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這一日正午,韶寧和吃過午飯之後,便又往議郎閣去,打算把昨日借的書給還了。
當他轉過街角,來到昨日停留過的那個茶館時,發現一抹熟悉的身影又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周長風。
韶寧和并未立即上去打招呼,而是站在遠處,微微眯起雙眼,靜靜看着那人。
今日的周長風,已換上了廷尉正的官服,帶了一名手下,正趴在街角的一灘泥地中,比比劃劃地不知在丈量着什麽。
韶寧和細細一想,這地方,不正是昨天下午周長風離去時,一腳踩差了的泥坑麽。
只不過經過一上午的陽光暴曬,這泥坑中的淤泥早已變得幹燥堅硬,卻不知周長風穿着官服、帶着下屬,跑來此處做什麽。
睚眦必報?連泥坑都不放過?韶寧和被自己這個無厘頭的猜想逗笑了。
此時周長風剛好回了回頭,便望見了幾步開外的韶寧和。他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笑着跟他打招呼:“這麽巧,又遇見你了。”
韶寧和于是上前幾步,作揖道:“周大人,真巧。不知你是否在辦公務,下官不敢貿然打擾。”
“別下官不下官的了,叫我長風吧。”周長風不耐地揮了揮手,“我最煩官僚那套虛假禮儀,我既認了你做兄弟,你就不要跟我見外。”
韶寧和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此時跟在周長風身後的那名廷尉監酸溜溜地調侃道:“周大人,我都跟了您這麽久了,您咋都不跟我稱兄道弟呢?”
周長風朝他瞪了一眼:“你倒是開口喚我一聲‘長風’試試?”
那廷尉監立即縮起了脖子:“小的不敢。”
韶寧和忍着笑意,岔開了話題:“對了,你們在這裏做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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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量鞋印。”周長風指了指泥坑中一只形狀已經略微模糊了的鞋印道,“這是我昨日踩出來的。”
韶寧和越發好奇:“量鞋印做什麽?”
那名廷尉監笑道:“周大人這是在拿自己做實驗呢。我們手頭在辦的一個案子,有人指證說,案發現場留在泥地中的鞋印,和嫌疑人的鞋印大小完全吻合。但是嫌疑人聲稱自己是冤枉的,他根本沒有去過案發現場。這不,周大人為了證實嫌疑人所說,就自己往泥地裏踩了一腳,看看結果究竟是什麽樣的。”
韶寧和于是問道:“那結果出來了沒有?”
“結果就是,”周長風清了清嗓子道,“那個嫌疑人可以無罪釋放了。”
“為什麽?”
“因為事實證明,經過陽光暴曬後,泥漿中的鞋印尺寸會收縮。也就是說,留在案發現場的那個鞋印,比兇手的實際鞋碼應該略小一些,而不是完全吻合。所以,那個鞋印絕對不可能是嫌疑人留下的,兇手另有其人。”
韶寧和恍然大悟,随即又道:“那這樣一來,對你們辦案的進度,豈不是更加不利了?”
“是啊,”廷尉監苦着臉接口,“這鞋印是我們目前能掌握到的唯一線索了,我們連死者的死因都還沒有找到呢。如果能找到死因,至少還能順藤摸瓜地查出點什麽蛛絲馬跡來。”
“找不到死因?”韶寧和皺了皺眉,“死者身上沒有留下傷痕嗎?”
“沒有啊。因為是在野地中,屍體上被劃傷的口子雖然不少,但是全身上下卻找不到一處致命傷,這真是令人費解。”
“驗屍的仵作呢?他怎麽說?”
“我們這兒原本就缺乏有經驗的驗屍仵作,前陣子年紀最長的那個仵作又告老還鄉去了,剩下一群小仵作,對着屍體只有幹瞪眼的份。”
韶寧和想了想,問道:“你們有沒有試過‘酒醋潑屍覆油絹’的法子?”
