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僞種田文(九)
趙忻來過一趟之後, 安然很過了兩天太平日子……安允兒再沒來打擾過他。
從小桃杏兒的話裏,安然知道趙忻這兩天待安允兒越發親近, 安允兒白天一大半的時間都待在趙忻房裏, 也難怪沒空來“請安”。
第三天,風雪還在肆虐,劉恒一行人卻已經收拾東西準備出發。
周長宇等人不随他們一同上路。
讀書人原本就身體孱弱,前兩日在暴風雪中受了一場大罪, 加上陳若涵之死的沖擊, 四個舉子直接病倒了兩個……因春闱還在四五月份, 他們準備在這裏養好了病, 再從容赴京。
劉恒自然不會有什麽意見,贈了他們些盤纏, 待風雪小些, 便自啓程。
又走了十天,終于趕到京城。
在安然的要求下,他沒跟着一起進城,而是直接去了郊外的莊子……終于不用再受凍了。
然後是清清靜靜的三個月。
三個月來,趙忻仿佛忘了當初的約定,各種好東西被源源不斷的送來莊子,卻始終沒有提起過“正事”。
安然也樂得清靜, 不用幹活就有人養,何樂而不為?
大冷的天, 坐在溫暖如春的水閣中,煮一壺茶,賞落雪飛花, 何等逍遙快活,理他那麽多做什麽?
冬去春來。
劉恒來的時候, 安然正一個人坐在水榭,朝湖裏丢石頭,丢一顆,等漣漪散了,再丢一顆,很無聊又很專注的模樣。
劉恒不知怎的,下意識放緩了步伐,連呼吸都不自覺的放輕,生怕驚擾了他。
卻見少年将剩下的石子随手丢進水裏,拍拍手上的泥沙,笑吟道:“玉泉南山榭,長作經時別。昔去雪如花,今來花似雪。”
側頭看來:“國公爺別來無恙?”
劉恒對他時不時吟幾句歪詩的毛病已經習以為常,訝然道:“你知道我來了?”
這小子又不會武功,他都刻意放輕腳步了,居然還能察覺得到?
安然道:“水裏有你的倒影呢!”
劉恒想揍人——又胡說八道,又胡說八道!
他離水面隔着好幾丈呢,什麽水能把他的倒影映進去?
嘆氣道:“我來接你回京。”
安然道:“公主殿下快生了?”
劉恒颔首:“就這幾天了。”
安然“哦”了一聲。
這幾天生産,然後再坐一個月的月子,大約就到了他出場的時候了。
作為高級神棍,絕不是找個人最多的地方,擺個攤兒,生意火爆,就算名滿京城了,得藏的越深越好,譜擺的越大越好。
道:“那就回吧!”
反正現在天氣暖和了,去哪兒都一樣。
伸手指指亭外的輪椅,道:“扶我一把。”
劉恒皺眉:“怎麽還沒好?”
趙忻那盒斷續膏用完之後,他又去尋了一盒來,兩盒斷續膏下來,安然腿上的骨頭經脈早就愈合了,怎麽到現在還不能走路?
安然用手指比劃出小小的一段距離,道:“還需要點時間。”
可能是斷腿的時候實在太疼吧,他一站起來,一使勁,心裏就發虛,兩腿就發軟……說白了,就是某個人又懶又怕疼,不肯做複建。
反正稍微扶着點東西就能走,加上有輪椅有下人,沒什麽不方便的,他還是慢慢來吧。
而且坐輪椅有坐輪椅的好處,比如說現在,他就不用給這位皇子殿下磕頭請安不是?
誰知道以後還會遇見多少“貴人”?
莊子離京城并不遠,坐馬車也就一個時辰的路程,騎馬的話更快。
還沒靠近京城,安然就看見許多一襲單薄春衫,出城踏青的少男少女,歡聲笑語,朝氣十足。
安然拉拉身上披着的狐裘,再看看挽着袖子坐在一旁的劉恒,嘆氣:原來就他一個這麽怕冷……他是不是提前老了啊?
看一眼已經顯出宏偉輪廓的城門,安然道:“當今皇上是不是很喜歡微服私訪?”
微服私訪這種事,除非宅出一定境界,肯定會有的,否則當皇帝和當囚犯有什麽區別?
劉恒警惕道:“你想幹什麽?”
