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你有沒有喜歡上別人

崔春良連夜去請來禦醫,他們一邊咝着涼氣,一邊哆哆嗦嗦把趙璟的亵衣剪破。

乾佑帝下手太狠,亵衣與血肉粘連在一起,嚴重的地方還在流血。

趙璟一聲不吭,只是抓着魚郦的手不斷收緊,魚郦不停地擦拭着他額間淌下的冷汗,心裏很不是滋味。

若早知道是這樣,她不會讓他去。

嘶拉一聲,禦醫将最後一片亵衣小心剝下,往趙璟的傷口上倒藥膏。

趙璟渾身都在顫抖,終于忍耐不住,發出一聲粗嘎的低吼。

魚郦連忙抱住他的雙手,輕聲說:“沒事了,有思,沒事了。”

在她細語安慰下,趙璟逐漸安靜下來,他趴在床上,掙紮着仰頭看魚郦,蒼白如紙的臉上挂了一絲淺淡的笑:“窈窈。”

“嗯。”

“窈窈。”

“嗯。”

他連叫了幾聲,像尋求一種安慰,聽見魚郦不斷地應和,緊繃的情緒才緩緩松弛下來,他沖她笑,得意非凡:“這下我們的命運徹底連在一起了。”

鳳眸中如有星光點點閃落,像回到了從前,清澈少年,一片赤誠。

魚郦下意識避開他的眼睛,又覺不妥,仍舊低下頭看他,恰到地幽怨嗔怪:“官家打你,你讨饒也好,躲閃也罷,反正不能讓他把你打成這個樣子。若你有個什麽三長兩短,那我怎麽辦?”

趙璟見她紅了眼眶,甚是疼惜,正要說些什麽,眼見禦醫還在給他抱紮,只有咽下,深深道:“放心吧。”

Advertisement

魚郦明白這三個字是什麽意思。

她這些日子與趙璟暗通款曲,不是傻乎乎地只知陪寝,藉由他,暗地裏把大魏的朝堂局面摸了一遍。

乾佑帝是草寇出身,好勇善武,但經營朝堂是細致活兒,前周積弊日久,留下的攤子不好規整,而趙家瞧着兵強馬壯,實則文治的底子薄弱,不得不沿用舊規和舊臣。

偏乾佑帝這個人疑心深重,朝臣在他底下難有施為,漸漸倒向東宮。

趙璟是個精明人,出頭安葬了明德帝,又給他建宗立祠,借機收攏了一大批前朝的遺老遺少,瞧着不顯山不漏水,實則根基深厚,不可撼動。

乾佑帝也許會在氣頭上說出要廢他的話,但深思熟慮之後,就會知道這根本不可能。

他的庶子們年少稚弱,無法肩負神器之重,而趙玮……那更不可能。

魚郦膩在趙璟身邊楚楚可憐地落淚,暗地裏把朝堂上的各方勢力數算了一遍,那廂趙璟卻毫無察覺,扣着魚郦的手,深情绻绻地說:“這回我們一定能順利成婚。”

魚郦點頭應和,內心感到遺憾。

這一回也不會順利。

因為她從沒想過要嫁給他。

禦醫上完藥告退,崔春良差遣了幾個小宮女出去煎藥,寝閣裏剛剛安靜下來,便傳進宮女脆生生的嗓音:“寧相國,寧姑娘。”

一個須發皆白的老人領着一個美貌女子進來,老人臉上隐有愠色,瞥了一眼魚郦,沖趙璟道:“某不知,殿下竟還是個情種。”

趙璟勉強坐起來,掩唇咳嗽了幾聲,虛弱地說:“孤只任性這一回,往後皆聽老師教導。”

魚郦知道這個老頭兒是誰,尚書臺令,昭文左相,百官之首,寧殊。

自乾佑帝在官場發際,寧殊就追随其左右,是管家也是軍師,還肩負了他家幾位郎君的詩書指導。

趙璟的溫言示弱并沒有讓寧殊消氣,他坐在趙璟床前,硬梆梆道:“太子言行有失,觸怒聖顏,都是師之過,前朝周帝厭棄太子,命人責打太傅,某這老胳膊老腿兒,也不知能經得住幾棍。”

“老師!”趙璟變了臉色,疾聲喝止。

原因無二,那個被杖責後郁郁而終的太傅就是魚郦的外祖父。

氣急之下的寧殊反應過來,收斂怒容,循着趙璟的視線看向魚郦。

魚郦低頭站在床邊,裝出一副溫良恭儉讓的乖順模樣,想好了,萬一寧殊對她說難聽的話,她就哭,哭到趙璟心疼、心碎。

遲遲沒有等來指責,只有一聲嘆息:“當年裴太傅何等學識傲骨,只可惜……”

只可惜,後人不堪,丢盡祖宗顏面。

魚郦替他補全後面的話,卻極不認同。

她并不覺得她丢了祖宗顏面,相反,她的行為才是真正秉承外祖父的那一套忠孝節義,忠君在前,她對瑾穆的忠誠至死不渝。

真正該感到羞愧的,難道不是這些滿嘴仁義道德,而行謀朝篡位的亂臣賊子?

想通這一節,她反倒輕快了,對上寧殊老邁滄桑的臉,問:“寧相國,您在可惜什麽?”

