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伶舟神色倦怠地蜷在躺椅中,看着萬木一個人忙裏忙外地打掃衛生,十六歲少年的眼瞳之中,掩藏着不屬于他這個年齡的深沉心機。

他沒有辦法告訴別人,他并非伶舟本人,他只是一抹附着在伶舟肉體上的,來自兩年之後的聞守繹的靈魂。

也許是身體太過虛弱的緣故,他總覺得四肢乏力、頭腦昏沉,仿佛随時會睡過去。但是理智告訴他,現在不是睡覺的時候,他必須趁此機會理清思路,為今後謀劃出路。

回想起來,三十三歲壽辰對他來說不過是幾日之前的事情,但是蒙面刺客的意外偷襲,不但終結了他的性命,也徹底剝奪了他十多年汲汲營營換來的至高權位。

再度睜開眼時,他首先看見的人,便是韶甘柏之子,韶寧和。他下意識地認為,是韶寧和對他下的殺手,見他尚未死透,便綁了他出逃。

但随即他發現事實并非如此,因為韶寧和對待他的态度,完全像是對待一個陌生人的樣子,而他在清洗身體時望見水中的倒影,才發現自己已經完全換了一副模樣。

在經過最初的震驚與崩潰之後,他迅速恢複了冷靜,強忍着身體上殘留的傷痛,他努力保持清醒的頭腦,思考自己目前的處境。

而後,他通過與他人的筆談,驚訝地發現時間竟然倒退至兩年前的春天,此時小皇帝親政尚不滿一年,而這個世界上,還存在着另一個他——剛登上仕途巅峰的丞相聞守繹。

雖然這一切聽起來十分荒誕,但他并不是個沉湎過去、逃避現實的人,他在确認眼下這個無法改變的事實之後,便立即開始思考自己接下來的應對措施。

他決定跟着赴京調任的韶寧和回到繁京,想辦法與另一個自己取得聯系,然後一步步追查出,兩年後行刺自己的幕後主使者。

但現在橫亘在他面前的一大難題,就是他這具名叫“伶舟”的羸弱身體。且不說身上那些不計其數的傷口,要全部康複還需要等待一段時間,就是他被毒啞了的嗓子,雖然大夫說還有康複的可能,但要在短期內就做到與人正常交流,也是很不現實的一件事。

而在身體痊愈之前,他除了窩在韶寧和的宅子裏做個廢人,便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做了。既然如此,那他就暫時借用伶舟的身份,充當一個置身事外的看客好了。

其實換個角度想想,冷眼旁觀兩年來曾經發生過的事情一件一件重新上演,似乎也是一件頗有趣味的事情。

伶舟想到此處,倒是開始認真回憶起來,兩年前的這個春天,剛到繁京赴任的韶寧和,究竟做過些什麽事情呢?

如果他記得不錯的話,似乎在抵達繁京當天,韶寧和便提了微薄的禮盒,風塵仆仆地拜訪了聞守繹的丞相府,那時候的韶寧和——

韶寧和來到丞相府外,經通傳之後,便有府內小厮開了門,将韶寧和領了進去。

Advertisement

然而他們走的方向卻不在客廳,而是循着曲曲折折的回廊,繞到了大廳之後。

韶寧和心中有些疑惑,忍不住開口詢問:“這位小哥,丞相大人此刻……”

“在後院呢。”小厮似乎早就猜到了韶寧和心中所想,不等他問完,便回答道,“丞相說了,韶公子不是外人,便免了那些虛禮吧,可直接引去後院相談。”

韶寧和細細回味着“不是外人”四個字,嘴角幾不可見地掀了掀,透出一絲涼薄的諷意。然而當小厮回頭望他時,他臉上又只剩下恭謹的微笑,十分謙遜地朝小厮颔首致謝。

小厮将韶寧和引至後院入口,給他指了個大致的方向,躬了躬身,便自退了。

韶寧和于是提着禮盒,信步踏入院門,很快便被眼前的景物震撼住了。

之前站在院外時,完全不知這後院是何光景,想來也不過是種些花草、堆個假山什麽的,聊以觀賞罷了。但當他入了這道門之後,才恍然發現,自己之前的猜想錯得有多離譜。或者确切地說,是院內的布景風格大大超出了他的想象。

這裏雖說是後院,面積卻大得不像話,幾乎看不見院牆的影子。入眼處沒有一樹一草,全是一片皚皚的雪地,雪地中央陷下一圈深深的輪廓,似乎原是一潭湖水,如今湖上冰雪尚未融化,露出平坦光潔的冰面,凜冽而聖潔。

韶寧和正對着眼前的景物怔怔發呆,忽聽耳畔傳來铮铮琴音。

他循聲踏去,轉過一道矮橋,便瞧見了亭中席地而坐的聞守繹的身影。

此時的聞守繹,身上擁了一件黑色貂皮大衣,懷中抱着一只精致的暖手爐,頭發束得十分松散,随意地搭在肩上,顯現出閑居在家的輕松惬意。

他膝前擱着一把古琴,再遠一些的地方,攤着一張棋盤,縱橫交錯的盤面上,散布着黑白兩色的棋子,初看像是他與別人對弈後的殘局,但仔細一瞧便會發現,棋盤的另一邊并無席墊,可見之前無人與他對過弈,倒像是他自彈自弈間的随意落子。

韶寧和在距離亭子尚有十幾步之遙的地方,停下了腳步。

那個距離,剛好能夠望見對方,卻不會因腳步聲而打擾對方。他就那樣靜靜站着,垂手等候,然而低斂的眉目間,卻透出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

聞守繹,是造成十年前父親慘死的罪魁禍首,但同時也是救他脫離席德盛魔掌的恩人。十年來,韶寧和能夠保留着父親的姓氏安然存活至今,并順利入仕、升遷,都是拜聞守繹庇護所賜。

半年前,已經親政的新帝突然與曾經站在同一戰線的宦官之首——席德盛翻臉,羅列出十大罪狀将他送上了斷頭臺,這其中聞守繹功不可沒。

雖說聞守繹此舉看似幫韶寧和間接地報了仇,但在韶寧和看來,十年前的殺父之仇卻不會因此而一筆勾銷,他更不會對聞守繹心存感激。

或者确切地說,聞守繹與他父子二人的糾葛,已經無法用“恩怨”二字訴說得清了。

“是寧和來了?”亭中之人似乎察覺到了他的存在,并未回頭,只是一邊繼續撥弄着琴弦,一邊随口詢問。

……寧和?韶寧和聞言露出淡淡自嘲的笑意。

聞守繹可以對任何一位官場同僚親近示好,卻又能在下一刻突然翻臉不留情。在他的字典裏,沒有永遠的敵人,更沒有永遠的朋友。

韶寧和收起神思,心中越發小心戒備,舉步走到亭下,躬身作揖道:“下官韶寧和,見過丞相大人。”

“進來說話吧。”聞守繹微微颔首,示意他在亭欄邊上的一排木凳上落座。

但韶寧和只是瞥了一眼那木凳,便目不斜視地垂手立在一旁,絲毫沒有要坐的意思。

此刻的聞守繹尚席地而坐,他若高高端坐于木凳之上,于理不合,倒不如恭恭敬敬地站着。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