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三日之後,議郎閣果然召開了一次議事會。

參加本次會議的人員,除了光祿丞李往昔、光祿大夫蔡衡宇、太中大夫段啓雲、中散大夫譚笑憫、谏議大夫張崇翮,以及包括韶寧和在內的諸位議郎,還有同樣隸屬于光祿勳的兩位頗有資歷的中郎将。

官員們陸續進入會場時,都沒有注意到,在會場的另一端,光祿卿管喻齡引着聞守繹,從會場後方的狹窄階梯拾級而上,十分低調地進入了二樓的小會議廳。

“丞相大人,這邊請。”

在管喻齡的示意下,聞守繹神色平和地在主位上落座,他所在的這個位置,只要略一低頭,便能透過窗戶,将下方的主會場看得一清二楚。

管喻齡從一旁的小厮手中接過茶盤,親手為聞守繹斟茶,口中賠着小心:“不知丞相大人今日到訪,準備不周,還望見諒。”

“是我沒有提前通知,這不怪你。”聞守繹擺了擺手,目光卻一直停留在樓下主會場的入口處,他發現每一位參會人員在進入會場時,都被要求在登記簿上按手印。

聞守繹鮮少參加此類會議,對此表示不解。

“這是守密承諾,”管喻齡解釋道:“一般性會議是不需要如此繁瑣的流程的,但如果涉及重要議事內容,在會議結果未正式公布之前,所有參會人員不得對外透露一個字,以手印為證,如若有人違反規定,将根據後果的嚴重性予以相應懲處。”

“原來如此。”聞守繹微微颔首,随即意識到了什麽,起身道:“那麽我是否也該避避嫌?”

“不必不必,”管喻齡忙請他坐下,“本次議事內容,是皇上親自定的。皇上還說,宋将軍之事,已事先與丞相大人有過商讨,所以下官認為,丞相大人既是知情人,旁聽也無妨。”

聞守繹心下了然,果然是讨論關于宋翊之事。但随即他心中又有些疑惑,皇上跟管喻齡提的這一句話,是随口一提,還是故意為之?

如果只是随口一提,以皇上與管喻齡僅有的幾次接觸來看,關系應該還未達到能信口閑聊的程度。但若是故意提及……

聞守繹越想越覺得,此事有些蹊跷。他擰着眉,将幾日前與成帝的一番奏對細細回想了一遍,突然腦中精光乍現,豁然開朗。

他記得,他為帝師時,曾向小皇帝傳授過一些禦下之法——面對心機深沉者,問話不宜過于直白,否則就無法達到預期的效果,應當旁敲側擊、迂回而上,在對方視聽被混淆的瞬間,出其不意地切中要點,往往能收到令人滿意的效果。這就是所謂的“鈎钜法”。

沒想到,皇帝年紀輕輕,竟已能将這一方法運用得如火純青,連他這位老師也被蒙蔽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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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皇上召他入宮,先是故作随意地八卦了一下前日壽宴之上發生的小插曲——此時的皇上,料想他可能會有兩種反應,一是對殷峰所為表現出極度不滿,二是寬宏大量不予計較。

若是前者,皇上也許會附和幾句,指責殷峰的不是,同時建議他盡早成婚,免除謠言。但談話也許就到此為止了,因為這只是皇上的一種試探。

但他選擇了後者,于是皇上一邊安撫他,一邊輕巧将此話揭過,随之而來的成婚建議,或許真是太後授意,又或許不過是皇上為了結束這個話題,信口一提罷了。

但他随後給出的拒婚理由,卻出乎皇上意料,以至于雙方半真半假地上演了一場感人肺腑的忠臣伴仁君的戲碼。

不待此戲落幕,皇上緊接着便提出了宋翊之事,這才是此次召見問話的重點。

皇上其實對宋翊早有防心,想召他回京,但考慮到自己親政時日尚短,勢單力薄,萬一遇到朝中重臣反對,将阻力重重,難以收場。于是,他打算從昔日恩師兼丞相的聞守繹這裏尋求支持。

但召回宋翊,一方面是削弱了宋翊的兵權,另一方面,卻是在繁京之地,為殷峰增加了政治盟友,這對聞氏一黨來說,卻是大大的不利。

是以,才有了開場那一番虛虛實實的試探。

而他借歷史典故給出的暗示,也是支持皇上召回宋翊,這使君臣二人立場達成了一致,令皇上十分滿意。

最後皇上拜謝恩師的舉動,一方面或許是真心誠意地表示感謝,另一方面,卻也阻斷了他的退路,令他不得不堅定立場支持到底,沒有動搖反悔的餘地。

如果是平日裏的他,或許在皇上轉移話題時,便能立即識破對方的意圖。

但當時他的思緒轉到了韶寧和送的那幅畫上,過于在意韶寧和送畫的時機與動機,一時分了心神,擾了思緒,以至于疏忽了皇上此番召見背後所隐藏的深意。

好在他全程應對尚無太大纰漏,反而贏得了皇上對他的進一步信任。倘若他當初并未表現出對殷峰的寬容雅量,而是在皇上面前參殷峰一本的話,皇上極有可能會放棄向他請求支援的念頭,轉而從太尉殷峰那裏尋找君臣聯盟的突破口。

皇上與太尉一旦真正達成聯盟,也就意味着他與皇上之間一直靠師生情感所維系的紐帶将越來越脆弱,直至完全崩裂,後果不堪設想。

聞守繹想到此處,心中暗叫“好險”,額間滲出了細密的冷汗。

皇上雖以師徒之禮相拜,但聞守繹知道,從今往後,他可不能再小觑了這位皇帝,畢竟,他已經不再是自己的學生了。

此刻的聞守繹,雖然情緒起伏不定,但當着管喻齡的面,卻絲毫不露端倪,只在側身張望之際,不着痕跡地拭去了額間汗水。

管喻齡見他一直沉思不語,不知他心中所想,候在一旁有些拘謹。

聞守繹意識到自己疏忽了這位光祿卿,于是迅速調整狀态,故作随意地指了指剛走入會場的韶寧和:“那位,可是我今年年初向你推薦的韶議郎?”

“正是。”管喻齡終于又有了話題,心下一松,随即略帶奉承地道,“因是丞相大人所薦,下官一直對這位韶議郎保持着關注。”

“哦?”聞守繹揚了揚眉,“那你覺得,這韶議郎才能如何?”

管喻齡實在想不起韶寧和在這半年多的時間裏,究竟有何功績,只能含混道,“韶議郎年輕才俊,相信日後必有一番作為。”

聞守繹淡淡一笑:“我倒是聽說,這韶議郎在職期間,似乎并沒有什麽建樹啊。”

“這……”管喻齡偷偷瞄了聞守繹一眼,摸不透丞相大人對那韶寧和究竟是個什麽态度,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應對。

只聽聞守繹繼續道:“如果一年之內,這位韶議郎還是沒有任何建樹的話,你也不必客氣,直接讓他收拾包袱走人吧。”

“……是。”管喻齡躬了躬身,小心應下,心中卻在納悶:這是什麽苗頭?難道韶寧和什麽時候得罪了丞相大人,要被當做棄子處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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