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僞種田文(六)
安然看了一眼就挪開目光, 從劉恒盤子裏搶了塊烤魚,低頭慢條斯理的吃。
劉恒看了他一眼, 低聲問:“認識?”
安然面不改色:“不認識。”
劉恒無語:“又撒謊。”
他都不知道他對這少年, 怎麽耐心這麽好,撒謊、耍無賴、放肆無禮、使喚主公……換了別人早被他有多遠攆多遠了。
安然埋頭吃魚:“不認識就是不認識。”
劉恒不說話了,朝門口看了一眼,那邊管事已經迎上去招呼了, 給幾名書生騰出塊地方不說, 還移了個火堆過去, 又令人備了姜湯, 歉然道:“本該請諸位過去同座,只是帶着女眷, 多有不便, 還望海涵。”
幾名書生好容易從暴風雪中脫身,看見火堆熱湯如同看見親人一般,哪裏會有什麽不滿,連連道謝。
哪怕渾身抖得跟篩子似的也竭力保持風度,見劉恒看過去,都拱手為禮表示謝意。
劉恒微微點頭示意,收回目光。
安允兒方才那一聲輕呼, 聽到的人不少,趙忻問道:“允兒, 你認識他們?”
安允兒正在懊惱,見趙忻動問,看了安然一眼, 欲言又止道:“其中有兩個,看着好似四叔的同窗……”
安然不吭氣, 劉恒斜睨了他一眼:“不認識?”
“不認識!”
趙忻也看了安然一眼,道:“既是安公子的同窗,不如請來一見?”
安然方才分明讓她在衆人面前失了面子,她言語間反倒不見了之前的生疏冷硬,顯然對安然的人品依舊持懷疑态度,但對他的本事卻有了幾分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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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安然語氣平平:“不熟。”
聽的人不由神情古怪,既是認識的,即便是真不熟,都在一個屋檐下了還不見,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安然很不願意見那兩個人,但那邊卻已經有人過來了。
破廟不大,沒遮沒掩的,他們能看見幾名書生,幾名書生自然也能看見他們。
書生中,有三位年紀較長,來的是另兩個年輕的,都是一身青色儒袍,一個儀表堂堂,舉止疏朗,風度翩翩,另一個長得也不壞,長相清秀,但低頭縮肩,眼神恍惚,容貌被氣質所累,也顯得不起眼起來。
劉恒評價道:“不似讀書人。”
“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這個時代的讀書人,不管能不能中舉做官,都屬于稀缺資源,天生便高人一等,少年書生,自帶意氣,少有這樣缺了底氣般的模樣。
安然嗯了一聲,頭也不擡道:“以前不這樣。”
安允兒起身行禮,含笑道:“周公子,陳大哥,竟然在這種地方遇見,真太巧了。”
劉恒作為主人,客人來了也不好坐着不動,起身招呼。
一番标準程式的寒暄後,周長宇歉然道:“我等見到故人,不勝欣喜,失禮之處還望見諒。”
劉恒道:“無妨。”
讓到一旁。
周長宇看向披着雪白狐裘,依舊有一口沒一口啃着烤魚的安然,道:“安兄別來無恙?”