那廷尉監怔怔然:“……啥?”
周長風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韶寧和:“你懂驗屍?”
“唔,略懂吧。”韶寧和謙遜一笑,“家父以前做過縣裏的仵作,我便跟着耳濡目染過一些罷了。”
他口中所說的家父,其實是後來将他撫養成人的養父。嚴格說來,這養父也算是他的遠房堂叔了,因為同是姓韶,鄰裏不明韶寧和來歷,一直以為他們是親生父子,韶寧和也便稱其為父了。
周長風聽他說略懂,立即兩眼發光,像是挖到了一塊寶,不由分說拽了他的手道:“你跟我來,幫我驗驗屍。”
于是原本想着去議郎閣還書的韶寧和,就這麽稀裏糊塗地被周長風拉到了停屍房。
死者似乎已經死去一段時日了,加上正值夏季,屍體已有一定程度的腐壞,進一步增加了驗屍的難度。
幾個小仵作正掩鼻守在門外,見周長風來了,以為他又是來催問驗屍進度的,一個個退在一旁,面色惶恐不安。
周長風也懶得去理睬那些小仵作,徑自将韶寧和引入停屍房,指着那屍身道:“便是這一具了。”
韶寧和點了點頭,撩起袍角蹲下身去,細細翻檢死者傷處。
周長風沒有打攪他,自覺往韶寧和身後退了兩步,雙眼卻停留在韶寧和身上,饒有興味地觀察着。
這屍體散發出來的腐壞之氣,便是周長風自己也有些忍受不住,但韶寧和一個文質彬彬的儒雅公子,徒手接觸屍體時,竟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
他又留意到韶寧和翻檢屍體時娴熟的手法,微微眯起了雙眼——這真的只是略懂而已嗎?恐怕已經不僅僅是紙上談兵的程度了吧?
韶寧和檢查了片刻,站起身道:“傷口應該藏于皮下,在陰暗處不容易發現。”他看了看窗外明媚的陽光,道,“還是将屍體移到戶外去吧。”
周長風于是命幾個小仵作聽從韶寧和的吩咐,合力将屍體擡出了停屍房。
韶寧和讓仵作将屍體擡到陽光能夠直接照射的空地上,讓其中一名仵作去準備酒和醋,又讓另一名仵作去絹織鋪購買新出的油絹。
一切準備妥當之後,他将酒和醋潑灑在屍體上有可能造成致命傷的幾個部位,然後再将嶄新的油絹覆于其上,迎着陽光隔絹逐一細辨,果然在死者後頸處,發現了致命傷顯露的痕跡。
仵作們親眼目睹了這一過程,忍不住啧啧稱奇。
韶寧和站起身,一邊取水淨手,一邊推測道:“能敲打出這種致命傷的,應該是類似于平滑又堅硬的物體,比如……”
“比如鐵器坊最新出産的那種未開封的彎刀?”周長風接口道。
韶寧和點了點頭:“很有可能。”
廷尉監興奮地道:“這種彎刀出産不久,市面上應該流出不多,我這就去查。”
他走出幾步,又倒回來,一臉讨好地沖韶寧和笑:“對了,我叫唐泰,是個左監領。公子怎麽稱呼?”
韶寧和微微颔首:“在下韶寧和。”
“韶公子,這次多謝了,下次有問題還能請教您麽?”
“自然歡迎。”
于是唐泰風風火火地查案去了。
周長風在一旁默默看着,直至衆人散去,才低聲嘆道:“寧和,你藏着這手本事,卻只做一個小小的議郎,是不是太浪費了點?”
韶寧和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目光漸漸飄向遠處:“怎麽說呢?人各有志吧。”
周長風識趣地沒有再追問,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這一次你幫了大忙,我該如何謝你才好?”
他原以為韶寧和會非常上道地讨他一頓飯吃,不料韶寧和認真思考了一下,擡頭道:“長風兄,可否麻煩你……幫我秘密調查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