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溫聿懷看在那瞬間的愉悅上,沒有再逼問沙棠,讓她回了屋裏。

祝廷維既然肯讓自己的寶貝女兒嫁到溫家,就代表他已經放棄這個女兒,就算再如何折磨祝星,也不能動搖祝廷維分毫。

沙棠跟着他回到屋中坐下,雖然溫聿懷沒有再問什麽,她還是繃緊神經。

溫聿懷站在門口,沒有進去,他發現沙棠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之前總是躲閃目光,這會倒是盯着不放。

沙棠看着看着,忍不住喉嚨發疼發癢,捂嘴咳嗽起來,沒咳出聲響,倒是咳出不少血來。

沒人會來為她診治的。

溫雁風倒是放話要讓“二夫人”過來,只是那個瘋女人一來,這位祝小姐或許能好一時,但被瘋子盯上,後續就不好過了。

溫聿懷望着咳到奄奄一息的少女,不知是寒泉水還是她的汗水,浸濕她額前的發,在她慘白的臉色上劃出道道水痕。

或許是求生欲驅使,沙棠捂嘴咳嗽時,無意識地擡頭朝站在門口的人看去。

沙棠只看了一眼,站在門口的人卻仿佛有了理由,邁步朝她走來。

溫聿懷來到沙棠身前,伸手在她弓起的背部一點,強迫沙棠将喉間的腐爛和瘀血全都吐了出來。

沙棠哪被這麽對待過,怕極了,慌忙中扭頭試圖阻止他,卻因為湧上來的瘀血止不住,又轉回頭去吐了起來。

積攢的瘀血,灼傷的皮肉,什麽都吐出來了。沙棠吐到最後感覺自己都沒有東西能吐,地面,裙擺,床沿,都被污血染濕。

點在自己背上的手終于拿走,沙棠也感覺酷刑結束了,直起身時兩眼發黑,要暈不暈。

與祝星孱弱的身體比起來,她就顯得無比堅強。

溫聿懷今日已經用了一次術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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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要再被關去靜思,便在那之前多用幾次。

他瞥見挂在木衣架上的紅嫁衣,走過去從嫁衣上撕扯出長條衣帶,再回到沙棠身前,說:“坐好。”

沙棠下意識地聽他的話。

溫聿懷似乎聞不到滿屋子的腥味,他神色如常,動作不慌不忙,手指靈活地穿過她的發絲,将撕扯下來的細長紅衣布纏繞在沙棠發紅的喉間,全程沒有觸碰到她一寸肌膚。

等纏繞好紅衣布後,溫聿懷才将手指伸出,隔着紅衣布觸碰,輕輕點在她受傷的咽喉,讓沙棠被迫仰起頭來,在對方的靈力治愈下,喉間強烈的灼燒感開始減弱。

劇烈的疼痛得到緩解,沙棠反而支撐不住暈了過去。

等沙棠醒來後,已是深夜。

屋中點着熏香壓味,她眨着眼緩了好一會,意識在夢境和現實之間拉扯,眼中倒映着無論看多少次都覺得陌生的屋頂與床帳,卻在朦胧意識中,閃現男人彎腰在她脖頸間纏繞紅衣布的一幕。

