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熱帶魚,怎麽會出現在山裏?

陸遠在這深沉的黑色夢海裏瞧見了許多黑黃相間的三角形魚,眼熟,是他跟林行知去海邊時候撿到并扔回水裏的小熱帶魚。深藍色的水充斥在陸遠的鼻腔,耳朵,肺部,裏裏外外被水包裹在裏頭。

窒息,心髒在尖銳的疼痛,嘶吼叫喊,要掰成兩半似的。

傳說有一個故事,在太陽升起的時候,對着海平線一直喊“我是魚,我是魚......”就會有魚長出翅膀,沖出海平面,向那灼人的太陽飛去。陸遠從迷蒙中睜開眼睛,看着從自己嘴邊的氣泡。

他現在是條魚嗎?

深藍色的海颠倒過來,血液慢慢融了進來,成了血海。

人沒有心髒,卻可以活三年。

濃重的血腥味,破碎開的金魚缸,在血液裏彈跳的紅色金魚,在他眼前一幕幕滑過。

他等得到地平線出現太陽嗎,他喊我是魚,就能長出翅膀,脫離這個血腥味濃重的深海,向太陽飛去嗎?

就算被灼傷也沒有關系,他過于想念那樣的溫暖。

他疏忽地睜眼,天花板本不幹淨,還掉了幾塊白色的殼,露出裏頭的肮髒的灰色混凝土。林行知握住他的手,眼眶紅着,鼻頭紅紅的,像個可愛的紅鼻子小醜。

陸遠抓緊林行知的手指,林行知眨眼就掉了一滴眼淚,深呼吸了一口氣。

“你好像越來越虛弱了,陸遠。”

陸遠手背上插着針,親昵地搓了搓林行知的指腹說:“只是錯覺,我很快就能好的,我肯定乖乖泡藥浴,怎麽一直掉眼淚,醜死了。”

“可是你每次暈過去的時間越來越長了,現在已經是晚上了,上一次距離這一次一個星期都沒有,陸遠,這是錯覺嗎?”

陸遠愣了一下寬慰地說道:“诶呀,肯定是你想多了,我哪有那麽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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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行知嘆了口氣,猶豫一會問道:“陸遠,你說咱現在高幾了?”

陸遠不知道林行知為什麽要問這個問題,他張口就說:“高二啊。”

“可是你帶來的暑假卷子都是高三寒假卷。”林行知皺着眉頭說。

“啊——可能是我去辦公室不小心拿錯了,你這不得開心了,不用寫寒假作業了。”

林行知點了點頭,卻沒有笑意,診室裏的老醫生,白銀絲卷發來給陸遠拔針。陸遠從床上起來,腳底有些浮,林行知扶了一下他。

“心髒還疼嗎?”

“不疼,可能是之前熬夜,心髒有點生氣了。”

“為什麽突然就疼了?”

“當時瞧見隔壁方裏那個植物人,我想走近點看,不知道為什麽就那樣了。”

坐在櫃臺前包藥的老醫生突然開口:“他沒了心髒,卻活了三年。”

“不可能。”陸遠立馬反駁。

老醫生點起蚊香,紅色的火光閃了一下,昏暗冷光的診所多了點溫暖,煙霧徐徐上升。

“在稻草村沒什麽不可能的,有人還能在這裏看見不可見之人,追不可再遺憾。”

陸遠聽着眉頭皺在一起,林行知卻沒什麽反應,司空見慣般拉着陸遠回家了。

陸遠早上聽話乖乖泡藥浴,吃藥。林行知不再陪他,而是在陸遠的視線內割稻田裏的稻草,割得差不多了,就坐在稻草堆上,從窗子裏看着陸遠。

陸遠感覺林行知在看他,又好似沒再看他,癡癡凝望他,一副愛慘了他的模樣,在夏日烈焰裏散發着點點悲傷。

陸遠想也許是被昨天自己心髒疼給吓到了,等回來再哄哄就好了。但這哄人還沒開始,便又出了事。

林圓跟着林爸爸來找林行知玩,林爸爸去找林奶奶聊天了。林行知去了趟山上的廟,替奶奶給下個月的香火錢。陸遠拿着數學卷子在大圓桌子上寫着,林圓不喜歡陸遠,總是粘着他林哥,他都沒機會跟林哥好好玩。林哥老偏心這個人,明明之前對他特別好。

小孩子想着,便起來惡念頭說:“你為什麽跟着林哥回來家鄉過暑假,你沒有家鄉嗎?”

