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哪怕你想要我的命,我也能給你

天邊彤雲積布,長夜暗暗,挂在花枝上的宮燈像被風雪撕扯的孤鬼,投下凄涼慘淡的光影。

兩人四目相對,誰都沒有說話。

趙璟邁步上前,魚郦慌忙收劍,斥罵:“你是瘋了嗎?”

趙璟仍舊無言,他解下狐裘給魚郦披上,握住她的肩膀,道:“你若想見她們,可以召來東宮見,這樣深夜跑出來,若是被神策衛抓到,那可怎麽辦?”

魚郦心底積蓄着難以纾解的苦仇,一直堆積到嗓間,連喘息都是疼的。這種疼不致命,卻經年累月地折磨人,直把人折磨得面目全非。

她不怕神策衛,真遇上了就殺,痛快地殺戮正好可以緩解疼。

可這樣被趙璟抱着,滿身戾氣像被泡軟了的刺,綿綿的彎曲蜷縮,她解狐裘的絲縧,說:“我不冷,你身上有傷,不能着涼。”

趙璟摁住她的手,“只有一件,當然是給你穿。”

有趙璟在側,魚郦再也不用躲躲閃閃,光明正大回東宮。這一路趙璟都沒有再跟她說過話,兩人躺下,他傾身給她掖被角,像什麽都沒發生過,繼續睡覺。

好容易入睡,卻又開始做夢。

她夢見狄姑姑給她梳頭,夢見瑾穆教她習武,夢見胖乎乎的雍明膩歪歪跟她撒嬌……夢見那日城破宮傾,瑾穆把一只檀木交給她,裏頭是全新的籍牒、路引,還有數頃良田的地契、寶鈔。

瑾穆擡起手,像是想摸摸她的臉,可是手在她面頰前一寸停住,帶着克制的溫柔:“窈窈,走吧。”

她是兩手空空走入這宮帷的,離開時亦是孑然一身。她抱着盒子穿梭在逃竄的人煙中,出了宣德門,長清縣主的車駕近在眼前,就只差一步,從此海闊天空,遠離紛擾。

可是她停住了。

長清縣主下車朝她招手,滿是擔憂,周圍盡是潰散的軍隊和頹喪的朝臣,一副大廈傾塌的末日之像,她隔人海朝長清縣主深揖,毫不猶豫地轉身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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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去崇政殿沒有尋到瑾穆,稍作思忖,便去了東宮。

瑾穆正在給雍明搖秋千,國破之前那漫長的掙紮,使得瑾穆心力交瘁,他幾乎每天只睡兩個時辰,忙忙碌碌,冷落雍明許久,如今終于有空陪兒子。

他換上了宗彜章紋朝服,玄色袍服上繪着夜月星辰、騰龍雲霧,赤雉環繞,頭戴十二旒玉冕,是有威嚴的尊貴帝王。

他看見魚郦回來,罕見地沖她發火,魚郦默默承受責罵,哀求他:“我們一起走,帶雍明一起走。”

瑾穆搖頭。

他早就對魚郦說過,他為王時戰功赫赫,為帝卻無尺寸之功,唯有死節殉社稷,任賊分裂其屍,勿傷百姓一人。(1)

而雍明雖然只是一個十一歲的孩子,但是儲君,亦當有此志。

兩人争執不下,伴随着震動天下的攻伐聲,叛軍湧入禁宮,短暫地流竄後,直沖向東宮。

魚郦想拽着瑾穆殺出去,瑾穆不肯,把她推向東宮寝閣的密室裏,最後關頭,魚郦使勁全部力氣,把雍明也拽了進來。

那密室的牆上有一道裂隙,她聽見外面喊打喊殺,緊接着安靜下來,趙玮的聲音如惡魔般飄散:“人都說真龍天子,有真氣護體,我今日想看看天子之軀能扛得住多少刀劍?”

他身邊的神策四衛手中各有一柄短刀,刀刃磨得纖薄,刺破皮肉,可讓血慢慢流。

先是手筋腳筋,再是不足以致命的部位,最殘忍的刑罰,趙玮猶覺不夠過瘾,命人壓來瑾穆的親妹妹嫣栩公主,把劍抵到她的脖頸上,讓她為自己奏樂。

磕磕絆絆的樂聲飄進密室,魚郦渾身都在顫抖,她緊抱着雍明,捂住他的口鼻,不讓他發出一點聲響。兩人都在流淚,淚水無聲滑落。

整個過程持續了兩個時辰,終于曲盡,血亦流盡,流盡而亡。

魚郦抱着雍明在密道中疾行,宮中尚有昭鸾臺舊人,她囑咐她們利用密道把雍明帶出去,而她自己,則回到了東宮。

這是惡魔懲兇的地獄,做完孽,一哄而散,再乏人問津。

魚郦捧起瑾穆的臉,他阖目沉睡,那般安詳寧谧,只有眉間一點點緊蹙的紋絡,昭示着他死前承受的巨大痛苦。

她藏在東宮半月,直到趙璟抵京,派人來東宮給瑾穆收屍。

魚郦從密道跑出去,一直跑,昏迷在紫宸殿。

她不知道這其間,狄姑姑為了迷惑視聽找了一個和雍明一般大小的少年屍體,精心裝扮,用盡辦法讓他恰到好處的腐爛,遮蓋住面容,再然後,她們扮作貪生怕死的奴仆,把屍體獻出來。