記憶裏這間屋子昏暗又髒污,她自己也髒兮兮的,卻在幾次無意間的視線捕捉中,記住了男人只盯着她咽喉,冷淡淺亮的眸子。

沙棠徹底清醒,伸手摸了摸脖子,觸碰到纏繞在脖子上的細軟布料,提醒她白天那難堪的一幕并非幻覺。

她從床上坐起身,焦急去看被吐了滿地的地面,卻見床沿和地面都被人處理過,這會已是幹幹淨淨的。

就連她染血的衣物也是幹幹淨淨的。

似乎是用的淨水術來處理的。

沙棠在屋裏發呆片刻,腦子慢慢回想着今日發生的事,喉嚨還是有些痛,又癢又痛,每次一發作,她就忍不住伸手去摸。

屋裏又黑又安靜,沙棠感覺有些冷,又縮回被窩裏去。

經過今日的遭遇她已經不太想出去了。

聞今瑤給人的感覺或許是驕縱了點,卻不是會直接捅人刀子的類型,而且在沙棠眼裏,她很像小時候的祝星。

沙棠以為跟着聞今瑤去了,只不過是被言語羞辱,挨打也會是預料之中,卻沒想到會是這樣。

這比直接給她兩巴掌,再指着她的鼻子罵她更難受。

可雲祟師兄還被困在妖海,我要是害怕了,不去想辦法救他,他可怎麽辦。

夜裏又下了雨,沙棠靜靜聆聽着雨打屋瓦的聲音,伴随着喉間時不時地刺痛,再次昏昏沉沉地睡去。

天亮後偏殿來了人。

盛裝的美婦人帶着幾名端了藥碗的侍女進來。

沙棠聽見動靜醒來,起初她以為是溫聿懷來了,擰着眉頭坐起身,還沒想好要怎麽面對他,就聽有人叩響屋門,侍女在外說道:“祝小姐,二夫人來看你了。”

二夫人?

屋門被人從外邊打開。

日照之光灑落進屋,沙棠迎着亮光朝門口的人看去。

開門的侍女退到一旁,露出站在最前邊的美婦人。

她身着淡紫色長裙,妝容精致,與溫聿懷一樣,有着一雙漂亮的淺色琥珀眼瞳,與溫聿懷的疏離冷淡不同,美婦人的這雙琥珀眼瞳時時帶笑,溫婉和善,又像極了溫雁風。

相似的面容和相似的氣息,讓沙棠看得怔住。

她恍惚想起之前聽說的,溫家只有這一位夫人。

聽說少主溫雁風的母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

在他母親去世沒多久,溫家便有了這位二夫人,也有了二少爺溫聿懷。

二夫人雲瓊接過侍女手中的藥碗,笑盈盈地朝沙棠走去:“多虧你病了,我才有機會出來走一走。”

她語調歡快,瞧着十分高興,望着沙棠的目光也滿是真誠。

沙棠卻聽懵了。

哪有人這麽說話的?

“來,這是修複你啞嗓的藥,喝吧。”雲瓊很自然地坐在床邊,将手中藥碗朝沙棠遞過去,她的笑眼十分明顯,話也說得溫柔。

沙棠遲疑着不敢動。

“怎麽了?”雲瓊微微湊近看她,笑道,“害怕有毒嗎?”

沙棠還沒答話,就見二夫人端着藥碗抿了口,展顏笑道:“我喝過了,除了有些苦,不會有別的事的。啊,若是你喝的話,因為潰爛的皮膚,還會有些疼,不過你放心,疼過三天就會好很多了。”

“藥是很靈的,裏面有許多十分珍貴的藥材,都是我從自己的私庫裏拿出來熬制的。”

二夫人雲瓊一說起話就停不住似的,表現得像是小孩心性,和沙棠高高興興地唠叨:“我平日被關着,哪也去不了,連受傷都沒有機會,那些珍貴的藥材放着也沒用,如今可算是派上用場了,你快嘗嘗。”

那雙水潤純善的眼眸期盼地盯着沙棠。

沙棠從二夫人身上感覺不到針對自己的惡意,這才試探着伸出手接過藥碗,小口喝着。

苦。

入喉又痛。

雲瓊見她肯喝,更高興了,忙催着問:“如何?是不是就像我說的一樣,又苦又痛?”

