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這日下午,韶寧和換上一身嶄新的官服,便不疾不徐地往議郎閣報到去了。

萬木按照大夫開的方子煎了藥,端給伶舟喝。伶舟喝完之後,在床上躺了片刻,藥效開始起作用,他便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在夢中,他仿佛回到了聞守繹的身體裏,回到了兩年前韶寧和登門拜訪的那個上午。當韶寧和離開丞相府之後,他便也換了官服,跟着傳令小太監匆匆進了宮。

卻不想,這一次皇帝召他入宮,并非尋常君臣敘舊,而是一場危機四伏的鴻門宴。

“啪——!”一只茶盞冷不防被擲了出來,在臺階上撞得粉碎。

垂手立在門外的聞守繹,默默看了一眼那只承載着帝王十二分怒氣的犧牲品,面無表情,連眼皮也不眨一下。

禦書房內,隐約傳來成帝與老宦官翁立善的對話,大體是成帝不肯用膳,翁立善便苦口婆心地勸,口吻像是在哄孩子。

事實上,成帝今年剛滿十七歲,也就是個半大不小的孩子。

最後翁立善勸膳失敗,萬分狼狽地被成帝轟了出來。看到候在門外的聞守繹時,翁立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聲道:“皇上還在氣頭上呢,丞相大人,一會兒……您多擔待些。”

聞守繹颔首會意,翁立善便自退下了。

這翁立善是宮中的老人,資歷并不比席德盛淺,但他生性木讷老實,不會動腦子耍手腕,以至于處處讓席德盛占了上風。

直到成帝親政後斬了席德盛,翁立善才終于如願以償地接過了太監總管之位。也因此,翁立善從心底拿聞守繹當恩人看待,若不是聞守繹扳倒了席德盛,他也不會有今天的出頭之日。

是以,他方才那一句話,等于是向聞守繹示了警,提醒他需小心應對。

翁立善走遠之後,聞守繹才不慌不忙地整了整衣冠,然後徐徐踏入書房,拜見成帝。

成帝端坐在書案之後,手中握着一支筆,一筆一劃地不知在寫着什麽。見聞守繹進來,他只是微微掀了掀眼皮,也不出聲,就讓聞守繹這麽跪着。

君臣二人沉默對峙了片刻之後,成帝才裝作是突然瞧見聞守繹一般,驚訝地問:“丞相什麽時候來的,朕竟毫無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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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守繹心中冷笑:你折騰人的本事倒是見長。面上卻是畢恭畢敬:“臣剛到不久,見皇上專心寫字,不敢打擾。”

“起身吧。”成帝說着,便又提筆繼續,口中漫聲問道:“丞相,是否還記得陶昌此人?”

“陶昌?”聞守繹站起身立在一邊,腦子裏把所有認識的人過濾了一遍,沒有這個名字的印象,于是謹慎問道,“不知……是朝中哪位大臣?”

“不是什麽大臣。”成帝笑了一下,“是以前席德盛身邊的一個小太監,席德盛死後,那小太監便被發配到了偏遠殿中,做些粗使的活。”

聞守繹在聽見“席德盛”這個名字時,內心一凜,雖不知成帝此刻提起這麽個小太監是何用意,但已經料想到,接下來等着他的,必定不是什麽好事。

只聽成帝繼續道:“朕今日早晨閑來無事,便在後宮之中信步走了走,無意間就撞見了這個小太監。朕以前見過他,覺得他有些眼熟,便好奇問了幾句,才知道他原是席德盛身邊的人。而後……”

成帝說到此處,故意停頓了一下,瞟了聞守繹一眼,才慢悠悠地繼續道:“而後,他跟朕說了一件事,一件朕原本不太清楚的往事。丞相有沒有興趣聽一聽?”

聞守繹躬身道:“臣洗耳恭聽。”

成帝擱了筆,站起身,拿起宣紙輕輕吹了吹,端詳了片刻,繼續道:“那陶昌說,早在十年之前,以韶甘柏為首的朝中大臣欲聯名上疏,要求處死當時在先帝跟前極為得寵的太監總管席德盛——也就是後人所說的‘除宦’事件。

“但是,卻有人在事前向席德盛洩了密,讓席德盛得以先發制人,度過危機。而那個洩密之人,也在事後連升幾級,由一名小小的丞相府議曹,晉升為丞相長史——丞相,你可識得此人?”

聞守繹垂首道:“回皇上話,臣便是那洩密之人。”

“哦?你到是十分坦誠啊。”成帝看了他一眼,笑得意味不明。

“臣在皇上面前,無需隐瞞任何事情。”聞守繹面無表情地道,“皇上親政之後,席德盛暗地裏來找臣,希望與臣聯手裏應外合,總攬朝政,架空皇權。臣不願與他同流合污,便向皇上告發了席德盛的狼子野心。席德盛被處斬前,當衆破口大罵,說臣‘過河拆橋、忘恩負義’,這也是朝中皆知的舊事了。”

“朝中皆知?”成帝眯了眯眼,“唯獨朕被蒙在鼓裏?”

“臣無意隐瞞,皇上既然問起了,臣便據實相告。”

成帝盯着他看,似在辨別他話中真僞。片刻之後,成帝問道:“那麽,你可知道,朕此次召你入宮,是何用意?”

“臣知道,皇上是想試探臣的忠心。”

成帝眯了眯眼:“聞守繹,你倒是将朕的心思摸得十分通透。”

“臣不敢妄度聖意,只不過依理推斷罷了。”

成帝緩緩踱至聞守繹面前,将手中宣紙遞給他。

聞守繹接過看了一眼,上面寫了十個字:“不驕,不躁,不貪功,不冒進。”

只聽成帝問道:“丞相應當對這十個字不陌生吧?記得朕正式親政前一晚,丞相卸去帝師之職時,最後贈給朕兩句話。丞相如今還能再複述一遍麽?”

“是。臣當時進言:‘每一位帝王都希望自己在位期間,能在文治武功方面有所貢獻,先帝一生戎馬征伐,将我大曜版圖擴至建國初期的三倍,可謂是武功卓絕,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皇上若要有所建樹,必須在文治上下功夫,要将父輩打下的江山穩穩守住,并非易事。’是以臣贈了這十字谏言。”

他頓了頓,繼續道:“至于另一句話……‘臣為帝師時,對皇上傾囊相授,毫無隐瞞。但自皇上親政之後,臣便應卸去帝師之職,退回到臣子的身份。皇上待臣,當與朝中重臣般一視同仁,不得偏信,不得徇私。’”

成帝目光灼灼地望着他:“你贈的那十字谏言,朕時時謹記,不敢懈怠。但是丞相,時至今日,贈了我那兩句谏言的你,朕還能信任嗎?還是說,朕當真是孤家寡人一個,連自己的恩師也要開始戒備提防了?”

聞守繹撩起袍角,長身而跪:“臣明白,皇上最痛恨兩面三刀之人,如今皇上如此拷問臣的忠心,令臣萬分惶恐。但臣一直忠于皇上,忠于大曜,不曾有過半分異心,對此臣問心無愧。”

“哦?”成帝眯了眯眼,“難道說,當初‘除宦’洩密事件,也是你忠心所致?”

聞守繹面色不變:“當年臣的所作所為,不過是順應大勢、順應皇道罷了。”

成帝冷笑一聲:“順應皇道?”

“不錯,因為就算當時沒有臣洩密在先,‘除宦’大計也不可能成功,韶甘柏必死無疑,甚至有可能牽連更廣,犧牲的朝廷官員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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