魚郦奉命去認屍,看到屍體的瞬間她什麽都明白了,她們甚至連眼神的交彙都沒有,默契地做一件事,将真相掩埋。

至此,全部歸位,而她,只剩下最後一件事要做。

魚郦醒來時已經天光大亮,身側空空,想來趙璟上朝去了。

她躺在床上出神,聽見門吱呦被推開,以為是趙璟派來照顧她的宮女,繡帏被挽起,卻是趙璟自己,他衣冠清整,端着熱氣騰騰的早膳。

“醒了就起來,陪我一起用早膳。”

魚郦乖乖起身,麻溜地梳洗,不時歪頭偷觑趙璟,見他不慌不忙地斂袖親自擺放碗碟,越看越怪異。

她在東宮住了這麽些日子,發現趙璟不是一般的勤勉,就算被乾佑帝打得皮開肉綻,第二天照樣爬起來上朝。

而今日,算算并不是休沐的日子,而這個時辰,照理應在聽政。

趙璟擺好膳食,往金蟾爐裏撒了一把香丸,揶揄:“看什麽?我臉上開花了不成?”

魚郦坐在膳桌前,并膝托腮:“你不上朝?”

趙璟沒甚所謂:“反正朝會總是有,政務也沒有處理完的一天,我今日突然想偷偷懶。”

他給魚郦舀湯,給她配她喜歡的小菜,頗為得心應手。

從前兩人好時,魚郦就是被照顧的那一個,她自小嬌弱,遇事愛哭,趙璟總是小心翼翼捧着她,生怕她受一點委屈。

這麽平靜安寧的日子,給人一種回到從前的錯覺。

魚郦捧起羹湯啜飲,熬得濃白的鲫魚湯,香醇入味,肉質滑嫩。

她邊喝湯,邊想昨晚的事。看上去趙璟好像沒想和她計較,他這個人就這樣,氣性大得很,當時臉色不好看,但過後不會揪着一件事來反複為難她。

如果他要盤問,昨晚就問了,到如今還像沒事人似的,是打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吧。

趙璟為她布了半碟子胡蘿蔔鲊,惹來魚郦百般嫌棄:“這什麽玩意,我才不吃。”

“禦醫說你脾胃皆虛,是飲食不善之故。從今日起我看着你吃飯。”趙璟夾起一顆胡蘿蔔鲊,送到她嘴邊,魚郦圓目瞪他,他厲色相逼,魚郦洩了氣,任命地吞進去。

“乖。”趙璟道。

東宮膳食.精細,除了這盤子蒿子味的蘿蔔,還有一大片綠油油的菜葉,趙璟雨露均沾,每道夾給魚郦一些,“你要過和京中其他貴女一樣的日子,精致食飲,保養身體,修身養性,好好備婚。”

備婚?魚郦愕然,趙璟卻笑了:“難道你想一輩子這麽無名無份地跟着我?”

看他這胸有成竹的模樣,想來是說服乾佑帝了。

趙璟沒有半點邀功的心思,只是按部就班:“監天司會去蕭府請你的生辰八字,為我們測算吉時;禮部正在籌編太子大婚的章程;尚衣局會為你裁制褕翟和鞠衣,定制鳳冠;而你,要好好學規矩。”

聽他絮絮叨叨,有那麽一瞬間,魚郦覺得這樣的日子也挺好。她有幸與趙璟相識于微時,得他念念不忘,力排衆議迎娶她進東宮,儲妃之位,世人傾羨,自此夫妻意篤,舉案齊眉,坐擁天下,共享尊榮。

這是趙璟想讓她過的人生,是祖母想讓她過的人生,甚至也是瑾穆想讓她過的人生,得人庇護,安穩順遂。

這是所有女孩夢寐以求的,是趙璟苦心為她勾勒的後半生。

他什麽都不追問,什麽都不計較,只把他能給的東西全都擺出來,讓魚郦自己選。

就如他所言,往事已逝,人都要往前看。

可惜,魚郦不能讓他如願。

她含笑一一應下,問了趙璟幾個無傷大雅的問題,道:“我想從相國寺請幾位高僧入宮,我想做一場法事。”

