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韶寧和斟酌了片刻,問道:“伶舟,這不是你本名吧?你原來的名字叫什麽?”

伶舟想了想,搖了搖頭。

“不記得了?”韶寧和估摸着,怕是年紀小的時候便被賣了出去,記不住自己的本名,也算正常。

于是他又問:“父母是否還健在,你知道麽?”

伶舟又搖了搖頭。

“你之前說要來繁京尋親,可有什麽确切的線索沒有?”

伶舟心下恍然,原來韶寧和是想早點幫他找到親戚,好将他打發出去。他心中腹诽着,表面上卻裝出楚楚可憐的模樣,一邊搖頭,一邊垂下眼眸,泫然欲泣。

韶寧和剛想出口安慰,此時萬木已經端了飯菜走進來,看見伶舟這副模樣,忙問:“伶舟,你這是怎麽了?傷口又疼了?”

伶舟只是抹着眼淚搖着頭。

萬木見伶舟手中還握着筆,将狐疑的目光投向了韶寧和,以為是韶寧和欺負了伶舟。

韶寧和面色有些尴尬,解釋道:“我只是問了問伶舟家裏的情況……”

萬木果然唠叨開了:“少爺,伶舟這個樣子已經夠可憐了,您就別逼着他想那些糟心事兒了,一切等他傷養好了再說不成麽。”

韶寧和無奈地搖了搖頭,他這個小厮,別看長得很粗線條,其實心思非常細膩,容易同情心泛濫,又愛打抱不平。因為韶寧和沒什麽主人架子,他也就漸漸說話沒了分寸,像現在這樣數落自家主子的情況時有發生,韶寧和也已經習慣了。

萬木擺上碗筷,伺候着韶寧和在飯桌旁坐下,然後又給伶舟舀了滿滿一碗飯菜,遞到伶舟床邊。

回到飯桌旁時,萬木看見韶寧和雖然執起了筷子,卻擰着眉盯着一桌子菜,久久沒有下筷。

“怎麽了,少爺,這些不都是您愛吃的菜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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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寧和回過神來,道:“不是菜的問題,是我自己沒有什麽胃口。”

“出什麽事兒了?”萬木小心翼翼地觀察他的表情,“難道……之前去丞相那兒,不太順利?”

一旁的伶舟,在聽到“丞相”二字時,擡眸看了看韶寧和。

韶寧和眉心皺成了川字型,一手按着自己的太陽穴,喃喃道:“是有些不太順遂。”

“丞相跟您說什麽了?”

“他說……讓我在幾年之內,必須做到韬光隐晦,不功不過。”

萬木愣怔了一下,虛心求教:“少爺,我書讀得少,這‘韬光隐晦’是什麽意思啊?”

“就是讓我收斂鋒芒,安安分分地呆在議郎的位置上,不要做出什麽功績,也不要犯任何過錯,總之一句話,就是不要太引人注目。”

“這怎麽成啊?”萬木一聽就惱了,“少爺您千方百計地調來繁京,不就是為了抓住機會往上爬的嗎,如果不做出什麽功績,豈不是白白浪費了大好機會,永遠也升不了官了?”他氣呼呼地停頓了一下,脫口道,“我說少爺,丞相是不是見不得你好,故意要打壓你來着?”

韶寧和一驚,擡手制止了萬木,低聲呵斥道:“這話不可亂說,小心隔牆有耳。”

萬木也察覺自己過度激動了,下意識往四周看了看,這屋子裏除了他們倆,只有一個傷得生活無法自理的伶舟。

他心想應該也不會再被誰聽了去,于是略略壓低了聲音道:“少爺,這件事……您怎麽看?”

“我還沒有理清思緒。”韶寧和道,“其實我也曾經懷疑過,丞相是否想壓制住我,以免我爬上高位會報複他……但仔細想了想,又覺得不至于,如果他真對我如此忌憚,當初又何必将我引薦給光祿卿,讓我永遠留在文錫郡那個偏遠的小地方不是更好?”

