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沒名沒份,生什麽孩子

那藥無法囫囵咽下,魚郦含在嘴裏反複咀嚼,倒也沒覺得有多苦,只是吃完了,舌頭麻麻的,半天返不過神。

趙璟盯着她看,眼角淬着些涼意,唇上卻噙着些薄笑。

他問:“你就沒想過生個孩子?”

魚郦的思緒本有些飄忽,聽到這荒謬的話,險些笑出來,“生孩子?沒名沒份的,生出來做什麽,讓他來吃苦受罪,待長大了怨恨我們麽?”

寝閣裏有一瞬的安靜,也不知是不是魚郦的錯覺,她看到趙璟的臉色緩和了許多,目光也沒有那麽銳利了,他輕聲道:“哦,名份,原來是因為這個,你放心,再等一等,我遲早……”

內侍尖細的嗓音打斷了他的話。

“殿下,聖駕将至,現已到嘉肅門。”

從嘉肅門到寝閣,最多一炷香。

魚郦腦子裏“轟”的一聲,忙起身去拾揀散落在地上的衣裳,匆匆穿戴好,正要走,趙璟追上她,往她懷裏塞了個手爐和一盞宮燈。

她略微愣怔,趙璟已将她推進密道。

那密道藏在書櫃的後面,趙璟伸手抵住櫃子,微微欠身,目光灼灼盯着魚郦,道:“你叫我一聲。”

魚郦心中焦灼,跺腳,“你又在鬧什麽!”

趙璟仍舊執拗:“叫我一聲。”

寝閣外頭腳步相疊,甚至有落辇的聲音傳入。魚郦緊攥着宮燈手柄,輕輕喚:“有思。”

有思,是趙璟的字,兩人自少年時親近,這般親昵稱謂,都是叫慣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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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魏軍攻破宮城,兩人重逢之後,魚郦再也沒有這樣叫過他。

哪怕最親密的時候,交頸相依,也總透着一絲疏離,再也回不到從前。

趙璟得償所願,傾身抱了抱魚郦,退後幾步,将書櫃推過去,一隙光線被沒入黑暗的瞬間,魚郦隐約聽見外面趙璟那清冽如玉石的嗓音:“兒臣參見父皇。”

魚郦靠在密道的石壁上,像被抽幹了力氣,腿腳酸軟,寸步難行。

她靠了一會兒,彎下身,将手爐和宮燈留在原地,自己仍舊如來時那般,在黑暗裏摸索着往回走。

跌跌撞撞地回了章臺苑,天邊初降暮色,湯池被餘晖染了半邊絢麗,泛起漣漪。

她對着池面整理了發絲衣裳,平複了下氣力,才出去。

回到春熹殿,魚郦盯着院裏海棠原先在的地方看,宮女來問,她推說身體不适,就沒讓擺晚膳。

她這地方偏僻,是頂安靜的,平素不會有人來串門,到了晚上,宮女們就喜歡湊在檐下偷個懶,說個悄悄話。

青栀在外頭聽了大半宿,興致勃勃地回來講給魚郦聽:“她們說今日朝會,太子殿下貴體不适先回了東宮,連十月半的法會都沒去,這是在給皇後臉色瞧。”

魚郦對鏡梳頭,笑出一對梨渦:“人家是親生母子,哪有給親娘臉色瞧的?”

青栀為魚郦披上一件薄衫,念叨:“可是宮裏宮外的人都知道,皇後更疼愛越王,更想讓越王做儲君。”

魚郦不再說話,只轉過頭沖青栀笑了笑。

難得見她對這些宮廷秘聞感興趣,青栀越發來了興致,又道:“太子托病回宮後,官家去看他了,還是帶着咱家三姑娘去看的。”

“婉婉?”魚郦詫異。

“是呀,三姑娘用的是皇後賜的步辇,好大陣仗,宮裏宮外都傳遍了。”

魚郦從妝臺木屜裏摸出一柄玉如意,若有所思地撫摸,愈發沉默。

青栀仍舊天真無暇:“姑娘,若是三姑娘成了太子妃,您的身份也就更尊貴了,到時候可以出宮,找個好郎君嫁人了。”

魚郦終于忍不住,咯咯笑起來。她将青絲別于耳後,唯留一雙耳珰,明珠璀璨,搖曳生光。

青栀怔怔看她,半晌,才小心翼翼說:“姑娘,你這是高興的嗎?”

