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有思,我能親親你嗎

朝堂一切安順。

乾佑帝沒有發難,一如往常聽政處理庶務,趙璟也沒有半點失儀,條理清晰地禀奏了來年恩科的相關事宜,甚至還得了乾佑帝的嘉獎。

君臣父子,和睦如常。這讓許多探聽到消息的朝臣大為不解,但事關皇家秘聞,至多只是私下議論,沒有敢放在臺面上說。

昨夜寧殊雖然不豫,但到底還是舍不下他的愛徒,連夜替趙璟打點好了谏院和禦史臺,只要這兩個衙門風平浪靜,事情就鬧不大。

要說有點動靜,有點反應的地方,是蕭府。

蕭婉婉委屈地哭暈過去,朱氏指桑罵槐了大半宿,第二天清晨,便逼着蕭琅進宮找他的皇後姐姐做主。

蕭皇後原本不信這個事,派人去皇城司問訊,又去春熹殿找人,折騰一圈,才發現竟是真的。

她當即對着蕭琅破口大罵:“你養的好女兒!如此不知廉恥,毀壞太子清譽,還有臉來見我!真真是家門不幸,顏面掃地。”

蕭琅叫他姐姐罵懵了,半天沒反應過來,到底誰毀誰清譽。

罵夠了,蕭皇後冷靜下來細想,這事未必壞到了根子上。蕭魚郦畢竟姓蕭,就算從前生了些龃龉,但到底打斷骨頭連着筋兒,只要未來太子妃還姓蕭,他們家族榮華興盛的綿延就有了指望。

至于那個丫頭不跟她一條心,且再等幾年,趙璟對她的心思淡了,東宮再進新人,不愁她不來言和。

這深宮裏,最能指望的不是男人的寵愛,而是家族蔭祐。

理順這些關節,蕭皇後的臉上又有了笑,她和顏悅色地安撫着剛被自己罵得狗血噴頭的弟弟,讓他回家好好說說,再給婉婉另尋一門好婚事,畢竟太子妃的妹妹,那也是炙手可熱的。

蕭琅跟個牽線木偶似的被打發出來,一顆心懸着,總覺得要出事,臨出宮門又返身回來,繞去了東宮。

去到東宮卻沒有見到魚郦,倒是太子客客氣氣招待了他,對他比從前恭敬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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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琅飲下半瓯茶,眉間愁緒難解,嘆道:“殿下,照理我是不該說什麽的,可是這孩子……我總是擔心……”

趙璟不想聽他說魚郦的不好,有些不耐煩應付他,一邊撥弄棋局,一邊敷衍着問:“舅舅擔心什麽?”

蕭琅猶豫片刻,壓低聲音:“明德帝可是死在這東宮裏。”

趙璟捏棋的手僵住,目中湛涼,如有碎冰浮蕩。

蕭琅不曾察覺,只覺這東宮裏陰風飕飕,似有冤魂不散,他抱住自己的胳膊,舌頭打顫:“死就死了,偏偏不是好死,是被越王和他的神策衛……”

“好了!”趙璟打斷他,“舅舅突然說這些,是什麽意思?”

蕭琅道:“我總疑心那孩子什麽都知道,人都說父女連心,重逢後每見一回窈窈,我都覺得她古怪,好像壓着恨,憋着勁,要把我們都……都砍了一樣。”

趙璟聽得失神,棋子自手縫裏滑落,叮叮咚咚,滿地瑩潤玉光。

他哂笑:“舅舅,你這父女連心來得好遲。當年窈窈不想嫁那鳏夫,日夜哭泣時,你怎麽沒有跟她連心?她被困在宮裏,受盡委屈時你怎麽沒有連心?偏偏如今她快要熬出頭了,你卻跑到孤面前跟她父女連起心了,你到底安得什麽心?生怕自己女兒過幾天好日子嗎?”

蕭琅被他噎住,臉漲得通紅,半天沒說出話來。

叫他這麽一攪和,趙璟連敷衍他的耐心都沒有了,托辭宴見賓客,把他請走。

臨了,蕭琅還在絮叨:“殿下,您千萬要看住她,還有越王……不要讓她再見越王。”

趙璟內心煩躁,把棋簍掃到地上。

魚郦來時,正見玉棋子滾落了一地,而她爹正被嵇其羽半推半請。

她臉上帶着澄淨的疑惑:“爹爹,你怎麽才來就要走?”

嵇其羽不好再往外轟人,只有放蕭琅進屋,而那廂坐在棋桌前出神的趙璟也迎了出來,柔聲問她:“你怎麽起來了?不是說昨夜沒睡好,要好好睡一會兒嗎?”