陸遠沒停筆,懶得跟小孩多說話。

林圓不依不饒繼續說:“你就知道跟着林哥,你自己沒有自己的家嗎?!”

陸遠的筆頓了一下,終于正眼瞧上了林圓。他不禁想到這個孩子的名字,姓氏跟林行知一樣,連名也是圓滿的圓,而他卻是遠。

他在嫉妒一個孩子的名字。

“關你p事!”陸遠怒不可遏吼道。

林圓聽見髒話,更加急眼了,大喊大叫:“你這個人沒爸沒媽沒家嗎?!怎麽一直賴在林哥旁邊,我說錯什麽了,你就會寄人籬下!”

陸遠騰得站了起來,凳子倒地,林圓爸爸聽見了自家兒子在亂說話,連忙瞧,氣得咿呀咿呀擡手就打在林圓的嘴巴上,罵他不懂事,亂說話。林圓大哭起來,委屈的不得了。

陸遠看着眼前的父子,啞巴不過是為了護着兒子,好似懲罰先給了一巴掌,實則是讓他無話可說。

這就是父子嗎?

他跑了。

他亂跑,跑進稻谷叢裏頭,穿過高高的稻谷,稻谷谷穗被他撞落在地,稻田裏出現一條痕跡。

他只想把自己藏起來。

他的一無所有在一個孩子面前展露出來,一覽無遺。

他除了生氣,卻不得不承認——他沒有爸沒有媽沒有家......

“在稻草村沒什麽不可能的,有人還能在這裏看見不可見之人,追不可再遺憾。”

他跑累了,不知道跑到哪家的稻田裏,他被高大的稻草遮蓋着,在泥濘的地上,渾身都沾上了泥。他已經聽過很多遍了,說他沒爸媽,再好的成績家長也會沒人來參加,他已經學會忽略了,為什麽林圓說他就會這麽難受呢?

天色暗下來,昏沉沉,不見五指,他不知道林行知是不是在找他,他什麽都沒帶,就這麽躺着,好似沒有心髒的植物人。

他能回哪裏呢,林圓的話就像驚雷。他除了林行知,一無所有,林行知給了他家,可是那不是他們的家,他是個外來闖入者。

林圓這樣的壞嘴巴小孩都有個父親,怎麽他這麽乖就沒有一個父親呢?

“在稻草村沒什麽不可能的,有人還能在這裏看見不可見之人,追不可再遺憾。”