安然異想天開道:“如果他喜歡微服私訪,或者我們可以來一場‘巧遇’。”
劉恒“委婉”道:“作為朋友提醒你一句,父皇他很不喜歡自作聰明的人。以前就有人和他‘巧遇’過,現在還在山洞裏挖石頭。”
安然托着下巴沉吟:“那一定是他長的太醜。”
劉恒正色道:“阿然,我勸你不要玩火。”
安然忽然靠近,盯着他的眼睛道:“你會讓我去挖石頭嗎?”
被這樣一雙眼睛近距離看着,簡直是要命,劉恒不自在的動了動,生硬道:“不會。”
安然靠回去,懶洋洋道:“那不就得了。如果皇上果然覺得我自作聰明,想讓我去山洞裏挖石頭,你就去幫我求情好了。”
劉恒無力道:“阿然,我不是在和你說笑,欺君之罪一點都不好玩。”
安然認真道:“國公大人,你知不知道如果兒子太懂事、太能幹、太獨立,對做父親的來說也是一種苦惱?偶爾求他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兒,甚至惹他生生氣,你們父子之間相處的一定會比現在愉快的多。”
劉恒神色略淡,不知道想到了什麽,目光有些複雜,道:“你不覺得這樣,很沒意思嗎?”
父子之間,非要如此算計?
安然從旁邊撈了個抱軟抱在懷裏,沒骨頭似的靠在車廂上,道:“感情是需要經營的好吧?不管是親情,還是愛情,都一樣。怎麽,你覺得讓家人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感覺更輕松愉悅,是一件錯誤的事?”
劉恒啞口無言,好一陣才道:“我說不過你。”
忽然不想理這個人。
怎麽什麽話一到他嘴裏,就變了味兒呢!
安然卻沒安靜下來的意思,道:“國公大人,回頭幫我弄只貓吧,漂亮、幹淨、粘人的。”
劉恒沒好氣道:“你要貓做什麽?”
安然抱怨道:“抱了幾個月的暖爐,都抱成習慣了,懷裏不抱點東西,總覺得少了點東西……而且你不覺得,懷裏抱着一只貓,比較有高人風範嗎?”
劉恒硬邦邦道:“不覺得。”
進城的人很多,在城門外排成長龍,等待進城。他們的馬車長驅直入,門口的兵将別說攔下檢查,連問都沒敢問一聲。
安然掀開簾子向外看,道:“皇上微服私訪的話,喜歡去什麽地方?”
劉恒嘆道:“你能不能放棄你那個馊主意?你要見父皇的話,過一陣子我領你去見駕就是了。”
安然不吓他了,道:“你放心,我就遠遠看一眼,沒準備湊上去。”
他可不想見駕,遠遠看一眼,觀察下皇帝老兒的面相和氣運,就夠了。
他如今綁在劉恒這條船上,為了日後不翻船,還是有必要知道那個能決定所有人命運的人性情如何、壽命幾載的。
至于認識……伴君如伴虎,他又不想要榮華富貴,把日子過得那麽累做什麽?
劉恒無語,停了一陣,道:“小一點的時候,他帶我去吃過油條豆腐腦,買過風筝和糖葫蘆,去戲園子看過戲,茶館裏聽過書……”
安然訝然道:“皇上蠻疼你的嘛!”
聽了趙忻的話,他還以為這兩個是地裏黃的“小白菜”呢,原來不是。
劉恒“嗯”了一聲,不說話了。
安然卻不讓他清淨:“順路去看看吧。”
劉恒冷冷道:“不順路。”
“喂!”安然不滿道:“我說你這人怎麽這麽小氣,我第一次來京城,你讓人兜一圈,讓我見識一下京城的繁華怎麽了?”
劉恒瞪了他一眼,一掀簾子出去了。
虧他一段時間不見,還挺想這小子的,怎麽一見面就這麽煩!
車夫見他下車,忙停下:“爺?”