魚郦揉搓着惺忪睡眼,呢喃:“睡一會兒就醒了,身邊空蕩蕩的,總覺得冷。”

趙璟輕刮了下她的鼻梁,寵溺地說:“好,我這就去陪你。”

蕭琅在一旁看着,倍感局促,扭捏了一陣兒,自己呆不住了,要告辭。

魚郦沖他甜甜道:“爹爹,你替我向母親和三妹妹問好,我挺挂念她們的,改日我會再回家看她們。”

蕭琅瞧向自己的女兒,一雙嬌媚潋滟的桃花眸如冰潭清澈,笑得眉宇彎彎,像快要融化的糖,甜膩膩的,卻讓他無端覺得可怖。

陰森可怖,他打了個冷顫,“好……好,她……她們也想你。”

說完,頭也不回地趔趄着跑了。

嵇其羽念叨:“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魚郦瞪眼:“你說誰是鬼?”

嵇其羽連忙舉手投降,一溜煙地跑了。

趙璟藏着甸甸的心事,神色複雜地觑魚郦,半晌才道:“尚宮局送來幾匹料子,要給你裁衣裳,等你睡飽了,也吃飽了,就去挑一挑,從前的衣裳都不要了,以後只穿新的。”

魚郦有些恍惚,這個場景莫名熟悉,好像在從前上演過。

她想了許久,才想起來,她挨了杖責,身體剛剛将養好,不想幹躺着吃白飯,就幫着狄姑姑給瑾穆熬羹,有雪霞羹,有玉蟬羹,各種各樣,但瑾穆吃得很少,他有太多要侵占用膳時間的公務,也有太多會影響食欲的煩心事。

但魚郦仍舊每天勤勤懇懇,熬了一鍋又一鍋,倒了一鍋又一鍋。

直到有一天,狄姑姑領着瑾穆來看,笑着說:“奴沒有騙殿下,每碗羹都是姑娘親自熬的,殿下如果不喝,那可就枉費了姑娘的一番心意。”

瑾穆吃驚地看她,調笑:“這下可成了燒火丫頭。”他滑過她被火灼破的袖角和沾染炭灰的裙裾,随口道:“尚宮局新送來了幾匹布料,你去挑一挑吧。”

魚郦目光迷離,撫向那俊美的眼眉,趙璟握住她的手,笑問:“怎麽了?見到鬼了?”

魚郦遽然驚醒。

她搖頭,卻萬分流連于趙璟的眉目,舍不得移開眼,輕聲問:“我能不能親親你的眼睛。”

“啊?”趙璟有些懵。

魚郦踮起腳,柔潤的吻落在他的眼角,她笑得意滿:“就是這樣。”

趙璟愣了愣,頰邊悄然飛上兩邊酡紅,一直漫到耳尖。

他捏住魚郦的鼻子,故作氣惱:“女登徒子。”

魚郦撲進他懷裏撒嬌,又開始打哈欠,趙璟便陪着她回去歇息。

那夜的父子紛争,拳腳相向并沒有将矛盾激化,朝堂禁宮風平浪靜,又或者只是表面的平靜。

趙璟如常上朝理政,下朝後崔良春領着禦醫來給趙璟換藥。

他沾了年輕修武的光,只發熱一晚,幾副外敷內服的藥下去,倒是不影響日常活動。

崔良春是城破當日被困在宮裏的老內官,被趙璟順手救了,才發現他是前朝文泰帝身邊伺候書墨的秉筆太監,便将他留在身邊,主理東宮庶務。

他很心疼趙璟,一邊往爐裏添炭,一邊苦口婆心地勸:“殿下該愛惜身體,不要仗着年輕不拿着當回事,等到老了會受罪的。”

趙璟剛翻開從韶關送來的軍事邸報,蕭琅的話總在他腦子打旋,看不進去邸報,索性合上,問崔良春:“你從前是文泰帝身邊的人,可見過蕭姑娘?”

崔春良颔首:“有過幾回照面。”

當年的文泰帝殘暴乖戾,忌諱宮人在他眼皮子底下私相授受,內侍和宮女來往本就不多,又刻意避嫌,只在奉茶添墨時有過幾回擦肩而過。

趙璟問:“那她後來為什麽去了東宮?”

這一樁事崔春良只知道個大概,文泰帝下令杖責,內侍通風報信,當時還是太子的明德帝仗義相救。

趙璟追問他知不知道魚郦為什麽被杖責。

崔春良說不知:“蕭姑娘就在東宮裏住着,殿下為什麽不自己問她?”

