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僞種田文(十五)
安然睜開眼睛, 并不意外的看見趙恒正坐在床邊,也并不意外自己還活着。
他無風無雨的活到十六歲, 卻開始頻頻遭遇生死, 第三次了。
見他睜開眼睛,趙恒那張一慣生硬的臉也不禁露出喜色,正要說話,就被安然打斷:“先讓我……洗個澡。”
嗓子火辣辣的疼, 聲音幹澀的要命……果然毒酒這東西, 是不能亂喝的。
趙恒無奈搖頭, 揚聲喚服侍的人進來。
這一洗, 就是接近半個時辰,趙恒站在浴池門口, 道:“我數到三十, 如果你再不出來,我就進去了……一、二、三……”
房內一聲水響,表示某個人還活着。
趙恒停了停,放慢了速度繼續數:“四、五、六……十七、十八……”
數到二十六的時候,門被從裏面拉開,少年扶着牆站在地上,氣虛無力, 但脾氣卻大:“洗個澡你催什麽催?!”
他渾身黏答答的,像塗了層油似的, 頭發又長又髒,偏身上還軟趴趴的沒力氣……他已經洗的夠煩了,某個人還在外面一遍遍催!
趙恒又一次失神。
溫泉池雖然在屏風內, 卻依然有單薄的霧氣透過來,眉目如畫的少年赤足站在薄霧中, 仿佛下一瞬,就會随霧散去一般。
眼前忽然又出現少年無力的躺在自己懷裏,口中湧出黑血的模樣,趙恒只覺得心裏一陣陣發慌,仿佛眼前看見的一幕,其實只是一場夢。
安然見他傻愣愣不說話,沒好氣道:“能不能煩請國公爺幫我把輪椅推來?”
趙恒這才發現他的狼狽,安然扶着牆,赤腳站在玉石鋪就的地板上,頭發濕淋淋的披着,還在向下滴水,明顯倉促披上的袍子,已經被浸濕大半……不由皺眉:“怎麽這樣就出來了?”
安然無語,剛剛也不知道是誰在外面催命似的叫。
趙恒見他臉色蒼白、呼吸短促,實在不放心丢下他去外面臺階下推輪椅,索性直接上前攔腰抱了。
安然吓了一跳:“喂!”
趙恒不悅道:“都是男人,矯情個什麽?以後上了戰場,幾百個人一起光着膀子沖澡,你還不活了?”
安然咕哝道:“我幹嘛要上戰場啊?”
話不投機半句多,趙恒索性不理他了,将人安置在隔間的軟塌上,頭發撈起來,手按上背心:“知道自己身子虛,還跑去泡溫泉,泡溫泉也就罷了,還不許人服侍,一泡就是小半個時辰……到時候毒酒都沒能毒死你,卻在洗澡的時候被溫泉溺死,才是大雍朝最大的笑話。”
安然只覺得背上那只手熱氣騰騰,烤的他渾身舒坦,就好像大冬天鑽進暖烘烘的被子裏一樣,舒服的他只想嘆氣,道:“大雍朝知道我誰啊!哎別啊……再烤一會兒,別這麽小氣嘛!”
趙恒懶得理他,衣服烘幹就收了手,用毯子将人胡亂一裹,令杏兒、小桃上前服侍,自己出去透透氣。
安然趴在軟塌上,讓小桃給他擦頭發,道:“杏兒給我倒杯水。”
這堕落的生活……若是再有個手機,有臺電腦,人生就圓滿了。
心中喚道:【系統。】
這段時間如同卸載了一樣,毫無存在感的系統秒回:【在。】
安然道:【我怎麽活下來的?】
【趙恒把你給他的靈乳,用在了你身上。】
安然沉默下來。
原來是他,果然是他。
在這個世界,他最大的幸運就是遇到了一個趙恒,一個會無條件對他好的人。
救他性命,錦衣玉食養着他,價值連城的藥,一盒一盒的找來給他用,信他,幫他,哪怕對面是雍帝,也毫不猶疑的站在他身邊。
安然不覺得自己有資格被如此善待,從見到趙恒的第一眼,他就對他動用了催眠術,以求獲救,後來跟在他身邊,也存了利用的心思。
也許在趙恒姐弟看來,他對趙忻母子的援手,足以抵過他們為他所做的一切,但安然自己知道,事情不是這樣的。
如果沒有他這個變數,趙忻一樣不會有事,甚至不至如此兇險。
趙氏姐弟如何着想他不管,但他自己卻不能心安理得的接受他們的感激,否則這般行徑,與安允兒何異?