寧殊未防她有這一問,稍有滞頓,随即道:“可惜家學不存,門楣凋敝。”

好家夥,不愧是飽讀詩書的名士,罵起人來不帶髒字。

趙璟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他雙眉緊蹙,下逐客令;“孤身體不适,夜深了,就不多留老師了。”

寧殊還未說什麽,他身後的美貌女子先站了出來,柔弱翩翩,淚水盈眶,幾欲哽咽:“有思,你怎能這樣跟祖父說話?你可知他一聽說你的事,便急着見你,生怕你有個什麽差池。”

魚郦在一旁打量這女子。

她有一雙詩畫般的遠山眉,皦玉衣裙勾勒出纖細腰身。似煙月朦胧,似秋水照花,好一個清雅文弱的佳人。

魚郦在記憶中稍加搜索,寧棋酒。

她是寧殊的孫女,當年趙璟在京中為質,身邊除了不離左右的嵇其羽,便是這位紅顏寧棋酒。

寧棋酒并不在都亭驿裏久住,而是時常往返于金陵和襄州,名義上是探望趙璟,實則暗中替乾佑帝賄賂朝中重臣。

她是個女子,并不會引起人注目。

趙璟擡頭掠了一眼寧棋酒,輕斥:“你別跟着添亂。”

寧棋酒倍覺委屈,一直在眼眶裏打轉的淚珠滾落下來,梨花帶雨,分外惹人疼惜。

寧殊站起身,道:“話不投機,是我們爺孫多管閑事了。”

他拉起孫女要走,寧棋酒從袖中摸出一只髹漆桃木盒子,扔到趙璟的床上。

待他們走了,魚郦把盒子撿起打開,見是一株成形的老山參。

她打趣:“棋酒妹妹真心疼你。”

趙璟咳了一聲:“你別瞎說,我們什麽事都沒有。”

魚郦見他病容支離,不忍再鬧,上前輕撫他的背,哄道:“好好好,我不瞎說了,你受了這般重的傷,且好好休息吧。”

她要走,卻叫趙璟扼住手腕拖了回來。

他直望入她的眼底,“窈窈,你為什麽從來不問我,這五年間我的身邊有沒有別的女人,我有沒有喜歡上別的女人。”

魚郦微怔,趙璟認真地搖頭:“我沒有,你呢?你有沒有喜歡上別人?”

魚郦沒有作答。

她不明白,趙璟明明很介意,明明內心因此而痛苦,卻執拗地不肯避開這個話題,要一遍一遍自揭傷疤。

兩相緘默許久,趙璟黯然垂眸:“至少你沒有騙我。”

魚郦想:不,我一直在騙你。你瞧瞧,你身邊的人都看出我在騙你,只有你自己飛蛾撲火般地相信。我也是沒有辦法,我只騙你這一回,這一回過後,咱們兩個就扯平了。

她心狠嘴甜,彎身吻了趙璟的臉頰,問:“那你還娶我嗎?”

趙璟點頭,伸手将她攬入懷中,在她耳畔幽幽道:“你只能是我的。”

魚郦到底沒能回去清靜睡一覺,而是被趙璟拘在了他的寝閣,同他擠在一起囫囵對付了一夜。

半夜趙璟發熱,魚郦把崔春良喚進來,煎藥換藥忙活到天快亮了,魚郦再覆手去試趙璟的額頭,可算是退熱了。

宮人們都退出去,寝閣裏安靜下來,魚郦把層層疊疊的繡帏垂放,擋住光,想睡一覺,趙璟又開始咳嗽。

她倒了一小盅熱參湯,用小銀勺一點點喂進去,待喂完了,她已睡意全無。

初熹的天光從軒窗透進來,落到半邊面頰上,有點點暖意。

魚郦站到窗前,對着花圃抻了個懶腰,心想,天亮了,昨夜的事很快就會傳遍,也不知會引出何等風浪。

正胡思亂想,忽覺身後一暖,被帶入了一個懷抱。

趙璟那有些虛弱的沙啞嗓音響在耳邊:“怎麽了?嘆什麽氣?”

“我嘆氣了嗎?”魚郦有些茫然。

“是呀,心事重重的樣子。”趙璟攬着她,問:“不相信我嗎?”

魚郦低頭,将手輕覆在他的手上,道:“我信你。”

趙璟把她往懷裏攏了攏,“信我就好,更衣吧,我要去上朝。”

魚郦驚詫:“你傷得這麽重,還要上朝?”

趙璟道:“今日朝會我若缺席,不定會生出怎樣的風言風語,我去上朝,正好堵一堵那些人的舌頭。”

魚郦曾經随瑾穆上過朝,知道一場朝會下來要兩個時辰,她不覺得趙璟如今的身體能撐那麽久,不想他去遭這份罪。

可趙璟心意已決,直接召崔春良進來,朝服旒冕都備好了,魚郦犟不過他,只有伺候他穿戴齊整。

趙璟走後,崔春良從諸率府調兵過來,把寝閣重重圍住。

趙璟與她說過,宮中最可怕的不是明槍,而是隐藏在角落裏随時都有可能射過來的暗箭,幹脆派兵過來,杜絕一切隐患。

魚郦躺下,望着彩釉藻井的穹頂發呆,許久許久,她才反應過來,她這是在為趙璟擔憂。

好像從前,每回趙璟來見過她後回都亭驿,她都會為他擔憂。

她閉上眼,一遍又一遍告誡自己,絕不能心軟。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