安然道:“還好。”
他反應冷淡,很是無禮,周長宇正要再說什麽,陳若涵已經忍不住開口:“阿然你沒事真的太好了……我擔心死了……阿然,我真的好害怕你出事……真是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他語無倫次,說着說着眼淚就往下掉,他胡亂用手抹着,看着好不狼狽,看得人無不動容,然而正主兒卻無動于衷,甚至連吃魚的節奏都沒變一下。
“阿然你不知道,當時我真的,對不起,對不起……我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麽辦,我……安姑娘……”
安允兒只覺得心跳如鼓,道:“陳大哥,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我和四叔現在‘好好’的呢,你就別擔心了。”
陳若涵看看安允兒,又看看安然,郝然一笑,道:“對,對對,你們兩個好好的就好,好好的就好。”
安然可不覺得自己好好地,不想說話,垂着眼,任由心中怨念沸騰,不理不睬。
他不知道怎麽形容陳若涵這種人。
原主這半輩子,人生最大的轉折點就是童生試的“舞弊”。
那個時候的他,自以為前程似錦,和同學一起指點江山、激昂文字,意氣風發,然後一夜之間,成了階下囚。
入獄的原因,是一篇文章。
和後世的考試一樣,考前總會各種“押題”,好臨時抱一把佛腳,那日陳若涵興奮的找到原主,說得到某名家押的題,那位名家每年押題極準,就是難得開口。
原主自然欣喜無比,兩人約好一起把文章寫好,第二天再互相交流,結果第二天,他将寫好的文章交給陳若涵,陳若涵卻說自己還沒寫出來,再緩兩日。
這一緩,就緩到了童生試之後。
出了考場,原主對陳若涵感激不盡,那位名家押的題果然奇準無比。又問他後來把文章寫出來沒有,如果沒有就太可惜了。
陳若涵支支吾吾的沒說話,然後官差來了。
他親手寫的那篇文章成了鐵證,陳若涵在公堂上,也像現在這樣抹着眼淚對原主說:“對不起阿然,我不能……不能替你隐瞞了……我……我對不起你……”
天塌地陷。
受盡折磨回到家的原主,意氣消沉、心如死灰……陳若涵找到他,跪在地上求他原諒,說他被人設計欠了賭債,那些人要砍他一只手,他實在沒辦法,才聽了他們的話,從安然手裏騙一篇文章……他不能沒有手的,他母親和妹妹,還等着他養活……
他說他萬萬沒想到,那篇文章是童生試的考題……在公堂上,他不敢認,認了他們一家就全完了,他們家傾家蕩産供他讀書,他妹妹才十二歲……
那個時候,陳若涵哭的比現在還情真意切。
原主沒有發脾氣,也沒有安慰他,只是讓他滾。
陳若涵滾了,但每隔十天半個月總會來一次,原主從不肯見他。
在學堂的時候,原主朋友不多,關系最好的就是陳若涵,最初親近起來的原因,是他們兩個一樣的窮,而且住的很近。
陳若涵脾氣很好,比原主大幾歲,在原主面前,就像兄長一樣,照顧他,包容他。
他們一起上學、一起讀書、一起吃飯、一起踏青、一起讨論文章、一起抱怨現世……一起被欺負。
從九歲到十五歲,兩個抱團取暖的人,連臉都沒紅過一次,他視陳若涵為親為友為兄……誰能想到,陳若涵會送他這樣一份大禮。
前程盡毀,好友背叛,家支離破碎,老父老母以淚洗面。
原主從小嬌養慣了,做不來農活,安老爺子死活不許他下地,他就待在家裏,仗着念過書,在小木牌或竹筒上刻上花紋、寫上吉利話兒,托人在廟會上賣,以補貼家用。
來錢最快最輕松的,是給人畫一些指定的花樣子,如觀音像之類的,繡坊的老板很大方,一張就給他一百文。
他想着,這輩子就這樣吧,爹娘年紀大了,明年就別種地了,他零零碎碎掙的錢,不比那十畝地的産出少。等身體養好了,他還可以出去給人抄書,抄佛經,那個來錢更快,也更穩定,說不定還能買個小丫頭,服侍二老……
再然後,陳若涵又來了。
原主還是不見,但陳若涵說,他知道是誰害他了。
原主萬萬沒想到,這場讓他天塌地陷的陰謀,其根源竟然是他指責了自己的侄女幾句……因為這種事,竟然就要壞人前程!且害的,是她自己的親叔叔!
他氣的渾身發抖,收拾包裹上路,去和安允兒對質,在事情明了之前,他沒有告訴兩位老人,省的徒惹二老傷心,只說去府城送畫。
然而他更沒想到的是,那個在他面前流盡了眼淚,半年來一直苦求他原諒的陳若涵……又賣了他一次。
陳若涵苦勸他不住後,回到家左思右想,又驚又怕……安然找安允兒對質,肯定會把他說出去的,金文耀對安允兒的親叔叔都能下這樣的毒手,對他肯定會更狠……到時候他怎麽辦?父親怎麽辦?妹妹怎麽辦?
越想越怕,連夜抄小路去府城,想着他先跟安允兒打個招呼,安允兒想必就不會怪他了,金文耀自然也找不到他頭上。
至于安然,他到底是安允兒的親叔叔,他們能對他怎麽樣?
