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與她偷偷幽會的是太子

昨夜霪雨綿綿,吹倒了春熹殿裏一棵海棠。

內侍省的都知領着幾個小黃門進院的時候,正遇上內西頭供奉官領着幾個工匠在搬運倒塌的海棠樹。

“聽說還是明德帝生前親手所植,都說一朝天子一朝臣,連樹都捱不到明年。”

梁都知回頭瞪了一眼身後嘀咕的小黃門,那小黃門吐了吐舌頭,讪讪閉嘴。

廊庑下的宮女掀開篾簾,梁都知沒急着進,倒是頗為關切地問:“姑娘這些日子如何?睡得好嗎?進得香嗎?”

宮女脆生生答:“一切都好。”

梁都知站前門前微抻了抻頭,依約可見那薄絹屏風後倩影憧憧,他摁下心頭驟然浮起的憐憫,拔高了聲調:“奴求見姑娘。”

寝閣內安靜了須臾,自屏風後繞出一位女官,二八年華,容色秀麗,噙着得體的笑,躬身迎他:“中貴人請。”

魚郦昨夜睡得不好,夢魇連連,驚醒後正心悸,便聽見一陣轟然坍塌的巨大聲響,女官隔着窗輕飄飄地向她禀道:“沒什麽,只是院內的海棠樹被風吹倒了,姑娘不必驚慌,明兒叫人來清出去就是。”

魚郦沒說什麽,仍舊躺倒下,但後半夜卻再沒睡着。

晨起的時候,女官來給她敷妝,一邊笑盈盈誇她氣色好,一邊往她眼周蓋了厚厚一層薔薇粉。

梁都知還在屏風外等着回話,魚郦讓宮女賜了一瓯熱茶,梁都知道過謝,飲過茶,才把一直揣在懷裏的畫卷奉上。

“這些是第三批入京向新帝朝賀的地方官員,皇後娘娘說讓拿來給姑娘瞧瞧,可有能入眼的。”

畫卷在魚郦面前徐徐展開,老少胖瘦,套着各色的官服,鼻眼面容勾畫得極為細致。

她看得極慢極仔細,直至圖窮,她不無遺憾地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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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都知輕嘆:“奴就不打擾姑娘了,外頭有些物什,是皇後讓捎給姑娘的。”

魚郦起身,隔着屏風躬身鞠禮,“煩請中貴人替我謝娘娘。”

梁都知道:“姑娘不必客氣,官家和娘娘都惦記着姑娘,也都打心眼裏希望這事能盡快有個了結。”

說罷,他輕揚了揚手中團起來的畫卷。

魚郦垂眸,不再言語。

外廂的雨早就聽了,只不過檐上積了些水,滴滴答答落在青石磚上。

梁都知抱着畫卷邁出院子,才将梗在心底那口濁氣輕輕吐出來。

小黃門是剛剛淨身進宮的,十幾歲的少年,天性爛漫,從別處聽得幾句謠言,早對春熹殿這位好奇,眼下逮着機會,按捺不住,悄悄問:“真要讓她嫁人啊,這誰敢娶?”

梁都知懶懶斜睨他,打起官腔:“人家是相國千金,當今皇後的親侄女,哪個配不上?”

小黃門吃癟,蔫蔫低下頭,頭頂當即挨了一計爆栗。

“某家可跟你說,那事是個忌諱,你若是覺得腦袋在脖子上頂膩了,就由着你那條舌頭瞎得吧。”

時入深秋,寒風蕭瑟,把禦苑裏一潭荷花池吹得波漪橫皺,一衆內侍在秋風凄清裏緩步而行,回崇政殿複命。

內侍走後,魚郦歪在繡榻上出了好一會兒的神,才被青栀拉起來去用早膳。

早膳很豐盛,湯羹肉糜淅淅瀝瀝擺了滿桌,四五個女官圍着她伺候膳食,就是宮裏嫡出的公主,也不過就是這排場了。

新帝仁善簡樸,四海歸心。大魏朝建立之後,并未大肆屠戮前朝宗親官宦,局面很快穩定,如今海晏河清,自是一派新朝氣象。

就連魚郦這個“前朝舊人”也能被善待。

這麽想着,她臉上浮起一絲嘲諷,放下筷箸,起身坐到了妝臺前。

她穿了一襲簇新的八幅妝花緞褶裙,染缬海棠花,袖角裙裾有绡金刺繡的雲紋。裙子早就裁好,一直存在箱籠裏,今晨拿出來要穿時,才發現裙子的腰部已有些寬大,不合身了。

青栀總念叨她這些日子瘦了,尖颌小臉上一雙眸子顯得更大了些。梳妝的女官時常誇她這雙眼睛生得妙,流光溢彩的桃花眸,看人時總有說不出的旖旎風情,顯出些天真無辜的妖媚。

魚郦擡手摸了摸眼角點綴的珍珠花钿,忽得想起什麽,問青栀:“今天是什麽日子?”