趙璟不說話了。

他不是不想知道魚郦這五年是如何過來的,不是不想問,而是一旦問了,這裏頭總有一個永遠也繞不開的人。

崔春良覺察出趙璟的低落,将話題岔開:“不過後來姑娘去東宮當差,奴有幸倒是又見過幾回。”

魚郦在東宮做了一段時間的“燒火丫頭”,很快就被明德帝指派去照顧他的獨子,當時的扶皖郡王李雍明。

當年的李雍明才六七歲的年紀,文武皆已開蒙,文有龍圖閣學士授書,武有皇城司中郎将,而明德帝空閑時也會親自指點。

當時崔春良奉命往東宮送一份要緊的奏報,剛進阆苑,便聽見孩子的歡笑聲傳出來,他站在游廊看去,見李雍明一直練的劍到了魚郦的手裏,明德帝親自為她擺弄出劍的角度,而那孩子則坐在廊檐下,十分捧場地鼓掌:“蕭姐姐好棒。”

崔春良之所以對這個場面記憶尤新,是因為那日明德帝很高興,留他說了會兒話,還賞了他一小碟玫瑰瓤酥卷。

“習武?”趙璟皺眉,他從未聽魚郦說起過,也從未見過她在他面前施展什麽武藝。

明德帝還做蜀王時,就是劍術頂尖的高手,若這五年裏魚郦一直得明德帝親自指教,那她的武藝應是相當不俗的。

趙璟只覺心頭壓下沉重巒石,密得透不過氣。

他站起身,慢踱到窗邊,時至隆冬,飄起了細碎的霰雪,如篩鹽在地上鋪了白白薄薄的一層。

紅梅初綻,如火般燦爛明豔的紅,在風雪中舒展婆娑枝影。

趙璟想起在都亭驿做質子的時候,每當這種風雪天,魚郦就會給他送一只羊肉鍋子,棒骨細細熬就的高湯,羊肉片得比紙還薄,還有精心調制出來的莳蘿與茴香蘸料。

那時的他們什麽都沒有,連自由都沒有,卻過得那麽溫暖心安,對未來充滿憧憬。如今大權在握,得享尊榮,卻反倒把日子過得沒滋沒味。

趙璟深思良久,最終決定還是不問了。過去的就該徹底消失,他們都要往前看,他會把他所能拿出來的最好的東西都捧給魚郦,讓她母儀天下,永遠高高在上。

明德帝能給的,他也能給;明德帝給不了她的,他照樣能給。

想通了這一層,他長長呼氣,外殿宮女進來,湊到崔春良耳邊低語幾句,崔春良沖趙璟禀道:“殿下,昨夜浣衣局有幾個老嬷嬷跑到東華門外燒紙,內侍省捉了嚴加審訊,才審出來昨日是前朝雍明太子的生忌,那幾個老嬷嬷是從前伺候過雍明太子的。”

趙玮率魏軍攻進來後,曾命人大肆血洗宮闱,而這幾個老嬷嬷之所以能幸免于難,還是因為她們帶着雍明太子藏進了冷宮。

李雍明年紀雖小,但秉性剛烈。驚聞父皇薨逝的噩耗,緊跟着服毒殉國。

他用得是牽機,毒性劇烈,死前痛苦無比,導致面目扭曲。這幾個老嬷嬷聽聞越王趙玮血洗內宮,生怕李雍明的屍身被辱,便帶着他的屍體躲藏在冷宮半月,逢上天氣轉熱,屍體腐爛,等把人拉出來的時候,幾乎容顏全毀,只能通過年齡身形和衣物來判斷他的身份。

當初,乾祐帝還讓魚郦去認過屍。

趙璟突然想到一件事,當初他率軍入宮時是在紫宸殿發現的魚郦,那麽在趙玮先到他還沒到的半個多月裏,她都去哪兒了。

崔春良兀自喟嘆:“殿下,那幾位老嬷嬷年事已高,被內侍省用了刑,怕……”

趙璟皺眉:“誰讓他們用刑的?”

“是皇後。內侍省向紫宸殿禀奏了這件事,恰逢上皇後心情不爽落,沒有細問,只說用刑。”

趙璟臉上閃過厭煩之色,吩咐:“把她們放了,給她們找禦醫看看。”

他思忖再三,想寫幾道批示,一擡頭,見魚郦站在窗邊,也不知聽了多久。

趙璟驚惶萬分,把她拉進來,“怎得來了也不出聲。”

魚郦臉上敷着精致豔麗的妝容,額間貼上藍色優昙花甸,飾以珍珠,将一張花朵般白嫩美豔的臉勾勒得瑩光四射。可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睛幽黑深邃,像無邊無底的萬仞深淵。

趙璟噓寒問暖,她那眼珠才像木偶似的僵硬轉了幾下,“我做噩夢了,醒來時身邊一個人都沒有,就想來看看你。”

崔春良道:“伺候姑娘的宮人不盡心,奴這就去罰。”

