素的衣裳,在夜晚中确實不怎麽顯眼,可這好歹也是雲錦緞織成的,頓時啼笑皆非。
剛要再開口,卻見對方突然靠近,她便連忙側身避開,卻聞到一股濃重的酒氣,不由得皺了皺眉。
她感到有些不妙,正要厲聲呵斥引來人,突然一個身影迅速地沖了過來,将她擋在身後,緊接着一個略微有些熟悉的聲音斥道:“你做什麽!”
素娥頭腦空白了一瞬,回過神才發現擋在自己身前的是一名黑衣男子,而發出聲音的則是一旁站着的一位女子。
Advertisement
她睜大眼睛,借着內廂漏出的火光看那女子,大概二十歲左右,衣着講究,長相看不太清。
那女子似乎是斜睨着輕浮男子,語氣傲慢道:“江南的嚴家,不過是周家的走狗罷了,也敢到京城來撒野。”
“你、你是什麽人,竟敢污蔑我們嚴家,有本事告訴我你的主子又是哪位。本、本少爺明天就上門給他好看。”醉酒男子口齒不清道。
“呵,就憑你也配知道?”
那個醉了酒的纨绔被此時趕來的小厮扶住,那小厮也唯恐得罪了什麽人,又惹上禍事,連忙惶恐道:“各位對不住,我家少爺一喝酒就犯事,腦子不清醒,若是得罪了幾位,還請見諒。”
哪知這話激怒了自己的主子,小厮被一把推開,踉踉跄跄地跌倒在地。
“狗奴才,說誰腦子不清醒?本少爺今天還不信了,你能管得了我。”他一擡腳,将小厮踹翻老遠,年輕小厮慘叫一聲,在地上滾了幾遭才停下,躺在甲板上哎呦哎呦地叫喚。
還是頭一次遇見如此殘暴的場面,韓素娥內心略感不适,不過看來這個醉酒纨绔,倒是個有幾分力氣的練家子。
而她身前黑衣人也認出對方是會武的,反應迅速地從劍鞘裏抽出一柄寒光冷劍,劍尖兒對準那人。
“再敢靠近一步,斬!”黑衣人冷冷開口。
一瞬間劍拔弩張,方才那路見不平的女子連忙後退幾步,噤了聲。
黑衣人就這樣提着劍逼視着那醉酒纨绔,動也不動地擋在韓素娥身前,同醉酒之人對峙。
素娥雖不解這黑衣人為何如此維護自己,但她就是沒由來地相信了對方,安心地躲在他身後。
所幸的是,不知這黑衣人的劍意逼人還是那醉漢屬實喝多了酒,幾息之後,他試圖靠近時,竟一個趔趄,搖搖晃晃地倒在了地上。
韓沐言和其他幾人趕到時看到的就是這般場面:妹妹身前站着一個執劍的黑衣人,地上躺着一個醉酒的男子和一個伏跪着哆哆嗦嗦的小厮。
謝景淵見此場景,一招手,護衛便冒了出來,迅速将地上兩人押住,口中質問:“爾等何人。”
那發抖的小厮見了護衛露出的令牌,心知闖了大禍,聯想到自己小命不保,怕得一個哆嗦暈了過去。
這時畫舫管事也帶着仆役匆匆趕來,躬着腰口中不住地同幾人道歉。
在命人将鬧事男子羁押住之後,韓沐言快步走上前,一把推開那黑衣劍客,顧不上避諱扶住妹妹:“素娥,你沒事吧。”
素娥的胳膊肘被哥哥捏得發痛,連忙道:“哥哥,你先松開我。”
她揉了揉胳膊,“我沒有事,多虧了這位……”扭頭看了眼那個劍客,對方生得黝黑,加上夜色很暗,叫她看不清他的五官,于是斟酌道:“不知這位……該如何稱呼?”