魚郦止了笑,拉起青栀的手,溫和道:“你進宮陪我有些日子了,好些事本不想對你說,但瞧你實在天真,怕你不明就裏出去惹禍,還是都告訴你吧。”

青栀瞪圓了眼睛,一雙黑眸烏溜溜,像葡萄珠。

魚郦望入她眸中,“我是誰?我不光是蕭家長女,我還是前周明德帝親手創立的昭鸾臺尚宮。何為昭鸾臺,是執掌內宮庶務,監視宮眷內侍,杜絕朝堂內宮相勾連的機構。在宮中的地位僅次于玄翦衛,素有北玄翦南昭鸾之稱,你就算不了解昭鸾臺,可你知道玄翦衛吧。”

青栀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她當然知道。

魚郦入宮的五年,青栀跟在蕭家老太太身邊,舉家牽往襄州,而當今聖上,當時任襄州節度使,手握重兵,裂土封疆,但仍舊對玄翦衛談之色變。

那是為明德帝刺探辛秘、監視朝臣的機構,更是高手如雲的暗殺機構。

聖上來蕭家,她在一旁伺候茶酒,曾聽過幾句,若是被玄翦衛盯上,只怕連分辨的機會都沒有,就稀裏糊塗丢了性命。

而後來聖上起兵途中遭遇的幾場刺殺,大約也是與玄翦衛脫不了幹系。

青栀突然覺得眼前的魚郦有些陌生,她明明還是那般溫婉如畫的眉眼,卻無端帶了幾分刀寒凜意。

魚郦撩起散落鬓邊的一绺碎發,唇角微勾:“我是明德帝的心腹,怎麽樣都不會輕易放過我的,如今留着我,待我如上賓,不過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青栀唇舌發僵,半天才想起來問哪裏用得着,可魚郦已經回過頭,繼續對鏡理青絲,只留給她一個纖娜的背影。

很顯然,她已經不想再回答任何問題了。

主仆兩默了許久,青栀驀地走到魚郦身側,彎腰握住她的手,鄭重道:“姑娘,咱們逃吧。”

魚郦詫異擡眸看她,流露出了今夜最生動的表情。

青栀急切道:“兔死狗烹,要是姑娘有一天沒有用處了,豈不是死路一條?趁現在,逃吧。”

魚郦久久未言。

她在權力漩渦裏掙紮得太久,習慣了爾虞我詐,少女時殘留的那一分熱烈情感早就被澆滅了,對人充滿提防,心無比冷硬。

她之所以對青栀好一些,不過因為青栀自幼就在自己房裏,又是祖母派來照顧她的。

可沒想到她會這樣說。

魚郦心裏有些感動,除了祖母和明德帝,還未有人這麽為她考慮過。可感動只是一瞬,她立即收斂起多餘的情緒,搖頭:“我不走,也走不了,過幾日倒是可以讓你出宮。”

青栀立即搖頭。

魚郦沒有再勸,她心中自有打量,無需多言,只是略過這一節,又說起了剛才的話:“婉婉坐着姑姑賜的步辇進東宮,這說明姑姑是真心想要促成婉婉和太子的婚事。”

青栀垂頭耷腦,已沒有參與讨論的力氣。

魚郦的眼睛卻亮起來,像發現了什麽辛秘:“所以,說什麽皇後與太子不睦,皇後矚意越王,那都是假的,姑姑根本沒想放棄太子,不然就不會要把自己的侄女嫁給他了。”

她看着軒窗外幽冷的霜月,眼中似有散不盡的沉霧,又像深不見底的冰潭。

這一夜魚郦睡得仍舊不沉。

夢魇不散,裏面缟素漫天,趙家父子占領禁宮後,假惺惺把明德帝的棺椁供奉在崇政殿,趙禀先更是幾度哀傷到暈厥,不得不由其子趙璟代為守靈。

魚郦盯着那棺椁,這是明德帝還做蜀王,領兵禦敵時,親自打造的,那上面還刻有他的表字,瑾穆。

瑾穆活着的時候,就曾對魚郦說,自他上戰場就想過會死于非命,他十年戎馬,殺戮無數,仇敵無數,哪有好運得善終?

只是沒想到,最後不光他要死,綿延三百年的大周國祚也要亡在他的手裏。

這都是命,無可奈何,誰讓他是帝王,沒得選。

但魚郦不一樣,她可以逃。

瑾穆早早為她做了安排,給她做了一個假的身份,戶籍文牒,土地宅院,銀兩珠寶,全都藏在約定好的地方,能保她後半生榮華自由。

魚郦本來能走的,有那麽一剎那,只要她聽話,就能永遠藏匿于芸芸衆生間,就算趙璟有通天之能,也找不出她。

可她沒走成。

魚郦在夢裏想,她不該那麽悲觀,總有一天她是要走的,瑾穆的一番苦心,他對她的期望,不能全辜負了。

清晨在蟬鳴中醒來。

魚郦還在梳洗,宮女們就捧進了新衣,說這是皇後賜的,要她穿上去紫宸殿赴家宴。

魚郦納罕,心道皇後怎麽舍得把她放出來見人。

那新衣是藕絲秋半羅衫,搭配缃綠褶裙,用銀絲刺繡海棠在襟前,瓣蕊分明,繡工精致。

雖然顏色魚郦不喜歡,但那株海棠卻讓她愛極了,她反複摩挲,高高興興穿上身,用好了早膳,精心描繪出妝容,動身去紫宸殿,想看一看她的好姑姑又唱哪一出。

紫宸殿今日很熱鬧,魚郦姍姍來遲,她的父親和繼母已經陪蕭皇後說了小半天話,內殿大長秋荊意親自将魚郦迎進去,衆人目光轉過來,魚郦才發現內殿還有一個人。

暫且将那人忽略,魚郦向皇後行過禮,又朝父親、繼母斂衽。

她父親蕭琅忙起身将她攙起,淚光瑩瑩凝着魚郦的臉,略微哽咽:“窈窈,你我父女,已有五年多未見了,為父真是挂念你啊。”