“十月半。”青栀随口答道,“今兒是下元節。”

這是新朝的第一個下元節,宮裏早早備好法會,請道士入宮祈福,請天官賜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

蕭皇後是個愛熱鬧的性子,請了好些官眷入宮排宴。

其中就包括魚郦的繼母朱氏和魚郦的妹妹蕭婉婉。

都說魚郦是相國千金,比起她,蕭婉婉才是一位真正的炙手可熱的帝京貴女。

蕭婉婉自幼被養在深閨,清清白白,父母雙全,不像她,一身的忌諱,被困在這宮牆裏,過着看似風光其實朝不保夕的日子。

她正在胡思亂想,青栀往她手裏塞了個手爐,神秘兮兮道:“奴聽說,皇後娘娘借這回下元節法會邀官眷入宮,其實是想給太子選妃。”

魚郦挑眉:“真的?”

青栀十分篤定地點頭。

太子趙璟歲庚二十有一,照理早該婚配,皆因前些年戰亂不休,才耽擱了下來。

如今改天換日,大局已定,自然要提上日程。

可這裏頭有些微妙。

魚郦的姑姑蕭皇後與太子雖是親生母子,但關系疏離,雖然見了面會客客氣氣稱一聲母親,但蕭皇後能不能做主他的婚事,還是兩說。

有這麽檔子事橫出來,眼瞅着宮裏是要熱鬧。

魚郦的精神霎時振奮,眼珠轉了轉,沖青栀道:“咱們出去瞧瞧吧。”

青栀見她想出門,喜上眉梢,忙尋出披風裹在她身上。

這禁宮沿用前朝規制,幾經修繕,盤山回廊,重檐臺榭,步步是景韻,只是眼下正值深秋,落葉飄零,枯枝迎風低顫,說不出的凄清蕭索。

主仆兩沿湖畔漫步,一路寂靜,到千波亭時,才聽到些莺聲笑語。

站在岸邊遠遠瞧去,四面環水的亭子裏環肥燕瘦,姹紫嫣紅,只有蕭皇後坐着,她頭頂的鳳冠在陽光下金燦燦的,光彩耀目。

幾個妙齡女子圍繞在她身邊,活潑說笑。

魚郦一眼就認出,其中便有她的妹妹蕭婉婉。

她撩起披風,腳步極快地閃到假山後,從小徑走去章吉苑。

青栀一路都在念叨:“姑娘悶在寝閣裏好些日子了,好容易出來,該去人堆裏露露面,與她們說說笑笑多好。”

魚郦抱着手爐,朝鎮守章吉苑的皇城司值衛打過招呼,笑說:“她們瞧着挺高興的,我何苦去敗人家興致。”

“姑娘這是說得什麽話!”

青栀急道:“姑娘是新朝的功臣,連官家都奉你為上賓,外頭那些閑言碎語何必往心裏去,更不該妄自菲薄。”

她性子急,這些話憋在心裏許久,終于借機吐露出來。

魚郦十六歲那年,為了躲一門不如意的婚事,應召入朝,幾經兜轉,做了明德帝身邊的女官。

那時的明德帝還是太子,蟄伏東宮,危機四伏,魚郦一直在他身邊,得他信任,扶搖直上,做到了鳳鸾臺尚宮。

這是世人知道的。

他們不知道的是,當年魚郦的姑父,也就是如今的乾佑帝,還是周朝的襄州節度使,明面上标榜忠義,實則暗藏野心,招兵買馬多年,往京城安插了無數眼線,唯獨插不到明德帝的身邊。

無心插柳的魚郦恰巧成了一顆絕佳的棋子。

魚郦的父親要求她為乾佑帝傳訊。

就是細作,史書筆墨中禍國殃民的罪人,魚郦做了五年,等來大軍壓境,改朝換代。

她姑父坐上那個皇位之後,人人都說她蕭魚郦是功臣,盛贊加賀,可她的處境卻微妙起來。

不讓回家,不讓見親人,被困在春熹殿,唯一能自由出入的章吉苑,還是因為她體寒陰虛,這裏有溫泉,向姑姑再三求來的。

西施沉塘,也不知她的下場是什麽。

魚郦讓青栀候在暖閣裏,獨自去了後山泡溫泉。

缭牆之內,蓮臺精雕細琢,湯池中白霧騰騰。魚郦卻沒有脫衣,而是繞着湯池走了一圈,确認四周無人,才走到重巒相疊的山石後,轉動其中一塊石頭,隐藏在蓊郁松柏後的門大開,一條暗道擺在眼前。