劉恒坐上他的位置,道:“我帶先生四處轉轉,你和他們先回去。”
……
即便是安然所在的年代,大多數城市裏,也都有一個類似于“瞎子巷”的地方,全城一半算命蔔卦的攤子都在這裏,裏面的攤主看着一個比一個仙風道骨,說出來的話一個比一個玄奧難懂。
堂堂一國之都,自然也少不了這麽一個地方。
如今這些卦攤邊上,忽然多出來一個棋攤。
因為位置實在太偏,且來這裏都是算命的,沒什麽心思下棋,是以棋攤的生意很一般,但不管光不光顧他的生意,經過的人都忍不住多看幾眼,原因很簡單,擺攤的那位少年書生——姑且算是書生吧,長的實在太好看了。
可好看歸好看,卻又讓人完全生不起別的念頭。
平日裏那些五光十色的欲1望,一遇見這少年的眼睛,就仿佛消散的無影無蹤,唯驚嘆幾聲,多看幾眼,便又各去奔忙了。
棋攤開業第三天,“瞎子巷”裏來了一位“稀客”。
一個有些年紀、衣着普通的青袍儒生,帶着一個看着像是管家的中年人,從街那頭慢慢逛了過來。
瞎子巷裏的先生們,甭管真有本事還是混口飯吃的,察言觀色的本事都是一等一的,這儒生看着衣着普通,但在這群人眼睛裏,卻像燈塔似的醒目。
就好像安然前世看過的某個,明星到市民家裏蹭飯吃的節目一樣,裏面的明星,哪怕表現的再親切随和,也透着一股子高高在上、微服私訪的味道。
随着儒生經過,巷子裏的高人們說話越發高妙,神态越發出塵:肥羊來了!有肥羊!
儒生慢慢逛着,看着那些神色迷茫的百姓,向那些比自己還要落魄的人問姻緣、問前程、問子女……
這些人對相士的話,又有幾分信?不過是想聽幾句好話,圖個心安罷了。
儒生微微搖頭,忽然腳步一頓,目光落在某個角落。
挂攤裏多出個棋攤,原本就稀罕,何況擺攤的少年,還長得那麽好看……好看到竟隐隐将他的三宮六院都比下去了。
少年一身白衣,黑發如瀑,正姿态随意的靠在椅子上,和人下棋。
他下的并不專心,顯然将一大半的注意力,都放在隔壁的卦攤上,聽那位須發皆白的老人,為一位婦人講她的前世今生。
少年聽到有趣的地方,會下意識的笑笑,摸摸腿上那只白貓,笑容明媚宛若春光,若是聽到太入神,那只貓會伸出爪子勾他的手,提醒自己的存在。
然後少年就會低頭,揉揉它的腦袋,随手拈起一顆白子,按在棋盤上。
似乎是注意到儒生的目光,少年放下棋子後,側頭看了過來,只一眼就挪開目光,注意力重新回到白貓和相士身上,似乎那個盯着他看的儒生,并不值得他關注。
儒生卻失神了。
好一雙眼睛!
燦若星河,仿佛要将人的靈魂都吸攝進去。
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單純因為一件事物的美麗,感到動容甚至震撼了。
“老爺?”
管家輕輕提醒了一句:他們在這裏站了有一會了。
儒生轉身走向棋攤,少年詫異的瞥了他一眼,依舊只看了一眼。
若他記得不錯,雍帝今年應該是四十四歲。
外貌和年齡很一致,并沒有因為生活優渥而顯得年輕,臉上的川字紋和法令紋很深,眼尾幾乎看不見魚尾紋——嚴肅,壓力大,笑容很少。
安然得出結論,低頭落子。
儒生負手站在一旁,耐心看他下棋。
少年的棋藝很高,高到他面前的對手完全無法體現他水平的地步,沒多久,和他對弈的中年人懊惱的棄子認輸,從袖子裏摸出一文錢放在棋盤上。
安然将那一文錢收進荷包,開始收子,儒生在他對面坐下,道:“我和你下一盤。”
安然頭也不擡,繼續收他的子,道:“不下。”
儒生詫異道:“為何?”
安然道:“你輸不起。”
管家斥道:“怎麽說話呢?我們老爺輸不起你那幾文錢?”
儒生亦道:“你放心,老夫雖然缺錢,卻不缺這幾文。”
安然道:“輸不輸得起,和錢多錢少不相幹。輸得起的人,無論輸贏,一笑而過,潇灑來去。輸不起的人,或者掀攤子罵人,或者一局方了還要一局……麻煩。”
儒生道:“你怎麽就知道,我是輸不起的人?”
安然語氣平平,道:“我要收攤了。”
這句話一出口,安然便感覺有人向他靠近了一步。
儒生擡手,止住某種隐秘的騷動,道:“來一局。老夫答應你,不管輸贏,只下這一盤,而且絕不掀你的攤子。”
安然這才擡頭看了他一眼,将最後幾顆棋子放回瓷罐,道:“賭金二兩,我輸了,雙倍奉還。”
儒生不悅的皺眉:“方才那個不是一文嗎?怎麽,坐地起價?”