沙棠乖乖點頭。

雲瓊的目光瞬間變得慈愛,伸手輕輕摸着沙棠的頭,這突然的觸碰讓沙棠身子一僵,不敢動,有些不适應地縮了縮脖子。

“不要這麽膽小。”雲瓊湊近她,神秘地笑道,“你這樣膽小,在這裏會很難過的,大家都會欺負你,讓你生不如死。”

最後一段話讓沙棠聽得毛骨悚然。

雲瓊壓低嗓音道:“你要想辦法離開這裏才能活啊。”

站在門口的侍女忽然上前恭敬道:“夫人,時間快到了。”

“我好不容易才能出來一次,就不能讓我多待會嗎?”雲瓊轉頭朝侍女看去,撒嬌的語氣,聽得人心酥。

侍女卻不吃這一套,垂首道:“這是家主的命令,我等不敢違抗。”

雲瓊幽幽嘆息聲,摸着沙棠的手轉而輕撫上她溫熱的臉頰,目光眷戀,被這雙眼以如此目光盯着,沙棠感覺自己脖子上像是纏了一條冰涼的毒蛇,游動時鱗片劃過她的肌膚,帶起陣陣戰栗。

它是如此依依不舍,卻讓人感覺死期将至。

“你可要慢點好,這樣我才能天天來看你。”雲瓊戀戀不舍地起身,“聿懷這幾天都不能來看你了,真可憐,自己的新婚妻子受了傷,作為丈夫卻不能陪在深愛的妻子身邊。”

沙棠捧着藥碗發呆。

她完全沒有作為溫聿懷“妻子”的認知,更別談“深愛的妻子”,聽雲瓊說這些話,沙棠心裏只有茫然和緊張。

但她也想确認溫聿懷的情況,于是在雲瓊要離開時,伸手抓住她的衣袖,輕輕拽了下。

沙棠說不出話,正苦惱要怎麽表達自己的意思,雲瓊卻一眼看穿她的心思,拍掉她抓着衣袖的手後說:“聿懷要靜思七日,在那又黑又破的小屋子裏跪七天呢,對了,這次也拜托你給他送食哦。”

雲瓊優雅地拉扯回自己的衣袖,帶着侍女離去。

沙棠覺得這位二夫人有些奇怪,可仔細想,又想不出具體的奇怪之處。

二夫人走後沒多久,偏殿又來了一位客人。

聞今瑤提着食盒趕來,輕車熟路地開門進屋,對裏邊閉目休息的沙棠打招呼:“二嫂嫂,我來看你了,你今日感覺如何?有好好吃藥嗎?我聽說二夫人來看你了,是不是給你帶了藥來?”

沙棠睜開眼,慢吞吞坐起身,朝進屋的聞今瑤看去。

聞今瑤一會就走到她床邊坐下,将食盒打開:“你餓不餓,我給你帶了吃的來。”

沙棠搖搖頭。

“不餓嗎?還是不想吃?”聞今瑤納悶地望着她,視線被纏繞在她脖子的紅衣布吸引,便将剛才的問題抛去腦後,伸手摸了摸,“這是什麽,不是應該包紮藥布嗎?”

沙棠答不出話,也不想答,只乖乖坐着,靜靜地望着她。

“是二哥給你包紮的嗎?”聞今瑤問道,也沒等沙棠回答,她自己就否認了,“不可能是二哥的,他那個脾氣怎麽會做這種事,二嫂嫂,明兒可記得要人給你換藥布,這樣好得快一些。”

沙棠點點頭。

聞今瑤一字不提石臺宴會的事,和她有說有笑,又盯着沙棠吃了幾口東西才離開。

離開偏殿時,聞今瑤心情甚好,因為見着沙棠落魄的一面,她好些天都說不了話,可憐又可恨。

這樣也算是給青檀他們報仇了。

可沒走多遠,聞今瑤又想起沙棠脖子上纏繞的紅衣布,好心情被破壞,總是會想:如果那是二哥動手纏上去的呢?

不可能的。

可如果是呢?

祝星又說不了話。

聞今瑤不太高興。

她對屬于自己的寵愛總是格外在意又敏感,無論是來自溫家的,還是聞家的,她從小就得到了旁人羨慕不來的寵愛,已經習以為常,并将其看作是自己的獨有。

是我的東西,就不能讓別人也擁有。

溫聿懷的存在又有些特殊,一點點不同都會讓她警惕又在意。

聞今瑤腳下一轉,去了靜思堂,想要見溫聿懷确認一下。

以前她想進去就直接進去了,今天卻被守衛攔在了外邊,說什麽也不讓進,再問就是二少爺不見人,要等靜思結束後再見。

聞今瑤氣得跺腳,氣沖沖地回了聞家。

聞家主正在屋中與客人議事,外邊看守的人也不敢攔自家大小姐,眼睜睜看着她推門進去,委屈巴巴地喊道:“爹爹!”