前朝開國之君修建這座宮殿時,曾通連了許多條密道。

是期望,萬一哪日國朝将傾,他的後人可以憑借這些密道保住性命。

據說當年宮殿落成,修築密道的工匠們全部被滅口,從此以後,這些密道伴随玉玺代代相傳,只有君王和少數宗親知道其中的玄機。

乾佑帝攻陷宮城後,曾秘密審訊內宮近侍和宗親,将大半的密道都套問出來,只剩下少數幾條還不在他的掌控之內,其中就包括眼下魚郦正在走的這一條。

黑暗中獨行許久,一絲絲光芒透了進來,她站在石門前,輕輕呼了口氣,将眼底浮動的哀傷盡數掩去,推門出去。

眼前是一座彌漫着都夷香的寝閣,軒窗密閉,羅帳輕垂,透雕靈芝兔石屏風上繪着落日下南飛的孤雁,梨花木的香案上置一只博山爐,袅袅香霧飄出來,盈上魚郦的衣袖。

她低頭,目光追随着白霧出神,羅帳後倏得傳出聲音:“孤還以為你不來了。”

魚郦拂開羅帳,龍鳳拔步床上躺着一個俊美的郎君,身着寝衣,烏發披散,正側身擎頭看魚郦,清隽的眉宇裏镌着幾分冷怨。

她站在床前瞧了他一陣兒,泠泠笑起來:“本來不想來的,可想起今日是下元節,宮中會有法會,想出來透透氣,沾沾熱鬧。”

床上的郎君薄唇輕勾,坐起來,朝她招了招手,“倒是還愛熱鬧,孤還以為你打算在那籠子裏修成仙了。”

魚郦坐在他身側,被他擡袖卷入懷中。

他身上有股濃郁的龍涎香氣,是閣中散香蓋不住的,魚郦胡亂想着,他定是剛從禦前議事回來,是了,姑姑要給他選妃,定要先得乾佑帝首肯,而這事,父子間總要通氣的。

誰也想不到,章吉苑的密道通向的是東宮,而眼前這位與她秘密幽會、耳鬓厮磨的就是當今太子趙璟。

其實該叫他一聲表哥,雖然他從來不應。

寝閣外日光逐漸西斜,魚郦攏了攏亵衣領,歪過頭,羅帳已經被趙璟挽了起來,他赤腳站在博山爐前,掀開镂雕的頂蓋,往裏撒了一把香丸。

餘晖透過茜紗窗紙灑進來,落到他的身上,光影交錯,半明半寐,竟讓魚郦生出幾分恍惚。

趙璟的臉是無可挑剔的美,侬麗的鳳眸,高挺的鼻梁,像貪心的畫師堆砌濃墨勾畫出來的,美得張揚極致,所謂郎絕獨豔,世無其雙。可惜得是,這張俊美的面容上總像覆着層薄霜,眉梢眼角潛藏着桀骜冷峻,再完美的鬓角颌線,都變得淩厲了。

他在魚郦的目光中坐回床邊,擡手摸了摸她的臉,臉上的脂粉在行事前已經被他粗魯地擦去,如今素面朝天,無從掩飾的憔悴。

“聽說你殿裏的那棵海棠樹昨夜被吹倒了。”趙璟的聲音飄忽,帶着幾分漫不經心。

魚郦的心抽痛了一下,裝出不甚在意的模樣,“是呀,不過是棵樹。”

趙璟盯着她的臉看了一會兒,忽得笑了,茶色瞳眸碎冰浮漾,亮得惑人,嘲諷:“不過是棵樹,人都不在了,守着棵樹自欺欺人罷了。”

說完,他從袖中摸出一顆藥丸,放在了魚郦的唇邊。

魚郦乖乖吞咽下去。

她的乖巧卻讓趙璟的臉色更加難看,他冷聲道:“手腳涼得跟冰一樣,再吃下去,等你想生的時候,只怕已生不出來了。”

作者有話說:

注:女主沒有叛國,往後看就會知道,她比誰都忠誠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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