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成帝六年,春。

三月的帝都繁京,冰雪初化,空氣中透着凜冽的寒意,一張口便能吐出一串白霧。

這一日清晨,城門剛開不久,便見一輛上了年紀的破舊馬車顫顫巍巍地駛了過來。

駕車的是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只不過全身縮在一件破舊的棉皮襖中,一邊揮着缰繩,一邊還在瑟瑟發抖,模樣頗有些滑稽。

當馬車來到城門前,守城士兵便将馬車攔下,做例行盤問。

“哪兒來的?”

“回官老爺的話,咱是從文錫郡來的。”

“車上還有什麽人?”

“車上坐的是我們家少爺,還有一個……跟我一樣是随行小厮。”

“讓車上的人下來。”

“官老爺,這……”

小夥子似乎有些為難,盤問的士兵立即瞪起了雙眼:“怎麽,你們家少爺就這麽金貴,連露個面都露不起?”

“哪裏的話,入城盤查,我們自當配合。”話音稍落,便見一只皮膚白皙卻又骨節分明的手掀開了車簾,随即一名書生模樣的年輕人不慌不忙地下了馬車,淡淡望着士兵。

士兵上下打量了對方一眼,見這年輕人雖然穿着質樸,但不知為何,看起來并不顯得太過寒酸,反而渾身上下透着一股子清俊儒雅,讓人不敢逼視。

士兵一時間看得有些呆,此時他的同伴走過來,接了他的口問道:“不是說車裏還有一個嗎,怎麽不出來?”

年輕男子解釋道:“我那小厮剛生了一場大病,身子骨弱,經不起這外頭天寒地凍,還望兩位官爺體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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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士兵卻懶得聽他解釋,徑自來到馬車旁,一掀車簾喝道:“出來!”

車內蜷縮着一個瘦弱的身影,聞聲顫了顫,卻往更深處躲去,讓人看不清面貌。

士兵正想伸手将那人拽出來,卻聽一旁年輕男子慢條斯理地道:“官爺盤查,也得有盤查的手續才是,怎麽不問緣由便強人所難呢?”

那士兵剛要發作,便見男子自袖間抽出一封信與一副卷軸,遞了過來。

士兵一怔,接過信箋展開一看,頓時驚出一頭冷汗——這竟是出自當朝丞相聞守繹的一封親筆推薦信。

再看那卷軸,則是來自光祿勳的一道調令:着令文錫郡府下議曹史韶寧和調入繁京,擔任光祿勳議郎一職。

“原來是韶議郎,失敬,失敬。”士兵立即換了一副嘴臉,恭恭敬敬地将推薦信與調令雙手遞還,“之前小的有眼無珠,言語上有所冒犯,還請韶議郎海涵。”

“好說。”韶寧和将東西收回袖間,不鹹不淡地道,“盤查結束了麽?”

“結束了,結束了。”兩名士兵點頭哈腰地躬身退至一旁,“韶議郎走好。”

韶寧和于是又不疾不徐地回到車內,道了聲:“萬木,走吧。”

名叫萬木的駕車小夥子,滿眼戲谑地看了看那兩名士兵,然後一揮缰繩,駕着馬車絕塵而去。

兩名士兵目送馬車遠去,抹了抹額上細汗,直怨自己倒黴,居然大清早的就踢到了一塊鐵板。不過這事也怨不得他們,誰讓那韶議郎明明官職不低,卻偏要裝得如此清貧呢?

但這一點他們倒是錯怪了韶寧和,因為這位韶議郎,不是裝窮,是真窮。

馬車在一處民宅前停了下來。

韶寧和下了馬車,對萬木道:“把伶舟安置好,再替他請個大夫來看看。”

萬木爽快地應了一聲,見韶寧和提了一只禮盒,沒有要進宅子的意思,問道:“少爺,您不先進屋暖暖身子?”

“不了,我趕着去丞相府。”

萬木看了看韶寧和這一身風塵仆仆的模樣,皺眉道:“少爺,不是我說,您這一身打扮,也略寒酸了些,如此去見丞相大人,未免有些失儀吧?”

