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吾必親為吾主報仇

青栀一邊為魚郦順背,一邊勸道:“姑娘,還是請郎中來看看吧。”

魚郦今日未進食,是根本吃不下去,也嘔不出什麽東西,堪堪倒在青栀懷裏,搖頭:“老毛病而已。”

請了郎中來如何,郎中說讓她靜養,還真就能靜養嗎?

蕭琅是見過魚郦在紫宸殿暈倒的樣子,眉宇微蹙,“你這身子骨,連我這個老家夥都不如。”

魚郦瞥了他一眼,撂下句“反正也勞不動爹爹操心”,便緩慢地挪進宅邸。

每每身體不适,魚郦都是避着祖母的,今天倒是例外。她在自己寝閣裏歇了半個時辰,往臉上勻了些薔薇粉,讓氣色看起來好些,便收整妝容,去陪祖母用晚膳。

膳食間,她狀若無意地提起:“這些日子我總是夢見母親,說起來,她自葬回韶州老家,我就再也沒去看過她。夢中母親總是說自己很孤獨,眼下這情形,我奉旨成婚,自是離不了京的,我父親那裏也指望不上,唯有鬥膽勞煩祖母,能不能替窈窈回一趟蘭陵老家?”

轉過年後,蕭太夫人的身子骨見好,已用了半碗羊蹄羹,正拿絹帕擦拭嘴角,聽得這話,忍不住悲從心來,嘆道:“有什麽勞煩不勞煩,說到底,還是我這老婆子教子無方,白白讓你母親委屈了。”

魚郦擱下碗筷,起身跪謝:“祖母萬不要這樣想,您對母親,對窈窈盡的心天地可鑒。”

用完這頓膳食,魚郦自祖母寝閣出來,将青栀拉入偏房,四下無人,她壓低聲音道:“你陪着祖母回韶州,在路上會有人接應你們,以玄葉為信物,到時候你們只管跟着他們走。”

青栀低頭看着魚郦塞給她的信物,半片紅玉雕琢出來的楓葉,暗光流朔。

不安驟然湧上心頭,青栀緊握住魚郦的手,追問:“為什麽要這樣?姑娘你要做什麽?”

魚郦道:“你若真為我好、為祖母好,就什麽都不要問,照我說得做。”

她不确定一旦撺掇越王奪儲,會不會牽連到蕭氏,但是她确定,到時候乾佑帝一定會以她最在意的人相要挾,對她逼供。

正如六年前,他以祖母的安危相要挾,逼迫魚郦給他在周宮裏當內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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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不可重蹈覆轍。

青栀自幼陪在魚郦身側,縱然分別五年,仍舊對她忠心耿耿,縱有滿腹疑惑,也不再問,只是拉着魚郦的手,央求她保重身體。

祭奠母親的法事做完,再送走祖母,魚郦心頭重擔卸下大半,反倒能吃能睡,氣色好起來。

二月大魏與狄戎義和,雙方開通互市,大量胡姬湧入金陵,好色好玩的越王趙玮蓄了幾個色藝雙絕的,他親自譜曲,排了胡步舞,邀魚郦過府觀賞。

魚郦正等着趙玮,那日去越王府,惦記着要在宮門落鑰前回去,有一件重要的事未做。

越王府的鼓瑟不歇,仲春時節,仍有料峭涼意。魚郦還裹着厚重的狐裘,可王府水榭上,幾個翩翩起舞的胡姬卻只穿了半臂羅衫,随舞姿飛揚甩起的妝花緞裙星光閃耀,遠遠瞧着,好一派繁花簇錦的勝景。

魚郦瞧了一會兒熱鬧,偏身沖趙玮道:“爹爹近來總是早出晚歸,說是中書門下公務繁忙,我想不通,他那個位置,得是何等要緊的事才能繁忙成這個樣?”

趙玮往水榭上扔了一斛珍珠,豎起折扇,壓低聲音回魚郦:“父皇身子不行了,禦醫晝夜不離崇政殿,連朝會都是我大哥代為主持。”

魚郦早就有這等猜測,只是遲遲沒有得到驗證,如今聽趙玮親口說出來,自是大喜。

天子病篤,亂局将至,連天都在幫她。

她“哦”了一聲:“太子監國,監得時間久了,這國就成太子的了。”

趙玮眼中劃過一道戾氣,向後仰身,似笑非笑道:“我一直沒問,你怎麽同我大哥鬧翻了?從前你們兩個不是挺好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怎麽一朝反目,竟成死敵?”