萬木跟着韶寧和的思路想了想,只覺得頭疼,于是放棄道:“哎哎,你們這些做官的,腦子裏想的東西真複雜,我是猜不透了。”

說罷便自顧自地大口吃飯,還不時地催促韶寧和多吃點,有什麽煩心事等吃完了飯再想。

主仆二人都沒有注意到,在他們身後,一臉病容躺在床上的伶舟,卻緩緩放下了手中的勺子,若有所思地盯着韶寧和的背影。

伶舟依然記得,當時韶寧和一身風塵拜訪丞相府的模樣,雖然比起年少時已經冷靜沉斂了不少,但是他知道,韶寧和承襲了其父韶甘柏沖動耿直的一面,那不是短短幾年時間能夠輕易改變的。

如果韶寧和以為憑他目前的這點修為,就能在官場上平步青雲的話,那就太可笑了。伶舟幾乎可以斷定,如果依着他的性子,不出一年,必定會在意氣用事上栽跟頭。

所以當初他贈予韶寧和“韬光隐晦,不功不過”八個字,還真沒有要打壓他的意思,完全是出于前輩對晚輩的告誡。

不過他也沒指望韶寧和能完全明白自己的用心,雖然韶寧和為習得厚黑之術下了不少苦功,甚至不惜掩蓋自己善良真誠的本性,但為官之道,更多的在于先天領悟,而非後天勤勉,僅這一點,他就已經輸在了起跑線上。

但是現在回想起來,在之後的兩年時間裏,韶寧和竟當真一直默默無聞,仿佛在議郎的位置上徹底銷聲匿跡了一般,以至于身處高位的聞守繹幾乎快要淡忘了這個人的存在——可見此人在韬晦之術上倒還是頗有幾分能耐的。

伶舟又轉念思及自身眼下落魄的處境,若不是韶守和善意相救,只怕他就算重生了也只會更快地再死一次,可見善心也有善心的好處。那麽他就再提點韶寧和一次,權當是報答他的救命之恩好了。

吃過飯後,韶寧和欲起身回屋,卻聽身側萬木“咦”了一聲。

他轉過身,只見萬木站在伶舟床邊,手中拿着一張紙,朝他揮了揮:“少爺,伶舟好像在紙上寫了什麽,我……不太識字……”

韶寧和走過去看了看,發現紙上的字寫得歪歪扭扭,但仔細辨認之後,他的眉心便漸漸蹙了起來。

——要想出人頭地,必先學會矮人一頭。

韶寧和盯着那句話看了半晌,然後擡眼看向伶舟:“這……是你寫的?”

伶舟取過另一張紙,繼續寫道:“以前在一本書上看到的。”

韶寧和眉心疑慮漸漸散去,臉上的神色也柔和了一些:“看來,你還真挺喜歡看書的,以前看的書不少吧?”

伶舟點了點頭。

“喜歡看書是好事,”韶寧和對待他的态度明顯親和了許多,“我的書都堆在隔壁的書房裏,你有空就自己過去看,想看哪本直接拿好了,不必專門知會我。”

伶舟又點了點頭。

韶寧和又低頭看了看伶舟寫的那句話,覺得頗發人深省,想了想,将紙疊了起來,收入袖間。

然後,他轉過身對萬木道:“下午我要去一趟議郎閣,得先報個到。你和伶舟在家好好休息,晚上不必做我的飯了。”

“為什麽啊?你不回來吃嗎?”萬木不解。

韶寧和嘆了口氣:“初來乍到,得主動請上司和同僚們吃個飯,這樣才能和大家打好關系。”

萬木面露憂愁:“可是少爺,咱們身上帶的銀兩也不多了,你夠不夠用啊?”

“晚上這一頓飯應該可以應付,至于以後的一段日子……”韶寧和看了看萬木和伶舟,苦笑道,“恐怕要委屈你們倆和我一起勒緊褲腰帶了。不過應該不需要撐太久,月底就能領到俸祿了。”

伶舟望着韶寧和走出門去的背影,漸漸有些恍然——難怪韶寧和一直不太願意收留自己,原來是供不起太多口糧。

他看了看自己仍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右手,心裏琢磨着,等拆掉繃帶之後,還得靠它來掙點夥食費才好,否則真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也怪不得韶寧和要将他掃地出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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