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盧俊的話猶如一道驚雷程惜明顯感受到一旁妝造老師手停頓了一下。
她跟孟知槿就這樣對視着,私下裏早就有過的親昵成了束手束腳的鎖鏈,讓氣氛有些說不上來的微妙。
可能是察覺到自己興奮的脫口而出有些歧義盧俊拖了拖自己屁股下面的凳子又補充道:“哎呀,你們想到哪裏去了不是那種床戲就是單純的指在床上的戲。”
說着,盧俊就将手裏準備好的劇本遞給了程惜饒有興致的跟她講道:“這場戲講的是門派被颠覆後,你為了保住門派連日迎戰終于撐不住了重傷在床。師姐守着你,給你喂藥。”
程惜聽着盧俊的講解,翻看手裏的劇本。
師姐是武俠故事中典型的美強,對小師妹乃至整部電影的走向,都有着舉足輕重的作用。
小師妹從一開始接觸劍到正式拜師,再到後來修行、突破,甚至最後門派被歹人所屠戮她被迫扛起整個門派,師姐都是其中有着不可替代的人物。
而盧俊此時講的這份故事就是師姐在這個世界裏的最後一幕。
強大如她同敵方進行了殊死搏鬥為了保住整個門派拼上性命的同敵方高手對決最後以一敵二折劍取命保下了門派,卻犧牲了自己。
這個人雖然戲份不多,但卻是一抹實打實的白月光,照在小師妹的心上。
也照在飾演小師妹的程惜跟未來的觀衆心上。
放眼望去整個圈子,這樣一個強大的人物程惜第一眼看到的時候就想到了孟知槿。
甚至于在這以前孟知槿絲毫都沒有要加入這部電影的意思,還可惜了一下。
“我當時還在想去哪裏找一個穆良秋,昨天我整理家裏的帶子的時候看到了知槿前些年跟我拍的那部片子。”盧俊說到激動出,啪的拍了一下大腿,“我說,這不身邊就有一個現成的嗎?”
程惜看着盧俊這幅樣子不由得笑了一下。
眼睛裏還有些無法宣之于口的慶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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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知槿很合适。
聊着聊着話題就偏離了講戲,盧俊意識到後清了清嗓子,又重新正經了回來:“今天這個戲說容易也不容易,床戲就是給你們熱熱身,增加點熟悉感,磨合一下。最重要的是師姐死亡那裏。”
“你在得知消息後,不顧阻攔沖出房間,然後接住她。”
“小師妹對師姐的感情,你要有你自己的理解,然後诠釋給我。我很嚴格的,如果你不想你孟老師被反反複複吊到空中,好好揣摩一下。”
盧俊的表情嚴肅,看起來有些恐吓吓人,程惜握着劇本的手不由得緊了一下。
剛剛才拿到劇本,她是真的沒有一點點準備。
而就在這時,孟知槿擡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嗓音溫和:“不要緊張,按你自己的體會來。”
程惜點點頭。
不知道是不是這人的手太過溫暖,将她心上的剛剛凝結的緊張感融散了幾分。
盧俊在一旁看着,搖搖頭,背着手笑着離開了化妝間。
程惜改妝結束,劇組就開始了了床上喂藥戲份的拍攝。
也的确就跟盧俊剛才說的那樣簡單,程惜也沒想到時隔多年再跟孟知槿合作,當年的那種拍攝感覺拍居然都也還在。