“鬧翻了就是鬧翻了,你管是因為什麽。”魚郦漫不經意地抿茶,“你總不會以為我與他合夥在做戲吧,有這麽做戲的嗎?搭上自己的閨譽,我圖什麽?難不成是圖他把我迎進東宮?是他瘋了還是我瘋了。再者,我要是圖這個,我什麽都不做,那位子本來差一點就是我的了。”

這話說得倒也是。趙玮心想,他大哥那個人看上去陰沉沉的,其實最會算計,最重聲譽。他什麽不做,他也是太子,犯不上鬧得自己顏面掃地來逼他這個藩王弟弟造反。

再者,蕭魚郦能出宮,肯定是過了父皇那一關,若他們合夥圖謀,怎瞞得了父皇。

趙玮笑笑,親自給魚郦斟一瓯茶:“是我小人之心了,表姐不要與我計較。”

他生得俊俏,雖不及趙璟,但一雙濃目神采奕奕,這麽循規蹈矩地好好說話時,倒有幾分翩翩公子溫潤如玉的錯覺。

魚郦順階下,接過那瓯茶,随口問:“殿下問了我一個問題,我也有問題想問殿下。”

趙玮痛快道:“表姐盡管說。”

“世人皆知,大魏自起兵,沖鋒陷陣的多是太子趙璟,唯有一仗是被越王搶占了先機,那就是攻入周宮擒拿明德帝的那一場。你幾經厮殺,幾乎是不要命地搶在了趙璟前頭,我想不明白,你是同明德帝有什麽仇怨嗎?怎麽那般拼?”

趙玮聽完,安靜了片刻,臉上的不羁笑意漸漸淡去,目光微邈:“表姐,你知我從小最盼望的是什麽嗎?”

魚郦猜道:“把你大哥比下去。”

“差不多。”趙玮在一片絲竹笙樂裏說:“我希望父母的目光永遠都集中在我身上,最看重我,可惜,不管他們表現得多麽寵愛我,在他們心裏,最堪大用的那個人永遠都只是我的大哥。誰都愛他,就連……”

魚郦偏頭:“就連什麽?”

趙玮沒有接腔,将話岔開:“我們自襄州起兵後,都是大哥沖鋒陷陣,而我只能做些軍需辎重補給的閑差。我好容易向父皇請戰,他讓我守京西糧倉……”

魚郦回想,當初魏軍盤踞于京西一代,瑾穆暗召荊湖南路節度使勤王,節度使偷襲京西糧倉,大獲全勝。

所以,當時趙玮的第一仗,是敗了,而且敗得很慘烈,讓魏軍因此晚入城三個月。

趙玮咬牙:“父皇當初斥罵我,大哥雖然什麽都沒說,但我知道,他就是在看我笑話!都怪明德帝!父皇本來說為安前朝遺民之心,要留他一命,軟禁至死。我偏不,我要親手将他千刀萬剮!”他沖魚郦粲然一笑:“我也真剮了。”

魚郦的手緊攥成拳,薄薄的指甲深陷進肉裏,她用盡全身力氣,才能強迫自己不要跳起來砍死趙玮。

趙玮回憶往事,得意至極:“我留着他的臉啊,臉是好的,套上龍袍往棺椁裏一擺,那能看出什麽?”

魚郦驟然想起,當初趙璟拽着她去看瑾穆的屍身,她探出手想要觸摸他,卻被趙璟扼住腕拖走了。

那個時候他就知道,那華美龍袍下的模樣,是她承受不了的。

可是他們都不知道,她是親眼看着瑾穆死去的,她早就見過,她什麽都知道。

她長久沉默,趙玮有所察覺,試探着問:“他們都說表姐和明德帝有私情,真的假的啊?”

魚郦輕笑:“這你都信?我若真與他有私情,他能不替我安排後路?會留我在這裏?”

“也是。”趙玮道:“他的所有嫔妃和姐妹們都跑了,哦,只剩下一個嫣栩公主,病得走不動路,才留在周宮裏等死。”

“說起嫣栩公主。”魚郦面靥上帶着幾分好奇:“我從前見過幾回,花信之年,是個閉月羞花的美人啊。”

趙玮一臉得意地湊近她說:“就在我的府上。”

魚郦故作驚詫:“這怎麽可能?官家曾經下旨,凡留下的李氏宗親都遷往霜華苑居住,好生安置。怎得可能在你府上?”