陸遠徒然想起來這句話,耳邊聽見人走路的聲音,穿過層層稻谷,好似就在自己的旁邊。

陸遠跟着走,走到一片蘆葦蕩。

在那蘆葦蕩裏好像看見了自己的父親,蘆葦叢在動,其實那更像一個影子,更像是小時候太過于想念一個父親。

他想象他的父親跟世界上的大多數父親應該都一樣,肩膀有點寬,能夠讓小時候的自己坐上去,長得比自己高,想象他的職業,想問他這十幾年為什麽不留在他身邊。

事實明明就該是不可能,這個人不可能在這裏,可他就相信那一眼,相信對岸的蘆葦裏頭他爸在裏頭走動,他的腿先動了,腳跟着去追了。

他摔進了水裏,鞋子濕透了,踏上了岸邊栓着的小船上,他松開挂繩子用力劃去,去證明他有。

他離林行知奶奶家越來越遠,浪花進了船,雨愈來愈大,遮蓋了他的眼淚。他爬上對岸,手上沾滿了泥巴。

他不要命了去追那個飄動的高大影子。

手臂被旁邊硬粗的杆劃破了,腳下全是尖銳的石頭,把鞋底捅破了,沙礫進去了,腳底感受不到裏頭沙礫來回滾着的疼。

他離那個對岸的家很遠了,林行知會生氣,可他也不想回去。

他想着了林圓的話。

他有娘生沒娘養,占着別人家的窩。

那他現在就去找,去找他的父親,證明他有個家,他不是貪戀別人家的溫暖,他只不過是一個別人家的孩子,過來玩罷了。

他是還有家可回。

陸遠看不清地面,被絆倒了,摔疼了,膝蓋摔麻了,雨水壓得他站不起來了。

他不甘心,他只不過渴望一個正常家庭。

他錯了嗎......

他無時無刻在想象一個父親突然來與他相認,從未表露,從未訴說,久到自己被欺騙。

他其實依舊很在乎。

陸遠趴在地上,抓着地上的一撮土。

潮濕的雨水在眼裏飄蕩,他的凄涼無助的哭聲被雨聲沖刷地根本聽不見。

那個父親的影子在雨裏消失了,只不過是執念的幻覺。

陸遠半夜被人發現在爛泥裏頭,林行知找到人的時候,已經高燒不醒了,在無意識地嘔吐。

林行知除了冷靜讓自己不着急,一遍遍給陸遠擦幹淨身體,熱水酒精一遍遍地擦,41度的高燒好歹降下來了。這裏離縣城醫院太遠了,現在下大雨,全是泥,車開出去很危險,他只能用小診所的藥先壓制,若是降不下來,就打算拉個三輪車帶他出去。

半夜陸遠會無緣無故的大哭,陷入夢魇裏,一直醒不過來。林行知把他當小孩哄,一點用都沒有,高燒把臉燒得通紅,哭得呼吸不通暢。

林奶奶覺得陸遠是水土不服,陽氣不足,沾到一些不幹淨的在身上。她裝了一杯米,用一塊布包住,倒過杯子來,一杯米棒在陸遠額頭前打轉,念着聽不懂的話,說是驅邪。

過了一陣,陸遠真不哭了,林行知就抱着陸遠,怕得要死,怕高燒要把陸遠帶走,病痛好似老纏上他身邊人,又要帶走一個。

林行知把那半面佛摘了下來,戴在陸遠脖子上,捂着玉,一直求着佛祖——求求您了,我這輩子會多做好事,求你了,別這樣對陸遠。

陸遠醒來的時候,林行知躺在他的旁邊,睡得很沉,抱着他的腰。

陸遠胸襟前有一片深色濕潤的地方,陸遠摸了摸,就知道林行知又哭鼻子了。

他太混蛋了,竟然總讓林行知這樣人落眼淚。一起身,一塊玉落下來,林行知從不舍得摘的玉佛,保平安的玉佛在他身上了。

他揉了揉林行知的頭發,林行知醒了,兩人雙目對視。

外頭的雨停了,雨滴落下屋檐,晶瑩剔透。

林行知重複了那句話:“陸遠,你好像越來越虛弱了。”

“我……睡了多久?”

“三天。”

“那我現在不是好了嗎?你看,生龍活虎的!”陸遠抱着林行知親了一口。

林行知的眼裏還有淚,他抓住陸遠的衣襟。突然門被打開了,林圓抓着一只綁住鵝進來,看見陸遠便縮了腦袋,連忙說:“對不起!我我……說錯了,陸哥對不起……”

他走走着便哽咽了,說着就把鵝塞給陸遠懷裏:“陸哥,對不起,我爸說吃鵝好,對身體好,我挑了最肥的給你,陸哥,我……我不要……你不要死,對不起……”

林園說着說着哭得稀裏嘩啦的,他真的沒想到他的幾句話差點讓陸遠死在蘆葦蕩裏頭。陸遠便說了一句:“你說了什麽,我不太記得了,別哭了。”

林圓哭得更大聲了,他想要道歉,想要賠罪,而陸遠不記得了,他怎麽還?