魚郦搖頭:“是我不想她們老在跟前晃,才把她們都支派出去。”

趙璟說:“讓青栀來伺候你。”

魚郦仍舊搖頭:“上回回家,見祖母身邊只有一個善玉姑姑還算盡心,這些年她老得厲害,父親母親又對她不盡心。祖母說在金陵住久了有些膩,想回蘭陵老家,我想讓青栀跟她一起回去,姑娘大了,該找婆家了。”

見她說話條縷清晰,與平常并無二致,趙璟才稍稍安心,道都聽她的。

魚郦住在東宮的日子裏,并不跟外面接觸,也不跟宮人多言。白天趙璟去上朝,她就自己關起門來睡覺,要多省心有多省心。

白天睡多了,晚上輾轉難眠。

三更鼓聲傳進來,趙璟在魚郦身邊睡得酣沉,她從他身上爬過去,披上鶴氅,悄悄開門出去。

浣衣局在西六宮,偏僻迂回,宮道上還時有沈策衛巡夜,所幸魚郦對禁宮很熟悉,又有功夫在身,一路躲躲閃閃,溜進了浣衣局。

院子裏晾着大片的羅衫繡袍,散發着茉莉皂角的清香,一爿低矮的屋舍,黑漆漆的,只有其中一間亮着稀微的光。

魚郦推門鑽進去,裏頭有壓低的哭泣聲,見人闖進來吓壞了,正要高喊救命,被魚郦捂住口鼻,“劉嬷嬷,是我。”

驚惶的老嬷嬷霎時停止掙紮,回頭看去,臉色慘白:“姑娘,你怎麽能來這裏!”

魚郦未與她多言,借着微弱的燭光往裏走,窄短破舊的卧榻上躺着一個老婦人,頭發蓬亂,臉色烏青,雙眸緊閉着,呼出的氣息弱似游絲,随時都能斷了。

嚴寒隆冬,她只蓋了薄薄的被片子,上面補丁歪歪扭扭。

幾個老嬷嬷圍榻站着,在低頭抹眼淚。

魚郦蹲在榻前,握住老婦人的手,輕喚:“狄姑姑。”

她是瑾穆的乳娘,随他從蜀地入京,從前在周宮,因為哺育過天子,人人都敬奉她,過着優渥體面的日子。

可是如今,她正躺在黑暗發臭的破敗屋舍裏,氣息奄奄地等死。

狄姑姑似有所感應,眼睛睜開一道縫隙,艱難地說:“窈窈……”

魚郦應下,心疼地問:“你們為什麽要這樣?”

狄姑姑氣息虛弱:“官家多疑,殿下的生忌怎麽能不燒紙……”

這話颠倒混亂,可這間屋子裏的人都聽得懂。

魚郦狠咬住下唇,直至滲出黏膩的血腥。

狄姑姑的指尖微顫,哀聲道:“我老了,實在不中用,也幫不上你,與其繼續茍延殘喘,不如替小主子做些事。”

魚郦哽咽:“你該與我商量的。”

狄姑姑搖頭:“你太難了,窈窈,姑姑心疼你,對你說了,你肯定不依。”

“那我怎麽辦?”魚郦捧着她的手擱在自己額頭上,淚如雨下:“連你都不要我了,我以後該怎麽辦?”

狄姑姑手指蜷起,用盡殘餘的力氣去撫摸她,粗繭覆蓋的指尖掠過她的額頭,酥酥癢癢。

她沖魚郦微笑,一如從前那個慈眉善目、豐腴體面的老婦人,帶着深重的遺憾和解脫的輕松,流連地一一望過魚郦和她的老姐妹,歪過頭,永遠地閉上了眼。

魚郦捧着她的手遲遲不放,側身貼向她的臉,輕喃:“瑾穆,你把我們一起帶走吧……”

她從很早之前就知道,這宮闱就是一只幽腹深深的猛獸,吞噬着一條條鮮活的生命。在這裏,死個人就像把石頭扔進深澗裏,一點聲響都沒有。

她也不知是怎麽從渙衣局裏走出來的,那件鶴氅被她蓋在狄姑姑的身上,夜闌寒風,夾雜着冰雹雪粒,打在薄薄的亵衣上,冷得透骨。

躲過一支巡夜的神策衛,緊繃的心剛略微松散,身後傳來碾斷枯枝的聲音,斷斷續續,深深淺淺,從文德殿一直跟她到嘉肅門,魚郦由他跟着,走到幽僻處,四下無人,摸向腰間,甩出蛇骨軟劍,轉身直刺向那個人。

他不避不讓,正對着劍尖。

作者有話說:

那個……我把琴酒改成棋酒了【捂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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