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又是一年夏天,學校裏的學生都放了家。作為舞蹈老師的林行知也享受了好幾年做老師假期多的福利。
他躺在那張五年前的小床上,他側躺過來,蜷縮起來。他聞到竹席上淡淡的花露水香味,抓起白色的枕頭蓋住了腦袋,身體一抖一抖地哭泣。
陸遠愛幹淨,夏天風每個星期都會打盆水,往裏面倒六神花露水,用抹布把竹席擦一遍又一遍。
陸遠說這樣幹淨,還能驅蚊養神。
晚上開空調睡的的時候,兩個人身上都沾上些許花露水香氣,淡淡的柔柔的,他聞到一股安心的味道,靠着陸遠睡得很香。
那就仿佛是那個時候夏天的味道,準确來說是陸遠給他留下的記憶味道。
他一放假就在這間出租屋裏宿着,屋子很小,一個客廳,一個小房間,一個廁所和小廚房,特別小,大概只有35平方米左右,可是他一個人待着時候,覺得特別大,喊人時候能聽見回聲。
又空又大。
雙人杯,雙人勺……都是成雙成對的,像是揮之不去的影子,跟着他,鎖着他。
林行知一睜眼,就能看見外頭的沙發,被磨損嚴重。他們曾經在小小的沙發上吃西瓜,早上六點就起來刷牙,疊被子,收拾書包,騎單車上學……
早讀他打瞌睡,陸遠還偷偷拿手機拍他站着打瞌睡的樣子。
回家的319公交車,大排檔裏常常做的vip位置,油膩膩的大木桌上一起寫作業,沒事就按着他的頭說笨……
說着不愛吃炒田螺和牛河,結果每次都吃的精光……
陸遠……陸遠……哪裏都是陸遠……
種種歷歷在目,林行知将濕掉一角的枕頭丢在地上,坐了起來,打開衣櫃。衣櫃裏的留着他們高中時候藍白色的校服,原本有四套,現在缺了一套。
林行知抱着那一堆校服衣服,洗的有些發白了。他用着一直以來的藍月亮洗衣液,保持它們原本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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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聞,香甜的薰衣草味湧上來,鼻頭就酸了,胸腔裏堵着檸檬汁,林行知停止的哭再次開始了。
沒有聲音,屋裏頭靜靜的,想念早就經年累月溢滿了房間。
楊寧偶爾周末回來找他,幾百次從那個小床上揪着他的領子說:“你到底活着還是死了?”
林行知第一年說:“還活着。”
第二年說:“還能活。”
第三年說:“活着吧。”
第四年說:“能活吧。”
今年第五年,林行知半天憋出一句:“死了吧。”
楊寧畢業叛逆了起來,不裝乖乖學生了,跟父母鬧掰,當了幾年女兵,眼睛出了點問題,沒辦法只能退役了。
她現在做健身教練,力氣大得吓人,把林行知半大小夥子揪了起來。電話裏跟郭游生他們說了幾句,他們說死了也得把這人帶到他們定的旅游地。
每年夏天放林行知一個人在這裏過活,指不定真就說“死了”。
林行知收拾着行李箱又哭了起來,眼淚掉進行李箱裏說:“以前也說要去那……可人他這人不見了……”
電話沒有,短信不回,他也不知道陸遠究竟去了哪裏。
楊寧靜靜聽他哭,林行知突然就止住了。他啞着說:“楊寧,我這次去完魁北克……就真的打算不喜歡他了,我等不來了。”
“好好好,你說了幾百次了,咱走吧。”
林行知放假偶爾來幫忙的大排檔,後面逐漸不怎麽來了。這些年,林媽媽再婚,跟了不知哪裏來的宋三叔,婚姻順利,把五年前出事的大排檔重新開了起來。
因為修的馬路地面突然凹陷,接連幾家店鋪倒塌,林行知家的大排檔當然也不例外,一個店面倒塌随着易燃物與火種想觸碰,一場大火燒了好一會,錢存在店鋪裏頭,去銀行換新鈔也得有點殘存,可一場火把一切燒成了0。
宋三叔因為護着林媽媽,跑晚了點,身上被燒傷幾處,住院治療花銷極大。
盡管有補償,但因為宋三叔來歷不明,也沒有當地醫保,加上店鋪損失,少說好幾十萬,多則不知,一切都給了林家致命一擊。
意外這種東西,在小說裏看總覺得好假怎麽會發生,可是事情就是這麽無端的發生,地面塌陷,爆炸和大火接踵而來,扼殺了林行知要離家,向外面跑的心。
他跑不了。
意外和明天誰先來臨,林行知迷茫着,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陸遠冷靜自若,幫了他不少忙,上下清算損毀的東西,盡力把賠償費用算到最大。