所以該回報的,還是要回報,只是他身無長物,吃的用的全是人家的,他又和系統鬧着別扭,等閑不願在它那裏兌換東西,除了從安允兒那裏敲詐來的靈乳,實在沒什麽拿得出手的。
只是沒想到,才送出去的禮物,又被用在了他自己身上。
頭發擦幹,換衣服穿鞋子,等收拾妥當,安然才後知後覺的發現,杏兒她們給他備的,并不是家常或會客的衣服,詫異道:“怎麽,要出門?”
杏兒道:“國公爺沒跟您說嗎?咱們今兒搬回京。”
“‘搬’回京?”
搬家這種事,他自己居然最後一個知道?而且還是臨出發才知道?
“國公爺說,您現在是官身,不能長住城外,已經在京裏給您備了住處。”
安然嗤笑一聲:鬼的“國公爺”說,趙恒的性子他還能不清楚,怎麽會不顧他剛剛蘇醒,就逼着他挪窩,去做那個小小的七品芝麻官?
八成又是雍帝的意思。
搬就搬吧,他都死過一次了,還有什麽可怕的。
……
一路無話,馬車進了京城,卻沒去定國公府或安國公主府,而是進了一個陌生的院子,裏面收拾的倒也不錯,亭臺樓閣掩映在蒼翠的林木間,水榭回廊在月洞門外忽隐忽現……是他喜歡的格局。
下了馬車,兩個陌生的青衣小厮上前,服侍安然坐上輪椅,趙恒道:“我先去主院等你,說完話過來找我。”
轉身離開。
青衣小厮推着安然進了一處水榭,然後悄然退下,水榭裏,早有一個人在等他。
“陛下。”
雍帝從書卷中擡頭。
少年坐在輪椅上,懷裏抱着他的貓兒,頭發漆黑,臉色蒼白,睫毛很長。
“冷?”
四五月份的天氣,最熱的時候連夾衣都穿不住,十五六歲的少年卻還披着狐裘。
安然嗯了一聲。
雍帝默然。
安然的來歷,他是清楚的,數月前身受重傷,命懸一線被趙恒救回來,原就元氣大傷,如今又喝下皇室秘制的毒酒,能撿回來一條命已經是奇跡了,骨子裏怕已是千瘡百孔。
“這宅子荒廢了幾個月,”雍帝道:“你昏睡的這幾天,工部加派人手,也只把主院附近修葺出來,其他地方還在收拾,你将就住吧。”
安然四下看了眼,發現還好,并沒有雜草藤蔓滿地的情形。
問道:“這是什麽地方?”
雍帝道:“前戶部尚書的府邸,如今是五官靈臺郎的官邸。”
戶部尚書的府邸,難怪修的這麽好……給他一個七品芝麻官做官邸,規格略高啊!
安然問:“‘前’?”
雍帝道:“數月前,被朕抄沒家産,合家流放。”
從位極人臣,到階下囚,就是這麽簡單。
“我能換一個小一點的房子嗎?”安然道:“房子大了,需要的人就多……我養不起。”
“不能。”乾帝道:“你不是會算卦嗎?沒錢了自己擺個攤去掙。”
忽然想起小巷裏,那驚豔的一瞥,那個時候,少年雖然也坐在輪椅上,神态懶散,整個人卻是明亮的,随随便便一個笑容就仿佛能點燃整個夜空。
不由心中微痛。
安然原是随口一說,四下打量,問:“有溫泉嗎?”
雍帝無語了:“你關心的就是這個?朕懷疑你之前十幾年是怎麽活過來的!”
在山溝的草房住了十幾年,如今到了京城,居然挑剔尚書府沒有溫泉!
安然撇了撇嘴:怎麽活過來的?各種娛樂項目躺在床上就能享受,天南地北的美食随叫随到,空調暖氣,二十四小時熱水……閑着無聊了,想繞地球一圈,也就幾張飛機票的事。
土包子!
聳聳肩,小聲道:“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嘛!”