魚郦想要擠出幾滴淚來配合他,可實在太難,甚至差點被他這副慈父模樣惹得笑出來,只有低垂眉目,裝出一副稚弱可憐的模樣。

蕭琅自顧自抹眼淚,蕭皇後勸慰:“今日骨肉團聚,本是高興事,你這樣可要惹得窈窈傷心了。”

這才讓他不依不舍地把魚郦的手放下,一步三回顧地回自己的座椅。

魚郦這才能擡起頭打量他。

她雖被困在深宮,卻早有耳聞,蕭琅從龍有功,官位擢至吏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世人都稱一聲蕭相,雖不及昭文左相寧殊,但後者畢竟廉頗老矣,加之蕭琅有皇後這層裙帶,俨然已是百官之首。

如今的父親身着紫服,頭戴進賢冠,雍容典雅,半點都沒有當日賣女求榮的醜态。

再看看繼母朱氏,正貼心地抽帕遞給父親,讓他擦拭眼淚。

真好,一朝得勢,都能裝出副人樣了。

殿內的氣氛過分低沉,蕭皇後扶了扶鬓邊金釵,和藹地沖魚郦問:“在宮裏住得可習慣?宮人們可聽話?”

魚郦躬身道:“牢姑姑挂念,一切都好。”

“可某覺得,蕭姑娘瞧上去,比五年前憔悴了許多。”魚郦早先注意到的那個人終于沉不住氣,插進話來。

蕭皇後笑說:“薛刺史還記得窈窈五年前的模樣麽。”

那位被皇後奉為上賓的,正是陳留刺史薛兆年。

陳留刺史不過四品,算不得位高,但陳留毗鄰帝京,前朝與本朝君王都選擇在那裏大量駐軍,是軍事重地,陳留刺史自然而然便成為了各方勢力拉攏的對象。

五年前,父親逼魚郦嫁的人就是薛兆年。

薛兆年此人四十有餘,是個姬妾成群的鳏夫,生得粗莽,為人鄙俗,魚郦看不上眼,不想嫁,父親一度将她關在閨閣裏,甚至想要捆着她上轎。

後來她逃出去,向當時還是太子的明德帝求救,明德帝讓她入宮做女官,這才躲過一劫。

魚郦再不是當年那個孤弱無依、任人拿捏的小女孩,她平靜地看着這出戲,秀婉的面容上微微含着笑。

衆目之下,薛兆年的目光無遮攔的滾燙,落在魚郦臉上,像蟄伏已久的獵人見到了獵物。

他欠身回皇後的話:“雖闊別五年,但蕭姑娘的面容仍深深印在某的腦子裏。”

這話顯得孟浪,連蕭琅都聽不下去,冷哼一聲,轉過頭去,臉色黑沉。

皇後倒是狀若平常,拿出哄小輩的慈愛與耐心,沖魚郦道:“民間有一句話,‘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這麽多年,什麽都變了,但薛刺史對魚郦的心沒變。”

魚郦在心底不屑地冷笑。

五年光景,時移勢易,沒想到這些畜生們又打起了舊主意。

難怪今日舍得讓她出來,是想用她來拉攏薛兆年。

可惜,她已經不是從前的蕭魚郦了。

她含笑對上蕭皇後殷切的視線,“是呀,難得有情郎,夫妻情篤最是難得,不然就算對方位高權重,可若後院莺莺燕燕,那又有什麽意思?”

蕭皇後的臉霎時僵冷。

因為這話不單指向薛兆年,還指向新登基的官家。

從前在襄州時,夫妻患難,乾佑帝倒是敬重蕭皇後,中饋井然,妻妾有序。可一旦進了帝都,三五月後坐穩帝位,許是覺得不需要蕭家的佐助了,乾佑帝開始大肆充盈後宮,先是立自己身邊有子嗣的兩個寵妾為貴妃、淑妃,又選了十幾個妙齡女子封為貴人、才人,聽說當中有個格外漂亮的,前幾日已晉為婕妤。

蕭皇後應當是察覺到了危機,所以近來動作頻頻,又是想把蕭婉婉嫁進東宮,又是想讓魚郦去給薛兆年做填房。

魚郦心中鄙夷,來來去去,都是些上不得臺面的招數。

蕭皇後冷眸盯着魚郦,臉上是難以掩飾的厭惡。或許這才是本來面目,終于懶得僞裝了。

魚郦并不怕蕭皇後,她對乾佑帝有用,蕭皇後不敢動她,若哪一日她沒用了,怎麽死,乾佑帝也會替她打算好,這一些都用不着蕭皇後。

殿中氣氛沉滞,蕭琅挪了挪身,正想說些話緩和,內侍尖細的嗓音響起:“太子殿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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