這段“床戲”沒有太多的臺詞,所有的鏡頭都聚焦在這段看上去有些暧昧的場景互動中。
白瓷的勺子輕抵在唇邊,紅糖水做的藥将幹澀的唇瓣浸潤出幾分為何的光澤,孟知槿拈着勺子,在鏡頭中的手指似有若無的靠在程惜的臉側。
這是一種很微妙。
程惜将小師妹那種羸弱卻又頑強的感覺表現的很是精準,她虛虛的靠在軟枕上,發甜的紅糖水讓她知道自己這是演戲。但她看着孟知槿湊在她身邊,垂下的眼瞳裝着隐秘的緊張關心,心跳還是會緩緩地頓跳幾下。
程惜好像沒有入戲,又好像入戲了。
她清醒的知道這是假的,可還是無法控制的去沉溺在這份虛假中。
那溫熱的手指虛虛的靠在臉側,落下星星點點的溫和。
含着病弱的眼睛就這樣半垂着,鏡頭無比精準的捕捉到了那在遮掩卻又不由自主的看向身邊人的眼神。
盧俊坐在監控器後面,不由得點頭。
那種他想要的感覺簡直對的不能再對了。
保持着這種狀态,劇組飛速進入了師姐死亡的拍攝。
只是這一次,盧俊有一點點失望。
說是從空中墜下,實際上到程惜要拍攝的時候孟知槿只用被虛虛吊起一個半人的高度就可以。
伸手,接住。
她看着孟知槿的戰損裝扮,一滴淚精準的從眼眶中落下。
那漆黑的瞳子裏先是明晃晃的不敢相信,一片空白。
而後便是察覺到自己所愛之人居然先自己而去的悲痛欲絕,以及對那些人愈發的憎惡。
程惜覺得自己表現出來的那種感覺是對的。
她也察覺到了,小師妹對這位師姐的感情應該不僅僅是同門師姊妹間的友誼,她眼角的那滴淚就是為師姐準備的。
可盧俊看着屏幕前的畫面卻是搖了搖頭:“不太對,好像缺了什麽似的。”
“我看出來你已經察覺到你其實對師姐是有動心的。但是我要的不僅僅是那種失去愛人的痛苦,這種痛苦太表面了,你還得再深挖一下,痛苦也是有一種過渡的變化的。”
可有些東西不是數學題,即使被人指出了缺失,朝着正确的方向引導,也不一定能夠改對。
孟知槿反複落進她的懷裏,眼眶裏醞釀的淚水都要折磨光了,可程惜诠釋出的感覺就是差着那麽一點點。
這個一點點真的很微妙,連盧俊自己都沒辦法準确表述出來。
就像是憑着自己手感雕刻的老匠人,成系統的制作方法沒有,只有一點點的磨。
這場戲盧俊要明烈的太陽同孟知槿一同出現在鏡頭,所以拍攝的時間只有中午這兩三個小時。
他擡頭看了眼在穹頂中央偏移的太陽,不再跟程惜死磕,轉頭指揮道:“這樣你先自己想一想,太陽不等人,我們先拍師姐隕落的遠景。”
野心恢複知覺,挫敗感來的就更加劇烈。
程惜很久沒有感受到這樣劇烈的挫敗了,不甘萦繞在她心中,可那又能怎樣?
她就是沒辦法找到盧俊想要的那個點。
“不要急。”
這時孟知槿的聲音從程惜的耳邊傳來,接着便将自己的手塞進了程惜虛握着的手。
那溫涼的手指扣在程惜的掌心,輕輕的握了握,像是安慰,又像是提醒:“如果實在沒辦法想象,就試着代入一下過去的經歷,有什麽東西是你怎樣都不想失去卻在你眼前失去的呢?”
程惜微蹙着眉頭,聽着這話擡起頭來。
日輪中出現了孟知槿的臉。
“孟老師。”工作人員準備好了威亞,過來提醒孟知槿可以過去了。
“好。”孟知槿對工作人員點點頭,又握了握程惜的手,這才放開它離去。
日光明晃晃的落在程惜的臉上,她看着孟知槿再一次吊着威亞升到空中,日頭曬在她染了血的白衣上,垂下的袖子随風飄着,有一種精疲力盡的破碎感。
——她已經被自己剛才反反複複折騰了好幾次了。
要是會對自己生氣,還好點。
可她剛才為什麽不對自己兇一點呢?