有條件為什麽要委屈自己?何況他可是上了乾帝關注名單的人,一舉一動都在別人眼皮子底下,沒了溫泉池的活水,以後怎麽放心大膽用沐浴露洗發水?難不成說他生來自帶體香,連洗澡水都被他熏香了?香妃娘娘都不帶這麽誇張的。
他低聲咕哝,聲音裏帶了幾分委屈,這洞悉天機的少年,第一次在雍帝面前,露出孩子氣的一面。
雍帝看着他,少年氣色很差,連嘴唇都透着蒼白,一慣清澈的嗓音也帶了幾分沙啞,唯有一雙眼睛,越發漆黑幽暗,讓他沒來由的心一軟,輕輕一拍扶手,站了起來,負手看着遠處,漫不經心道:“既然活下來了,就好好活着吧!”
這算是許他活下去了?安然低低應了一聲“是”。
又問:“公主殿下還不知道吧?”
他的演技可是練過的,若他們瞞的好,當時就找個由子帶趙忻回京,趙忻應該還不知道他喝的,是實打實的毒酒。
雍帝皺眉,不悅道:“朕的女兒沒有你想的那麽脆弱,無需你如此保護。”
安然道:“我只是覺得,公主該受的罪已經受過了,她可以嬌弱,應該嬌弱的。”
雍帝不語,安然繼續道:“再說了……被女兒憧憬期待着的時候,做父親的,往往不好意思做讓她失望的事。這樣下次皇上再想殺我的時候,說不定就不會這麽果斷了。”
雍帝輕哼一聲,道:“你果然是不怕死。”算計他的話也敢當着他的面說,且還是胡說八道……那個時候,他已經快要死了,還會去考慮什麽‘再想殺他’?
安然默然片刻後,低聲道:“其實是怕的。”
人,哪有不怕死的呢?哪怕已經死過三次,他還是怕的。
雍帝沉默下來。
他當然知道安然怕死,他就是以為他太怕死,才會在這一場博弈中,輸的徹底。
死了一次的安然,自然也算不得贏家。
他讓人徹查過安然的事,知道他曾被人折斷手腳,用短刀刺透胸口釘在樹上,知道他将自己從樹上拔下來,用唯一完好的手,拖着殘破的身體收集落葉,點燃篝火求生……
知道他以為趙恒無意救他時,依舊沒有放棄沒有怨怼,而是央求趙恒将他搬到路邊,讓別的好心人來救……
誰能想到,一個這樣不顧一切活下來的人,竟然會在低頭和死之間,毫不猶豫的選擇了後者?
他承認,他對安然起過殺心,因為他的本事太過詭異,因為他對趙恒、趙忻的影響太大,因為他有動蕩江山的能力……但是,他還沒有老到,覺得自己折服不了一個區區少年的地步,他沒想過要真的殺他。
不過是用慣了的手段,算不得高明。
先以雙腿為由,定少年一個欺君之罪,而後以言語逼迫,讓他以為自己有必殺之心,再然後,看在安國和長生的份上,勉強賜給他一條活路……
他相信,如安然這樣的人,無論如何艱難,都會選擇活下去,所以言語才極盡苛刻,務必第一次就讓他徹底低頭,而後的尊重和厚待,才會讓他驚喜和感激。
與其說這是一次選擇,倒不如說是一次敲打,他話雖說的難聽,但他的子孫,又豈會真的折辱這少年?便是他身邊真正的奴才張全,那些人不一樣對他客客氣氣?何況是神秘莫測的安然?
只是萬萬沒想到,少年幾句問話之後,沒有苦苦央求,沒有讓趙恒趙忻替他轉還,而是毫不猶豫的将毒酒一飲而盡,讓所有人猝不及防,包括雍帝自己。
不自由,毋寧死。
那個時候的雍帝,是震驚而憤怒的,甚至覺得,這樣不知好歹的賤民,死不足惜。
偏偏這個賤民,在毒發垂死之際,還強忍劇痛,安撫他的女兒,不讓她被他這位父親的絕情所傷……
時過境遷,少年再度死裏逃生之後,在他面前低聲說“其實是怕的”。
雍帝心裏說不出什麽感覺,沉默許久後,才道:“有些事,朕既然答應了,就不會反悔,但還是要問一句……你是不是早就算出一切,才會将救命的藥提前交給老四?”
想起安然的規矩,随手從腰上解了個東西下來扔給他,道:“朕要聽真話。”
安然接過“卦金”,道:“我不知道它能療毒,更沒想過國公大人會把它用到我身上。”
“你不知道?”