林圓給了鵝,哭得滿鼻涕泡跑了。

林行知給陸遠煮了菜粥,加了點豬肉末,陸遠靠在燒火那邊牆上。他醒來,身體一直很虛弱,好似要飄走了一般。

林行知做好粥端到他的面前,陸遠撒嬌要他喂,林行知喂了幾口,眼淚落到端碗的手上。

陸遠笑着說:“我只是發燒,又不是重症,怎麽這麽難過,養幾天就好了。”

林行知只是搖頭,說你不懂。

林行知洗完碗,就給陸遠收拾好行囊說:“陸遠,咱們去大醫院看看吧。”

陸遠看他很難過,就當是去大醫院檢查一下,讓林行知安心。

三輪車行駛在無人的馬路上,林行知抱着包,陸遠看着遠去的風景,親了林行知一口。

林行知突然轉頭,扣着陸遠的腦袋,加深這個吻,主動用舌頭纏繞,不顧一切地吻。

好似最後一個吻。

濃濃的迷霧湧來,逐漸快看不清,只剩下一條長長的馬路。

“你怎麽了?”陸遠摸了摸林行知的背。

“陸遠,人不吃不喝可以活三天嗎?”

迷霧籠罩住了三輪車,陸遠只看得清眼前的林行知。

林行知悲傷地抓着陸遠的手:“陸遠,你現在高幾你知道嗎?”

陸遠好似知道答案,模模糊糊跑不出嘴巴。

“人不可能三天不吃不喝還能活,你已經不是高二了……你不能一直在這裏……我不能再繼續陪你做夢下去了,你再繼續下去,你就醒不來了,陸遠!”

林行知聲音開始碎開來,像是老式收音機,稀稀拉拉。

“林行知,你在說什麽呢?我怎麽可能是在做夢呢?你摸得着……看得見啊……”

林行知抱着陸遠哭着說:“夢裏,你會覺得一切邏輯都是通的,你不會懷疑。”

“陸遠,我一度欺騙自己不是夢裏的人,直到我發現你越來越虛弱,我就發現不能這麽自私。”

“不對,這不對!你明明摸得到,你要跟我說這麽久以來,你都不是真的……不可能……這麽久了……”

“你心裏其實也清楚,陸遠……”

陸遠想起來金魚缸,那一地都血泊。

林行知在他眼前變成了林行知家裏的可愛小熊玩偶。

“陸遠,你怎麽不舍得醒呢?”小熊玩偶又化成了林行知道模樣,蹭了蹭他的臉頰。

“因為這裏想你不會頭疼和惡心,可以想很久,可以看到我們以前做過的事,我們上課講小話和偷吃零食被抓,偷跑去偷買高三的夜宵,一起睡覺……這些很美好,我很喜歡,我不想回去,知知你就在這裏一直陪着我好嗎?”

“可這裏的我不是真的我啊。”

“我知道,可是.......我找不到你了”陸遠在解構的花白夢裏流下眼淚,頭緊緊地靠着小林行知。

“你找不到我,我就來找你。陸遠你要快點醒來啊,我會來接你回家,咱回家吃飯。”小林行知慢慢消失着。

濃霧包裹了世界萬物,一切都成了白。

最後一道題:

已知一:你最愛我

已知二:你對我的記憶約等于一段旅程那麽長。

求證:這一生中,火車帶着我離開你比帶着我去向你,只多一次。

火車轟鳴,到了站。

陸遠睜開了眼睛,花白的天花板,淡淡的消毒水味道,滴滴的儀器聲,他幹裂的蒼白嘴唇動了動,喊了一個字:“林……”

疏忽間,唇齒間的聲音消失在寂靜的病房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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铛铛铛!破鏡重圓開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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