于是眉頭皺得更緊了。
在導演的指揮下,程惜也跟着站到了指定的位置。
她不再是剛才被無數鏡頭聚焦的主角,而是目睹師姐隕落的衆多陪襯中比較亮眼的那一個。
程惜就這樣仰頭看着孟知槿跟太陽重合,而後在一聲令下,從她的視線中急速下墜。
周圍并不是純粹的安靜,嘈雜聲中還有拉威亞的師傅們的號子聲。
可孟知槿就是有那種魔力,讓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将世界按下安靜鍵。
白衣染血,太陽的光融化了人們視線中的威亞繩索。
人眼要比任何特寫鏡頭都要來的真實,孟知槿就像是一只飄搖的仙鶴,被墜落帶起的風吹拂着的衣袖是她的羽毛。
她真的好漂亮,漂亮的足以讓任何一個人都心動。
也心痛。
“有什麽東西是你怎樣都不想失去卻在你眼前失去的呢?”
孟知槿方才的話突然在程惜的耳邊響起。
那日頒獎典禮的錯愕閃過她的腦海,在那一日她不僅沒有得到她夢寐以求的影後,還是放開了孟知槿要去握住她的手。
鈍痛來的後知後覺,在這個反反複複折磨了她的很久的環境下突然出現,猛地就将她心上早就空洞的那一塊壓得塌了下來。
她最不想失去的,還是失去了。
程惜就這樣仰頭看着此刻從她視線中墜落的孟知槿,眼睛裏的震顫變得真實了起來。
她終于意識到了,孟知槿墜落的那一瞬間,小師妹應該是後知後覺的意識到她愛她。
她不是一開始就知道她愛上了師姐,她們朝夕相處,以為她們這輩子都永遠會這樣的錯覺讓小師妹沒能及時察覺到她對師姐的感情早就跟其他同門師兄弟不同了。
她剛剛意識到自己有了愛的人,卻又同時在這一瞬間徹底失去了她。
“師姐!”
程惜覺得自己找到那種感覺了,也不論這個時候有沒有她的特寫鏡頭,在盧俊喊咔的前一秒,令所有人都意外的沖向了就要落下的孟知槿。
下落的巨大沖勁砸在程惜的手臂上,她的眉頭卻沒有皺一下。
孟知槿意識到程惜找到感覺了,就這樣望着她落在她的懷裏。
“姐……師姐……”程惜扼住了自己對孟知槿的稱呼,顫抖的喊着電影裏她對師姐的稱呼。
這是她第二次失去她。
可她并不想失去她。
就連第一次,也不是她想的。
而盧俊看着突然闖入的程惜,看着她的眼神,猛地就意識到她的感覺對了。
那擡起的手換了一種方式,示意攝像機不要停,其他人也趕緊架機器過去。
鏡頭在盧俊示意下推進,程惜卻沒有出戲。
要入戲就要做一個将現實融入戲裏的瘋子。
恍然間的悲恸、遲來的懊悔、甚至于自我厭惡凝聚在程惜的腦中,過去跟劇情交織在一起,程惜在衆多鏡頭下哭的不能自己。
那撕扯般的嗓音讓坐在鏡頭外看着的盧俊都格外的動容,就這樣看着程惜的小師妹摟着她的師姐哭嚎了很久,才擡起手來喊了咔。
而孟知槿幾乎是在喊“卡”的同時睜開了眼睛,擡手回抱住程惜:“我活過來了,小孩。”
淚珠打散了程惜的視線,只剩下耳邊聽到的溫和的話語。
她感覺到了懷裏人的回應的擁抱,于是抱着的手更緊了。就像個幼稚的孩子,緊緊的抱着她過去放開過,如今又失而複得的寶貝。
孟知槿看着她久久無法釋懷的樣子,心尖像是被人掐了一下。
只是她的後悔并沒有維持太久,在程惜停頓的抽噎後,于周圍的嘈雜聲中聽到一句令她心跳驟停的話。
“姐姐,你再追追我,我就跟你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