“不知道,事實上,我根本不知道它是什麽。”
“宮中秘制的毒酒,一旦飲下無藥可救……那瓶藥并不對症,卻還是保住了你一條命,你告訴我,你不知道它是什麽?”
見雍帝定定的看着他,安然知道他不信,道:“這東西,是我從安允兒那裏敲詐來的。”
頓了頓道:“公主生産的時候,安允兒就是用這個。”
“安允兒……”雍帝沉吟片刻,又看向安然,嘆一聲,道:“罷了。”
一句“罷了”,安然知道自己這條命算是真正保住了。
喝下毒酒的時候,他看似沖動果決,但其實想過很多。
他知道雍帝并沒有真的想殺他,只是想讓他變成皇室的一條狗,他很清楚,如果他今天搖尾乞憐保住一條小命,那他就再也沒有資格堂堂正正做人。
哪怕日後得雍帝寵信,榮華富貴享之不盡,也找不回那一天丢失的尊嚴。
更何況,這裏的榮華富貴,對他而言算什麽,好稀罕麽?
一杯毒酒下肚,死就死了,回到自己的世界繼續享受人生,若萬一沒死,也不必像一條狗似的活着。
在系統那裏,他還有高達五萬的積分沒有使用,他自認活下來的幾率還是蠻大的,是以才會在最後時候,還和乾帝“講價還價”——并不只是為了迷惑趙忻。
雖然接了聖旨,口稱“效忠皇家”,給足了雍帝面子,但他口中的“效忠”和雍帝所說的“效忠”,卻全然不是一回事。
“效忠皇室,為趙氏家奴”與“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的區別。
雍帝神色略緩,道:“陪朕下盤棋?”
安然善解人意的問:“陛下是想贏,想輸,還是平局?”
雍帝:“……”
這是在拍馬屁呢,還是懶得支應他?
道:“前兒劉老蔫兒吐血了。他年紀大了,禦醫差點沒救回來,有功夫你陪他下盤棋,否則他這條老命,怕是要折在裏面了。”
吐血?下棋?
安然迷糊了一陣,才想起這事兒,八成是他那一局殘局惹得禍,只是東西又不是他讓送去的,道:“皇上,我若是陪他下棋,只怕會更糟。”
雍帝無語,道:“你就不會讓他贏一次?或者幹脆把你那盤破棋擺完?”
安然道:“……那我擺擺看。”
反正他是不見那個劉老蔫兒的,只側面了解幾句,也知道那老頭兒特讨厭神棍這種人,何必自己找不自在。
兩人說不到一塊,雍帝準備走人,道:“朕也該回去了,你接了聖旨,莫忘了身上的差事。”
安然應了一聲,又想起一事,問道:“皇上,我能不能把你送的玉佩戴在身上?”
乾帝道:“朕說過,玉佩是給你在別人面前耀武揚威用的。”
不戴着,怎麽耀武揚威?
正要邁步,安然又問:“那我的溫泉……”
乾帝不耐煩道:“有!沒有朕也讓他們給你修一個……還有什麽事沒有?一并說完!”
都是些什麽雞毛蒜皮的事兒?戴不戴玉佩要問他,房子有沒有溫泉要問他……他到底是皇上還是他安然的管家?
“沒有……”安然忽然“啊”了一聲,改口道:“有的,我要告禦狀!”
終于有件像樣的了,乾帝神色微肅,問道:“你要告誰?”
“金文耀。”
乾帝花了五秒才想起這個名字,好一陣無語:“這種事,你找老四或安國,随便一句話就辦了,跑來告什麽禦狀?更何況你是官,他是民,天底下告禦狀只有民告官,哪有官告民的?胡鬧!”
百姓求告無門,才會來告禦狀,你這兒瞎湊什麽熱鬧?
那金耀文算什麽東西,有在他面前被告的資格?
還以為是什麽大事呢,結果比雞毛蒜皮還雞毛蒜皮。
“不行!”安然犯了倔:“我要告,非告不可!”
還非告不可……雍帝看着任性到他頭上的少年,看了好一陣:他算是看出來了,這少年是真不怕他,一點都不怕。
想到他之前受的委屈,雍帝回去四平八穩坐下,不耐煩的擺手:“行行,你告,你告吧!”
就縱他這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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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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