卻不知安然是安允兒的親叔叔,“安允兒”卻不是安允兒……她知道此事後,恨安然恨的咬牙切齒。
因為這種事陷害親叔叔,壞他前程,若是傳出去,不僅名聲盡毀、遭人唾棄,連家人都會對她失望透頂,而且族裏肯定會将她逐出宗族……她這輩子就全完了。
這個時代,對名聲、對宗族看的極重,這樣的污點,猶勝殺人放火,是任何大戶人家都不能忍的,事情傳出去,哪怕她的靈泉再厲害,這輩子也休想走入這個社會的上層。
安然這是要毀了她!虧她救他出監牢,虧她替他還了高利貸……居然想要逼死她!
當初就該讓他死在牢裏,就該讓他們一家被高利貸逼死!
于是原主死了。
打斷骨頭,踩爛手,踢斷腿,用短刀釘在樹上,流血一點點的流光,眼睛一點點失去光彩。
原主死了,怨氣沖天,知道安允兒并非他的親人,而是異世一縷游魂後,恨還在,怨卻消了,至于金文耀,原就是惡棍一條,原主對他唯有恨,哪來的怨?
唯一個陳若涵……
安然嗤之以鼻:“好好的”?
顯然安允兒和陳若涵口中的好好地,和聽的人理解的“好好的”,意思并不一樣……安允兒的歧義詞玩的很溜啊。
陳若涵很高興安允兒和安然化解恩怨,終于放下心頭的巨石,道:“阿然,對不起……”
安然最煩聽到這三個字,終于按捺不住,擡眼冷冷打斷:“陳公子,你要不要算算你對我說過多少次對不起,你能不能對得起我一次?”
陳若涵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臉色瞬間慘白:“阿然……”
安然也微微一愣,不是因為陳若涵的反應,而是他在陳若涵臉上,看到了濃濃的死氣。
這人竟然要死了,而且死期就在這幾日。
他和一個死人叫什麽勁?
不再理會陳若涵,對周長宇道:“周兄上次援手之恩,安某感激不盡。”
周長宇搖頭苦笑,道:“可惜在下人微言輕,依舊讓安兄受此冤枉。”
安然道:“周兄相信安……相信我是冤枉的?”
周長宇毫不猶豫道:“安兄之才遠勝于我,區區一個童生試,何須舞弊?自是有小人陷害!”
他語聲朗朗,帶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味道,若安然是原主,只怕對他的好感會瞬間飙升到滿值,但是現在……安然對周長宇喜歡不起來。
周長宇和原主是真不熟,原主入學的時候,周長宇已經快“畢業”了,并不同他們一起上課,只是偶爾來請教夫子……也就點頭之交罷了。
周長宇在學堂,屬于校草男神一級的人物,從學識到外形到人品,無不完美,人人都道他蟾宮折桂是遲早的事。
周長宇也的确沒讓人失望,鄉試、會試、殿試,一氣呵成,高中探花,最後官運亨通,位極人臣。
安然不喜歡他,當然不是因為嫉妒,而是因為,如果這是一個愛情故事,那麽周長宇就是這個故事裏的“深情男配”。
女主失意時,安慰她收留她的是他,女主得意時,為她保駕護航、鏟除異己的是他……女主雖然外挂強悍,有後世的見識,有空間靈泉,但本身卻沒有多聰明,若不是有周長宇,她斷斷爬不到後來的高度,說不定還被那些慣了爾虞我的人,吃的連骨頭都不剩。
這些都不算什麽,為了愛情嘛,安然能理解。
讓安然最看他不順眼的,是周長宇尚了公主,而且尚的,就是眼前這位回京後将冊封“安國公主”的趙忻。
既然是深情男二,不說你就非得終身不娶,可一邊惦記女主,一邊深情款款追求公主算怎麽一回事?這就算了,和公主成親之後,竟然對女主還是一樣的有求必應……真特媽膈應人。
若周長宇渣的是旁人也就罷了,在這個男人可以光明正大三妻四妾的世界,心裏裝着老婆以外的人不算什麽……可趙忻,在草原委屈多年,為大雍百姓帶來數年安寧,憑什麽受此羞辱?
因安然态度冷淡,幾人随意閑聊幾句後,周長宇和陳若涵回到自己的火堆旁。
劉恒道:“那個陳若涵,做過什麽?”
他有點後悔,沒讓人對安然的事,查的更仔細些。
安然将手裏的魚幾口吃完,用帕子擦了手,道:“将死之人,理他作甚?”他雖學藝不精,但那麽濃的死氣還是看得出來的。
劉恒愕然:“将死之人?你是說陳若涵……你怎麽了?臉色這麽難看?”