韶寧和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我家裏是什麽狀況,丞相大人豈會不知。我又何必做那些多餘的表面功夫。”說罷,提着禮盒徒步離去。

萬木看了看韶寧和的背影,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這位主子平日裏性情溫和,對着下人也沒什麽架子,但執拗起來的時候,十頭牛都拉不回。

如此感慨了一番,他想起馬車裏還躺着一個病人,忙掀開簾子往裏探了探,說道:“伶舟,醒着麽?咱們到了,該下車了。”

那人依然蜷縮在車廂角落裏,沒有答話,只是有氣無力地晃了晃手。

萬木于是打開車廂門,将那人抱下車來。

伶舟約摸十五六歲的模樣,身子骨尚未長開,人高馬大的萬木輕而易舉地便将他抱進了屋子。

他将伶舟放在一張躺椅上,抱歉地道:“這屋子是剛租的,還沒打掃過,灰塵有些厚,你先将就躺躺,等我把裏裏外外打掃幹淨之後,再幫你換身幹淨的衣服。”

伶舟看了他一眼,乖順地點了點頭。

這伶舟是韶寧和與萬木來京的路上順手救下的一名少年。

當時他們駕着馬車在荒郊野地中穿行,無意間發現一名少年倒在雪地中,渾身是傷,奄奄一息。

他們不知少年身份,只在他腰間發現一塊刻着“伶舟”二字的名牌,猜測他可能是附近某家小倌館中的伶人,“伶舟”應是他的藝名。

他們将伶舟抱上馬車時,伶舟已經氣若游絲,看起來似乎撐不過多少時間了。但韶寧和還是決定将伶舟帶到下一個落腳的鎮子,找個大夫看看,就算救不回來了,好歹也能有個長眠之地,不至于曝屍荒野變成孤魂野鬼。

出人意料的是,他們還沒有抵達下一個鎮子,伶舟便又回過氣來,漸漸恢複了生命的跡象。

但這伶舟卻是個怪人,他睜開眼見到韶寧和時,拽着他的衣袍很是抓狂了一陣,後來為他清洗身體時,他對着洗臉盆又抓狂了一次。

無奈他的嗓子被毒啞了,誰也不知道他究竟想表達什麽,亦或是純粹精神失常間歇性癫狂。

如此折騰了幾個時辰之後,伶舟終于漸漸安分了下來,垂着腦袋不知在冥想些什麽。

第二日,韶寧和打算将伶舟托付給鎮上的一位老大夫照料,自己好帶着萬木繼續上路,不料伶舟卻突然拽住韶寧和的衣袖,比劃着雙手,表示想跟着他去繁京。

韶寧和不知他的身世,猜想他或許想入京尋親,便答應了他的要求。

伶舟身上傷勢很重,韶寧和一路上對他頗多關照,而伶舟也顯得異常安靜,只是偶爾會用沒有受傷的左手拿了紙筆,寫着歪歪扭扭的字,“問”些令人摸不着頭腦的問題,比如現在是什麽年份,當朝聖上是誰、丞相是誰這種普通人都知道的事情。

主仆二人只當他腦子受創,有些記不清事,便耐着性子一一為他解答。

伶舟聽到答案之後,眼中會流露出更加迷惘的神情,但是他沒有再說什麽,又縮回角落,陷入了沉默。

如今他們已抵達繁京,按照韶寧和的意思,是打算将伶舟留在他們的宅子裏照料,一直到他傷勢痊愈,可以自行離開為止。

但是萬木卻不這麽想,他覺得伶舟之所以會淪落到被賣入小倌館任人欺淩的地步,想必家中已經沒有什麽可以依靠的人了,就算來到繁京尋親,恐怕也是希望渺茫。不如就此将伶舟留下來,和他一樣給少爺做仆從,好歹也能有個安身之所。

但他終究只是一個仆從罷了,主子做了決定的事情,他是無權置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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