坐在主位,單手撐着額角神色沉思的男人,見突然闖進來還委屈巴巴的女兒,有些無奈,其他人非常識趣,紛紛起身告辭。

等人都走完後,聞今瑤才走到聞家主身邊,在他膝邊蹲下,小聲委屈道:“爹爹,你可要幫幫我。”

聞家主低頭朝她看去,眉目慈善,話裏帶笑道:“又是誰讓咱們大小姐受委屈了?”

“還不是溫二哥!”聞今瑤哼了聲,憤憤道,“他被罰靜思,我想去見他,卻被攔在外邊,說不見人,要等靜思結束後再見。他以前哪有這樣?會不會是二哥體內的封印有問題了,所以才開始對我冷淡。”

聞家主沒好氣地笑道:“只是不見你就算冷淡了?”

“以前我都能進去的,憑什麽現在不能進去見他了?”聞今瑤瞪大了眼,話開了頭,就越想越多,“這麽一想……二哥這兩年就是有些奇怪,他上次還說我做的魚湯難喝,上個月還忘記了跟我約定好一起去看皮影戲的日子,把我一個人晾在那等了他一晚上!”

“他要是喜歡我,那不可能娶祝星的時候什麽都不跟我說呀!他娶不到自己喜歡的女人,總會傷心難過的吧,可你看二哥,他最近哪有表現出傷心難過的樣子!”

他天天就去跪靜思了!

聞今瑤扒拉着手指頭,細細數着溫聿懷對自己的細微不同。

不管真的假的,全都一股腦說出來,最後得出結論:“二哥的封印一定是出問題了!”

聞家主聽完後,臉上的笑意一點點退去,沉思片刻,輕輕摸了摸聞今瑤的頭以示安撫:“等會我去和你溫伯父商量,重新檢查一下他身上的封印。”

沙棠最初不知道二夫人有些奇怪之處,直到最近她每日都來見自己,每一次态度都不一樣。

第一天和善又活潑。

第二天變得冷淡,只問她喝不喝藥,喝完就起身離去,都沒多看她一眼。

第三天則十分暴躁,掐着沙棠的下巴道:“讓你喝就喝,哪來那麽多廢話!”

雲瓊力氣出奇地大,就這樣掐着沙棠的下巴強硬地灌了她半碗藥。

第四天,二夫人又跟個沒事人一樣和沙棠說說笑笑。

第五天,二夫人從進門就開始哭,邊哭邊說她兒子真可憐,天天都要跪着靜思。

第六天,二夫人滿臉憂愁,望着沙棠不斷嘆氣,嘀咕她如此膽小懦弱,活不長的。

經過這些天的相處,沙棠才敢确定,溫家的二夫人腦子似乎有問題,不太正常,情緒多變,每天都像變了個人似的。

一面對二夫人,沙棠就高度緊張又戒備,只有人們走後,剩下她一個人時才敢放松下來。

沙棠偶爾還是會做那個夢。

夢裏她從水中向岸上看去,那個人仍舊站在同樣的位置。

今晚她卻夢到自己被人從水中抱起,重新回到岸上,夜晚的風吹進青年的懷裏,撲灑在她臉上,涼意讓她的意識短暫地回籠。

兩人的衣衫都因涉水而濕透,面料緊貼肌膚,也将他們的距離拉得更近。

在這短暫的瞬間,靠在青年胸口的沙棠,卻沒能感受到衣下心髒跳動該有的力量。

那裏靜悄悄地,好像什麽都沒有。

沙棠聽見夜雨敲打的屋瓦的聲響,從夢中悠悠醒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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