安然笑笑,挑眉道:“我問你要一文,你有嗎?”
儒生喚道:“福貴!”
叫福貴的管事忙掏錢袋,翻了片刻,最後索性直接倒在手上,而後愕然并駭然:錢袋裏一個銅板沒有,都是碎銀子,最小的一個,正好是二兩。
這也太巧了。
可若真是巧合,這少年又怎麽知道他手裏沒有銅錢的?
儒生看了安然一眼,面不改色,道:“二兩就二兩。”
于是開始下棋。
安然下的很輕松。
他學的相術,和其他人全然不同,沒有那麽多現成的公式可套,根源全在一個算字,他這幾個月,腦子就沒閑過。
下棋嘛,無非也是個算,不過他算得不是棋路,而是輸贏。
若連一盤棋都算不了,他還算什麽天,算什麽命?
儒生落子的速度越來越慢,最後直接停了下來:少年的棋路很怪,幾乎完全沒有章法,仿佛東一顆西一顆随手亂放,卻偏偏每到關健時候,他就發現,某一顆先前随手亂放的棋子,正落在最讓他難受的地方……
仿佛無論他怎麽落子,都在這少年的算中一樣。
安然也不催他,繼續心不在焉的撸他的貓,偷學隔壁前輩的忽悠秘技。
只聽“當”的一聲脆響,顯然不是落子的聲音,安然一回頭,就看見桌子上多了一枚玉佩。
明黃色,雕龍佩。
安然看着玉佩,好一陣不想說話:犯規啊大爺,微服私訪不是這麽玩的!
儒生平靜道:“我賭我們這一局,是平局。”
安然想掀桌:平你妹啊平!還說自己輸的起?
圍棋平局的幾率小的可憐,在他那個世界,因為規則變動,甚至根本就沒有平局。
這種賭局,随便來個三歲小孩就能贏,但問題是,贏不得。
明黃色的龍文佩……誰敢拿?
果然伴君如伴虎,甚至連遠遠看一眼都有危險。
他現在是不是應該馬上跪下來,五體投地,磕頭請罪?
安然安靜了好一陣,默默扯下腰上的玉佩,放在桌上,默默落下一子。
局面瞬間翻轉。
安然動作越來越慢,儒生神色越來越輕松。
棋盤上黑白子漸漸多了起來,兩個人誰也不說話,埋頭落子。
“公子!”一個小厮打扮的半大少年沖過來:“公子,不好了!夫人坐的馬車翻了,動了胎氣,見了紅。”
安然看向棋局,暗暗起卦,末了道:“有驚無險,不妨事。”
小厮大大松了口氣,道:“公子我們回吧,馬車在外面。”
安然點頭,還未說話,就聽中年管家不滿道:“哎,棋還沒下完呢!”
見過尿遁死遁,沒見過早産遁的!他家主子正在興頭上,掃了他老人家的興致算誰的?
安然看了他一眼,從瓷罐裏抓出三顆白子,兩顆黑子,逐一落下,道:“你贏了……我們走!”
後一句自然是對小厮說的,小厮應了一聲,到他身後推了輪椅便走。
管家詫異道:“竟然是個……可惜了。”
殘廢兩個字,到底沒有出口。
見儒生一直看着棋局出神,便也去看了眼,頓時駭然:“連環劫!竟然被他做成了!這這……”
這還是人嗎?
儒生嘆道:“是啊,竟然真的被他做成了。”
圍棋數百局也未必能和一局,這少年卻硬是在他故意使壞的情況下,做成了和局。
京城什麽時候,出現了這樣一個人物?
管家拾起兩個玉佩,道:“主子?”
儒生将“贏”來的羊脂玉配拿在手裏把完,道:“雕工不錯。”
揣進懷裏。
又一指棋盤,道:“帶回去。”
一名青衣漢子迅速靠近,在管家耳邊低語幾句,管家神色大變,上前一步,低聲道:“主子,安國公主出事了!公主的馬車驚了馬,狂奔數十丈後側翻落水,公主動了胎氣,已經見了紅,怕是要早産……”
說着說着,忽然一愣。
這話他怎麽自己聽着,都有點耳熟?
剛剛那個少年說什麽來着?
有驚無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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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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