安然搖頭。
怎麽了?有人造反了。
“聽到”将死之人幾個字,原主的怨念幾乎化為實質,将他整個人淹沒。
“救他……救他……求你救他……”
安然差點破口大罵。
原主特媽的是聖父吧,被害得還不夠慘嗎?千萬別說什麽陳若涵沒想到金文耀會害死他,什麽沒想到?只是不肯想,不願想罷了!只是害死別人還想标榜無辜罷了!
這種人,他不去主動收拾也就罷了,還救他?
他有善心,但不會對什麽人都發善心。
“救他……救他……救他……”
怨念越來越強,眼淚幾乎沖出眼眶。
安然不勝其煩,招手叫小桃。
系統的聲音在腦海中急切的響起:【宿主,說不得!】
安然道:【為什麽?】
系統道:【宿主不是此界中人,不入因果,所以算卦極準,但有些事,可做不可說,可說不可做……宿主看破天機,若悄然行事,天機不查,無事。宿主說破天機,卻并不影響運勢,也無事。】
所以不管他怎麽測天相都沒事,因為天相不會變,他告訴劉乙“後福無窮”也沒事,因為不會因為他這一句話,劉乙的運勢就有所改變。
【但如果看破說破,因此改變旁人的命數,就會受到反噬,而且宿主你是外來者,受到的反噬會比此界中人還要厲害……為了一個陳若涵,不值得。】
【什麽反噬?】
系統道:【輕則血光之災,重則五弊三缺。】
安然道:【我腿都斷了,還怕什麽五弊三缺?】
經常窺探天機者,五弊三缺占其一,他已經占了一樣了,還怕什麽?
又道:【原主執念這麽大,依了他肯定大筆積分入賬,怎麽這麽好心提醒我?】
系統沉默片刻後,道:【我是你的系統……我是喜歡積分,但更希望你好好的。】
安然不說話了。
小桃應聲過來:“公子?”
安然道:“你去告訴陳若涵,此行斷不可向南,否則有性命之……噗!”
“阿然!”
“公子!”
“安公子!”
“大夫,快!大夫!”
安然軟軟的倒在劉恒懷裏,心中大恨:反噬這種事,竟是說來就來的嗎?老天爺您的反應速度未免也太快了吧?你好歹遮掩下嘛……還有,下次我不要血光之災,要五弊三缺行不?
翻滾的怨念倒是一掃而空,清淨無比。
【積分+50000.】
竟然是先款後貨,原主您真實誠,人都還沒救着呢,錢就先到位了……真壕。
安然有點不好意思了:原主是聖父,他可不是,陳若涵臉上的死氣如此之重,連他這個半吊子神棍都能看出來,哪是一句話就改得了的?他就算想救都沒這個本事。
不過是自以為不必付出代價,想圖個清靜罷了,誰知道老天爺那麽小心眼,連快活快活嘴白說一句都要抽打他?
好疼……這波虧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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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說幾句。
不出意外的撲了 ,失望是難免的,但沒有那麽厲害。
撲的原因,除了文文本身的質量以外,多多少少也和更新節奏有關。
多媽也想日更,但真的無能為力。
基友問我,為什麽不早點V,最後要編編催了好幾次,才在新換世界,最不該V的時候V了,我說的原因讓她表示理解不能……因為我湊不齊V章。
這一年多以來,不知道是心理還是生理的原因,一直感覺力不從心,再也不像以前,腦子裏有許多東西,迫不及待的想要出來。
有時候甚至覺得,碼字這件事,根本是一件超出自己能力範圍的事。打開電腦幾個小時,腦子裏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該寫什麽,或者明明有想法,卻對着一句話,怎麽都捋不清。很痛苦。
但還是喜歡碼字。
碼字這東西,其實有瘾,就像煙瘾手機瘾一樣,不碼的話,會想,想的手發癢。
所以其實撲了也挺好,這樣就不用在小錢錢的趨勢下,逼自己痛苦的碼字,而讓碼字重新變成一個讓人愉快的過程……畢竟多媽喜歡錢,又缺錢。
現在更新的節奏讓多媽很舒适,每次有了“啊,我想寫這個”的時候,高興的把它寫出來,其他的時間,也可以比較輕松的工作生活。
所以日更的事,真的抱歉了,多媽真的沒有那個能力。
還有最後,謝謝親們一直以來的包容和支持。
萬分感謝。感謝在2020-03-13 15:31:03~2020-03-15 12:43:0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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