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成帝說得情真意切,聞守繹也毫不掩飾動容之色,連連稱謝。
成帝命他重新落座,然後轉了話題道:“丞相,其實朕此次召你入宮,是有一事相詢。”
聞守繹猜他此時才算是轉入了正題,忙收斂情緒,凝神道:“皇上請講。”
成帝醞釀了片刻,問道:“關于宋翊此人,丞相有何看法?”
“宋翊……”聞守繹眉心一跳,“宋将軍?”
成帝颔首:“正是。”
聞守繹沉思了片刻,答道:“臣與宋将軍接觸不深,記得臣剛入仕不久,宋将軍便已被先帝派往西北邊關駐守,這一去,便是十數年。多年來,西北邊關捷報不斷,宋将軍功不可沒……”
他話未說完,成帝已擡手打斷了他:“丞相,你說的這些,都是臺面上的話,誰都知道。”他說着,聲音略沉,“朕要聽的,是你的心裏話。”
聞守繹腦中忽然閃過今早賞畫時看到的那幅韶寧和的塗鴉作品,心中微微一凜,忽然覺得,韶寧和趕在此前以畫隐喻,時間上巧合得有些過分。
但此刻面對成帝問話,容不得他分心,當下他迅速判斷形勢、猜度聖意,略一斟酌後,含蓄地道:“宋将軍立功無數,對我大曜來說,算得上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功臣,這一點無可厚非。但……”他說到此處,故意頓了一頓,擡眸打量成帝神色變化。
果見成帝微微向前傾了傾身,急切問道:“但是如何?”
聞守繹緩緩道:“以臣愚見,對于宋将軍這樣的功臣,皇上應多多愛惜才是。”
成帝眉梢微挑:“怎麽個愛惜法?”
聞守繹卻沒有明白說出來,而是突然轉了個話題:“皇上可曾聽說過,大曜四國時期蔣壑的故事?”
成帝凝眉想了想,說道:“朕讀史書時,似乎曾經看到過這個人物。蔣壑原是四國時期鐾霁國的一員大将,為鐾霁立下無數汗馬功勞,不僅得到了鐾霁君主的無上榮寵,也得到了鐾霁百姓的一致擁戴。
“然而蔣壑卻在生命中的最後幾年,犯下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他不該辜負君主對他的信任,意圖謀反、奪權篡位。最終他兵敗喪命,晚節不保,落得千古罵名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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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守繹聽罷,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皇上所說,确是史書中的官方記載。但皇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成帝皺了皺眉:“還有其二?”
“事實上,當初蔣壑錯誤的根源,在于功高震主而不自知,當他的權勢與威望皆蓋過當朝君主之時,他便已經騎虎難下。其實最初蔣壑并無篡位之心,但身邊挑唆言論聽得多了,他也便漸漸生出了謀反之意。”
“丞相的意思是……激流勇退?”
“在蔣壑這一方面,激流勇退,不失為自保之法。但臣認為,給予蔣壑如此殊榮,并放任其野心不斷膨脹、不知收斂的那個人——即當時的鐾霁國君——才是這一場悲劇的始作俑者,如果他能在事态發展到不可收拾之前,及時改變他對蔣壑的放縱姿态,并适當收回他賦予蔣壑的權力,或許蔣壑此人的命運,又會是另外一番面貌了。”
成帝聽到此處,回身靠在椅背上,鎖着雙眉陷入了沉思。
聞守繹知道他需要一定的時間來消化,于是坐在位子上靜靜品茶,沒有出言打擾。
半晌之後,成帝喃喃道:“朕有些明白你的意思了。”
聞守繹道:“皇上明白了什麽,可否說給臣聽聽?”
“身為國君,對于臣子的愛護,不僅僅體現在寵信與恩賜,還體現在适度的放權與控制上。一旦臣子獲得了超出其本分的權力與地位,其野心就會不斷膨脹,直至失控,最終反噬其身。”
聞守繹微笑颔首:“皇上聖明。”
成帝臉上漸漸浮現出豁然開朗的神色,他站起身,緩步走到聞守繹面前,恭恭敬敬作了一揖。
聞守繹慌忙起身:“皇上這是何故?”
“所謂‘一日為師,終生為師’,多謝恩師提點,學生受教了。”
聞守繹回到丞相府,才剛落轎,便對身後跟着的一名小厮道:“去韶寧和韶議郎府上通傳一聲,就說我……有話要問。”
此時鳴鶴正跟在聞守繹身後,聽聞此言,不由一怔,面色錯愕地望着聞守繹的背影,幾度開口,卻欲言又止。
前方的聞守繹察覺他沒有跟上,奇怪地回身看他:“鳴鶴,呆在那兒做什麽呢?”
“屬下……”鳴鶴眼神飄忽了一下,猶豫片刻,最終還是将到了嘴邊的擔憂咽了回去:“沒什麽。”
聞守繹在書房裏等了約摸一個時辰,手中一直拿着韶寧和的那幅畫,盯着畫面上的人物,蹙眉沉思。
忽聽門外小厮通報:“大人,韶議郎帶到。”
“讓他進來。”
話音稍落,便聽“吱呀”一聲,書房門被推開了,韶寧和剛走進來,身後小厮便很利索地将門關上了。
房內靜得有些過分,聞守繹姿勢不變地側身倚在椅子扶手上,一手托腮,神色慵懶地看着畫,卻不曾擡頭看韶寧和一眼。
韶寧和行過禮後,便只能在一旁安靜站着,不敢再出聲打擾。
片刻之後,聞守繹才淡淡開了口:“寧和,這畫……是你畫的?”
韶寧和垂眸道:“是,微臣不才,水平有限,讓丞相大人見笑了。”
聞守繹扯了扯嘴角:“見笑談不上,驚喜倒是不少。想不到,你還懂得以畫作喻。”
韶寧和低着頭,沒有回答,他總覺得此時的聞守繹,脾氣有些捉摸不定,不知究竟是喜是怒,因此還是謹慎應對為好。
聞守繹又問:“你這畫中的将軍,畫的是誰?”
“宋翊。”韶寧和聲音低沉,卻毫不含糊。
聞守繹眯起眼看了看他:“說說你的想法。”
韶寧和略擡了擡頭,匆匆看了聞守繹一眼,又垂下眸去:“微臣想法,盡在畫中,說出來,便是大不敬。”
“你倒是言行謹慎。”聞守繹漫笑一聲,“只是沒想到,你竟會有此等遠見,倒叫我刮目相看了。”
“遠見談不上,只不過近日微臣在坊間聽到一些關于宋翊将軍的言論,百姓擁戴是好,但擁戴過了頭,便是一種隐患。微臣心系大曜社稷,無奈人微言輕,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聞守繹不動聲色地打量他半晌,問道:“為何要以這種方式向我暗示?”
“微臣是得了丞相大人的提拔,才能在繁京謀得一官半職,此番恩情,微臣不敢忘。”韶寧和低着頭,言辭懇切,臉上的表情看不分明。
聞守繹卻不為所動,淡淡笑道:“寧和,你我明人不說暗話,你來京半年,一直韬光隐晦得很好,如今突然有此動作……說吧,你想求什麽?”
韶寧和知道蒙混不過,深吸一口氣,擡頭直視聞守繹:“為官者,總或多或少有些野心。微臣之前聽從丞相大人勸告,一直韬光隐晦至今,但韬晦是為了日後更好地出人頭地,如果一直默默無聞,也就無所謂韬光隐晦了,您說是不是呢,丞相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