趙璟拿筷箸的手微頓,象牙銀尖磕在碗沿上,砰的一聲短促脆響,他神色仍舊溫和從容,點了點頭:“好。”

這等庶務崔春良都會安排,午時剛過,高僧們就被請進了東宮。

祭品、香鼎早就備好,魚郦身着華服,坐在珊瑚大架絲屏後,看着他們唱經,祝禱。

有趣的是,有個少年僧人竟來跟她說,她妄念極深,煞氣橫肆,恐将造大業殺孽,要及早收手,多多修身。

魚郦瞧着他笑,指了指他手裏的砗磲佛珠,向他讨要。

僧人倒也大方,立即褪下來雙手奉上。

臨走時,他兩掌合十,意味深長道:“唯君已放下,得見大光明。光明不在別處,在施主心中。”

魚郦耐心地應付他,不住颔首,好,什麽都好,只要她報了仇,哪裏都是大光明。

她讓趙璟給她尋了一座上好的金絲楠木棺,用以安葬狄姑姑。

法事持續了三天三夜,東配殿燈火如晝,趙璟下朝時甚至還會來上幾柱香,跟着念幾段經。

他做什麽都有模有樣,跪得端正,記憶超絕,拗口的經文念幾遍便能成誦。

佛堂裏有多端正,寝閣裏就有多孟浪。

這些日子魚郦沒用避子藥。

是趙璟要求的,他說兩人就快成親,誕育子嗣是遲早的事,何必再用那猛藥傷身。

魚郦怕再三拒絕惹他疑窦,幹脆答應下來。

她應了這樁事,趙璟待她愈發溫柔,情濃時竟摟着她說:“窈窈,不管你想要什麽,哪怕是我的命,我都願意給你。”

魚郦鑽進他懷裏,笑靥如花:“我哪裏舍得?”

本已習慣了孤枕寒涼,過上這樣夜夜笙歌的日子,久了竟覺得不錯。

她雖是做戲,對方卻是情真,被人真心愛着,是一件幸福的事。

只可惜趙璟太忙了,與狄戎戰事不順,總有戰敗的邸報送進來,趙氏入主中原不久,根基不穩,無法兼顧內憂外患,怕是要議和。

嵇其羽告訴魚郦,狄戎王有個女兒,二八年華,天真爛漫,很向往中原生活,狄戎王有意聯姻,乾佑帝想把狄戎公主嫁給越王。

他還是如少年時那麽健談。

魚郦把那些消息都記在心裏,仔細計算合适的時機,甚至還悄悄給青栀遞信,讓她出宮探聽薛兆年的消息,青栀回來告訴她,自打她和太子的私情爆出來,那厮就如腳底抹油,立即溜回了陳留。

可真是權衡利弊的一把好手。他以為他能逃嗎?

尚衣局連着十天下午來送上貢的緞料,尚衣局掌制慕華瀾,是集賢殿修纂的女兒,無關緊要的官職,從前朝做到如今,無人在意。唯一有價值的,是慕華瀾憑借官宦之女的身份在內宮站穩了腳跟,沒有人知道,她是昭鸾臺的人。

國破之後,魚郦第一回 聯絡她。

慕華瀾借口補送披帛去而折返,塞給魚郦要的藥,不無擔憂地說:“姐姐,你不要冒險,我見過蒙都統了,他也讓你不要冒險,那些事蒙都統會做,你要快快出宮,雍明殿下很想你。”

魚郦摸着披帛上精心刺繡的鳳穿牡丹,搖頭:“蒙晔不能再露面了,他要積蓄力量,護送殿下入蜀。”

慕華瀾還想再勸,宮女們奉命來為魚郦送東西,她只得避開耳目,匆匆離去。

宮女送來一只骰子,說太子殿下今日去翰林居觀賞姜末的畫作,在那裏見到這個小玩意,就向對方讨要,送回來給姑娘賞玩。

魚郦拿起骰子,白玉為骨,點朱宛若紅豆豔麗。

玲珑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2)

趙璟還真有情趣,晨起剛分開,這麽快就相思。

她低眉淺笑,笑着笑着,覺得鼻尖酸澀,眼角沁出幾滴淚。

趙璟回寝閣時,見魚郦正對着窗牗撥弄這只小骰子,他上前抱住她,身上帶着梅花的清冽寒香,沖她微笑:“窈窈,我今日做了一件事,你一定會高興的。”

作者有話說:

(1)出自《明史》本紀第二十四,莊烈帝二,對此有記載,原文是:帝崩于萬歲山,王承恩從死。禦書衣襟曰:“朕涼德藐躬,上幹天咎,然皆諸臣誤朕。朕死無面目見祖宗,自去冠冕,以發覆面。任賊分裂,無傷百姓一人。”

(2)出自溫庭筠《南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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