林行知沒有心思上課,陸遠便幫他做好筆記,晚上來病房裏教他一些基礎拿分的題。
林行知聽着題,思緒飛遠了,陸遠眼裏有血絲,盡管有眼鏡在前,但他也依舊看得見,這樣對陸遠太辛苦了。
陸遠有時候會在樓下講很久的電話,有時候不能按時來醫院也要打個電話來說有點事 處理。
林行知每次聽着他跟對面的人争吵的很厲害,回來心情都不是很好,但又不敢露給林行知看,裝着笑。
這不是陸遠的事,可他依舊陪着他,盡管自己身上也一堆事。
他看見陸遠淩晨還陪着他不願意走,早上七點半還要回去上學,心疼。
他拉着打哈欠的陸遠到走廊,揉了揉他的臉說:“陸遠,以後不用來了。”
陸遠還穿着校服,強打精神說:“我不困,我可以陪你,別趕我走。”
林行知手指摸上陸遠的眼睛,忍下心疼,悄悄地親了一口陸遠說:“遠啊,你要好好高考,不能因為我耽誤了,我還等着炫耀我有個高學歷男朋友呢。”
“錢夠嗎?”陸遠沒接林行知的打趣。
林行知面露難色:“等賠償下來應該會好些,現在店鋪不能開,沒有收入,我爸生前留給我媽的積蓄加上現之前店鋪收入,手術住院都花的很快……”
怎麽能拿他爸的錢給另一個男人花……
沒有醫保,報銷不上……也不知道要住多久才算好。
陸遠低頭沉思了一會說:“要不我,你找我借吧。”
林行知詫異:“不行,我不可以,你哪有那麽多。”
“我家有錢啊,跟你說啊,我以前在國外偷偷打工,又省下生活費,攢了不少呢,你信我。”
“你要是欠那些親戚,或者銀行,還不如欠我的,我不收利息,還可以現在就借給你,你以後慢慢還給我就好了。”
“你欠着我的債,我們一輩子都分不開了。”
一條泛黃褶皺的欠條收在林行知的手機殼裏,熟悉的筆記,卻曾經因為眼淚浸濕過泅開了一點,随身攜帶着,林行知不敢多看,看了眼淚就會下來。
陸遠真的給了他好多錢,解了他們的燃眉之急。可當時怎麽就不多問一嘴錢真的都是他的嗎?
說好的他欠他債,一輩子都分不開的諾言跟着陸遠的消失一起消亡了般。
在高考結束後的畢業典禮,他們班唱了一首叫《再見》,陸遠站在他旁邊,竟然哭了。
林行知從未看他在這麽多人面前哭過,他之前只在自己面前哭,小狗似的,委屈巴巴。
他們下了舞臺,陸遠讓他在後臺單獨唱了一遍給他聽,又聽哭了一次,林行知笑他怎麽畢個業這麽悲傷。
陸遠笑着抱着他說:“因為好喜歡學校,可以一直跟你見面。”
他們又在樓梯角落裏悄悄地接吻。
那個吻特別溫柔,溫柔地像是絲帶拂過,香甜又倦怠——可那卻是最後的一個吻。
陸遠說在學校再玩最後一個游戲吧,當作紀念了。
玩的很幼稚,又是捉迷藏,他們之前在學校沒少玩,找到了就請對方吃學校外面的烤火腿腸,兩根起步那種。
林行知答應了他,對着牆數數,不偷奸耍滑地數,一秒不差的數夠了六十秒。
就六十秒,陸遠從他的世界裏消失了。
他找不到人那一刻,他一直在喊,不顧任何人的眼神說:“陸遠,不玩了,不玩了!”
可是無人應答,空曠的教學裏沒了那個嬉皮笑臉的人跳出來說:“笨死了,這都找不到。”
林行知好似感知到了遙遠的呼喚,他隐隐約約地想起了醫院陸遠要借他錢的決絕,每天晚上在床上睡覺時,陸遠抱着他問的問題。
“你愛我嗎?”
他的回答是愛。
“如果我偷偷藏起來,讓你很久找不到,生氣了還愛嗎?”
“愛啊。”
林行知以為他在問捉迷藏呢,無論他躲到哪裏,他再生氣也不會不喜歡陸遠。
可陸遠每天都要問,直到畢業典禮這一天,他都沒聽見陸遠問這個問題。
他這會想這陸遠之前的問題——原來每次的問題都是在跟他做告別。
他們原本就牽着一條線似的,直覺牽着他。他騎着單車到達轉入國道的出口 他站在路旁的石墩子上,看着一輛輛遠去的車輛,陸遠到底你要藏到多遠的地方去呢,我還能找到你嗎
一股難以忍受的悲傷沖進眼睛裏,林行知喊着眼淚,撕心裂肺地對着無邊無際的遠方喊着陸遠的名字,那一聲消失在呼嘯而過的風裏。
而他們的高中時期懵懂愛戀,也成了他們一同合唱的《再見》開頭……
我怕我沒有機會,
跟你說一聲再見,
因為也許就再也見不到你。
陸遠在時空那一頭,林行知在時空的這頭,他們竭盡全力呼喚彼此的名字,好似是此生的最後一面般,将所有的愛戀不留餘力地呼喊出來,聲與淚定格在了那消逝的夏日裏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