從方才只說了一句話的黑衣劍客這才斂了滿身的寒氣,将長劍利落收回劍鞘中,擡頭看了眼兄妹二人,向韓沐言道:“您就是這位姑娘的兄長吧,方才這狂徒妄對姑娘無禮,正巧被在下碰上,順便搭了一把手,所幸姑娘無事。”
他看向對面的少女,“至于小的不過一介下人,不值勞姑娘記挂。”說罷便打算徑自離去。
韓沐言沒有出聲阻攔,料想這位俠士行事低調不願聲張,任憑他走了,滿心裏都在擔憂妹妹。
那黑衣劍客也是算準了對方無暇顧及,心下一松,想趁着自己未被發現時趕緊抽身。誰知他剛擡腳走了幾步,就被一個聲音叫住。
“墨一。”
墨一那探出的足尖便生生止住了,他暗道“糟糕”,脊背一僵,饒是不願也不得不慢慢回過身,垂着頭不敢看發出聲音的人。
他深吸一口氣,盡量聲音平穩:“公子。”
“今日讓你跟着一起來,倒沒想過你會做件好事。”黃柏從檐下的陰影中走出來,神色平靜,不輕不重的視線在墨一身上逡巡片刻,又使得對方想起了半月前的烏篷船。
黃柏聲音不小,正處理那鬧事者的幾人将視線移到此處,鎮北王世子扯了扯唇角,緩步踱了過來,一邊打量墨一,一邊開口調侃:“黃柏,這是你的人?如此古道熱腸,樂于助人。”
黃柏彎了彎唇角,幽深的瞳孔倒映着河面反射的金色碎屑,語氣仍是不鹹不淡的。
“我這位手下确實熱心仗義。”他轉過身,輕擡下颌:“墨一,過來同世子行禮。”
這廂的韓沐言也聽到了幾人對話,但他只顧圍着妹妹上下打量了好一會兒,确認她是真正好好的,才劫後餘生般地舒了口氣。
素娥見哥哥這般擔心,心下愧疚又感動,然而沒感動一會兒,就聽哥哥劈頭蓋臉地道:“你怎能一個人站在這兒,就算沒有哪個混賬來擾你,萬一你站不穩落了水,我該如何同爹娘交代。”
他說罷,眼角瞥見正趕回來的沉香,又是冒火,沖着一臉茫然不知發生何事的婢女道:“你方才去哪兒了,為何丢下她一人?還去了這麽久!”
沉香還未開口,素娥就護短,攔着哥哥同他解釋,道全都怪自己心大,不關她的事,好說歹說,可算勸下哥哥沒罰沉香。
這時沉香才獲知緣由,向來沉穩的她也不由得慌張起來,扶着素娥上下檢查,見她無事才放下心來,但心中愧疚消散不去:“都怪我,早不去晚不去,非要這個時候方便,還落下姑娘一人在甲板上。”
素娥趕忙讓她止住口。
這一會兒功夫,韓沐言也處理完了那二人的事情,平靜下來,走過去見到這救了妹妹的人竟然是黃柏的手下,便謝道:“黃兄,這位少俠是你的人?”
他上下打量這劍客一番,語氣誠摯:“這位少俠,舍妹乃全家牽挂,唯恐稍有閃失,今日閣下出手相救,不勝感激。”
他頓了頓,又出言詢問:“不知閣下可有所求,韓某定竭力滿足。”
墨一當不得如此謝意,奈何對方目光灼灼,主子又在一旁默不出聲,只得解釋:“在下當不起‘少俠’二字,公子稱小的‘墨一’便可。何況公子同姑娘是少爺的朋友,危難在前,在下出手相助是為應當,怎敢圖謀回報。”
“這……”韓沐言頭一次見到居功不邀賞的人,但家規甚嚴,父親素來訓誡他沒齒難忘,不可知恩不報,他腹中斟酌,當如何好好感謝這位叫墨一的人。
黃柏深知墨一脾性,他淡淡瞥了眼低頭不語的手下,終究開口圓場: “這本就是他當做的,不足挂齒,若是韓兄這般客氣,便是見外了。”
韓沐言見黃柏也這般說,只好道:“既然如此,不如改日邀黃兄同你的這位手下來府上一聚。”
“我看不錯,聽聞将軍府好酒不少,”世子笑言:“不過澄弘,你只邀黃柏未免太偏心了些。”
他“刷”地合上折扇:“就不考慮考慮我?還有這位?”他指指旁邊之人,沈檀腼腆地笑了笑。
韓沐言哪裏會厚此薄彼,當下爽快點頭,屆時尋個風和日麗的好天氣,邀幾人去府上一聚。
幾人見虛驚一場,眼下解決了事由,又回到廂房。
“墨一?”落在後面的韓素娥看到同樣磨磨蹭蹭的墨一,便開口道:“原來你叫墨一。”
她趁着哥哥等人在前方交談的空隙,真誠道謝:“方才的事,真的要好好謝謝你。”
墨一被點到名字,不好再裝聾作啞,只得擡起頭看了眼身側的女孩子,又迅速低下頭,不知該如何回話。
素娥這才借着壁角的燈光看清他的長相,除了膚色黝黑,他的五官極為周正,只是右眼眉峰處有一個極淺的疤痕,從額角斜着貫穿至眼下,如果不是靠近了觀察很難發現。
她微微蹙眉,又來了,一種熟悉的感覺。
但她絞盡腦汁也想不通在哪裏見過他,腦海中關于這個人和這個名字的記憶是空白的。
她轉開視線飛速地瞥了一眼不遠處的黃柏,他未注意到這邊的事,素娥很快收回視線。
“你是跟那位黃公子一同來到這裏的嗎?”她問。
墨一好歹鎮定下來,盡量讓自己瞧不出什麽異樣,沉穩地回她:“回姑娘,是的。”
素娥見他愈發小心恭敬,溫和地笑了笑。“你不必如此拘束,我只是想随便和我的恩人聊聊天。”
天曉得京城多少少年郎盼着能同眼前這位搭上話,哪怕是廢話也好,可惜墨一木讷,頗不識趣地道: “姑娘言重了,在下不過做了應做之事,當不起‘恩人’二人。”
他說罷,看到對面的人露出有些無奈的神情。
“你沒否認,那你也是從北地過來的了。”
“回姑娘,是的。”
韓素娥遲疑一下,又問:“冒昧問下你的年紀,你自小就生在北地嗎?”
“回姑娘,在下今年二十,”他停頓一瞬,很快道:“自小就生在北地。”
“那這是你第一次離開北地嗎?”韓素娥眨了眨眼,努力不去在意他那一板一眼的腔調。
墨一這一次沒有絲毫停頓,毫不猶豫地回答道:“回姑娘,不是,在下兩年前還去過東海那邊,不過是第一次來中原。”
東海?韓素娥一挑眉毛,緊接着問道:“你還去過沿海地區?”
墨一點點頭,仍是不敢擡眼。
韓素娥若有所思地“唔”了一聲,視線在他眉間那道疤痕轉了兩圈。
看來又是自己的錯覺,她并未見過墨一。
但聽對方提起東海,她不由來了興致:“那你同我講講,東海是什麽樣的?”
似是沒想到她會這樣要求,寡言腼腆的墨一有些愣怔,嗫嚅道:“就是那樣……很大。”
“除了大呢?”
“呃……很藍。”
素娥不由失笑搖頭。
“對不住……在下沒讀過什麽書,也說不出個一二。”墨一有些赧然。
他擡頭,看見韓素娥明亮的雙眸靜靜地注視着自己。
“我很是羨慕你們這樣的人。”
羨慕?自己這樣的下人有什麽好羨慕的?墨一不解。
夜風像少女飄揚的發梢,輕撫着素娥的臉龐。
她凝視着船下墨色湍流,漸漸地出神。
“我自小生在汴京,看到的只有汴河,以為整個天地的河流就如汴河這般寬窄,直到有一天讀到那句‘水何澹澹,山島竦峙’,便很想知道那話裏描述的究竟是怎樣的波濤廣闊,可惜我永遠也去不了那麽遠的地方。”
“若我是個身體健康的男子便好了。”她回眸,莞爾一笑。
墨一沒料到他一句“去過東海”便能引起她的這般感慨,對方坦誠又向往的目光觸動了他,他又為自己對她的欺騙深感無力與愧疚,因為那不過是随口編造的謊話。
他微咳一聲,似要打破這漸漸壓抑的氛圍:“在下去的地方也不多,最遠也就去過東海罷了。”
不知怎麽的,鬼使神差讓他想起了公子,沒有思考便道:“倒是我家少爺去的地方挺多,見多識廣,博聞強記,還自己編寫了一份地理志,若是姑娘有興趣,不如——”
話剛出口他便自知失言,急急地止住。
“不如什麽?”韓素娥聽了這話,臉上的笑愈發的濃了,一對兒桃花眸彎了又彎,好整以暇地等着他。
墨一怔住,又納悶她這突兀的笑容,随之而來的晚風攜着熟悉的氣息到來,使得他脖頸上的寒毛都立了起來,不用回頭就知道身後來人。
素娥看到黃柏過來,便饒有興致地打量着墨一的反應,見對方不出所料地繃直了腰脊,撲哧一聲笑出來,剎那間,昔日在其他人面前維持的淡然都随着晚風煙消雲散了。
果然如她方才所見,這個墨一可是怕極了他家公子。
她以帕掩了掩唇,臉上的笑容未散去,半是調侃道:“黃公子,你可真不愧是治下有方,這般威嚴,讓你的手下見你如同老鼠見了貓般。”
一句玩笑話,似真似假,倒多了些熟稔的意味。
墨一有些愕然她的态度,面對區區一個商戶少主,這個身份高貴的韓姑娘怎麽也該是疏離冷淡的,更何況,黃柏生得普通且低調,不算讨喜。
他偏頭觑了眼公子,見他神色仍舊是平靜的。
聽了這玩笑,黃柏未有愠色,語氣平平:“他定是意識到自己的一番溜須吹馬在姑娘面前無所遁形,弄巧成拙,反丢了他主子的臉面,才如此害怕。”
這本也是打趣的話,偏被他一副無波瀾的語調說得寡淡無味,不解風情。
話說到此,本應見好就收,可素娥反倒起了興趣,遠山眉高高一揚,露出認真的神色:“既然如此,那我可真得懇請公子将那份地理志借我賞鑒一番,免得墨一一腔赤誠之心被說成是溜須拍馬。”
墨一似被風嗆了喉,沉沉地咳了聲。
給他一百個膽子,也想不到自己多嘴一句,造成如此局面,料想公子肯定會直白拒絕這要求,就如同他平日打發那些找上門的仰慕者一樣,冷漠無情,毫不客氣。
若是惹得韓姑娘不高興可如何是好。他暗自發愁。
然而他這次沒有猜對。
三步之外的黃柏頭一點,就這麽從善如流地答應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