趙玮忙道:“就在我府上西苑南廂房裏,不信我讓人帶來給表姐看。”

魚郦擺擺手:“別別別,我可不見這些前朝舊人,省得到時候又摘不清楚,我信你了,信你了。”

趙玮靠在太師椅上,将紫皂雲頭履高高翹起,“李嫣栩精通音律,我也喜歡音律,我求父皇把她賜給我,父皇拗不過我,只囑咐說別聲張,別讓她懷孕。”

這倒是乾佑帝能幹出來的事。

魚郦憎惡地想,早晚要讓他們都付出代價。

這個念頭剛一落地,便有王府內官慌慌張張地來,附在趙玮耳邊低語,趙玮立即臉色大變,喝停歌舞,遣退胡姬,沖魚郦道:“父皇吐血昏迷了。”

魚郦驚惶失措:“那……”

趙玮靜默片刻,臉上浮起冷肅的陰煞:“父皇随時都有可能駕崩,也就是說大哥随時都有可能繼位,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他朝一直陪在末座的薛兆年招手:“你馬上回陳留調兵。”

薛兆年面帶懼色,朝趙玮深揖禮,才磕磕絆絆地告退。

魚郦目送他離開,趙玮道:“不用看他了,我知道他不是十分靠得住,牆頭草一個,待我在皇城內占了上風,他自然會來勤王。”

倒是有些小聰明。魚郦在心底嘲諷,面上未露分毫,只是焦切:“殿下的兵力可能與禁軍抗衡?”

趙玮是一品親王,轄有五千府軍,就算骁勇,可皇城司有兩萬駐軍,其餘各司衛還有兩萬,而且一旦內宮生亂,京郊十萬駐軍也會聞風而動。

兩人分析過局面,趙玮道:“表姐忘了,我的神策四衛供職于皇城司,掌中樞四門衛隊,加起來也有五千,到時候拼一拼,未必無勝算。”

魚郦低頭想了想,說:“此事關鍵在于快,不能讓內宮有防備。”

趙玮颔首,掐腰來回踱步,咬牙切齒:“我絕不會向趙璟俯首稱臣!”

魚郦從越王府出來,日頭已經向西偏斜,金燦燦的光芒落到院牆黛瓦上,打出斑駁迷離的光暈。

王府外重兵守衛,而這五千府軍,就是當初随趙玮攻入皇城,大肆屠戮無辜宮人的劊子手。

魚郦唇角輕翹,斂袖踩着杌凳上馬車,吩咐小厮,去西水門外的段記銀鋪。

她一進門,堂倌就把門關牢,上栓。

掌櫃是個二十四五歲的女子,梳堕馬髻,敷鉛粉,貼鵝黃,眉眼昳麗,舉手投足間風情萬種,但如今,明豔的面龐上卻只剩擔憂。

她迎向魚郦,道:“蒙大都統讓我守着這裏不許關,他說不能把你自己扔在這裏,主上走了,我們得替他照顧好你,保護好你。”

魚郦捧起她的臉蹭了蹭,語中帶有決絕:“魚柳,做完這件事你也走。”

此女曾是周宮裏一個不起眼的才人,非但多年無寵,連皇帝的面兒都見不上。後來魚郦奉命在宮內徹查一樁秘案,她幫了些忙,央求魚郦将她納入昭鸾臺,為和過去揮別,改名魚柳,平日裏同魚郦最是要好。

魚柳還欲再勸,魚郦先一步道:“時間緊迫,你先聽我說。”

她将金陵輿圖展開,指了指越王府和霜華苑的位置,“趙玮一旦率軍攻入內宮,勢必驚動皇城司,到時宮城亂起來,你們就趁機去越王府和霜華苑裏劫人。到時越王府空虛,霜華苑守衛被征用,不會太難攻破,劫到人後你們就走,不要戀戰,走得越遠越好。記住,務必要把嫣栩公主和李氏宗親們都救出來。”

魚柳聽完,覺得不對勁:“那你呢?”

魚郦把輿圖收起來,撩起鬓角滑落的一绺碎發,笑容溫婉清恬,宛若少女純真:“我留下,親為吾主報仇。”

魚柳緊抓住她的手,淚水湧出,哽咽着問:“然後呢?”

魚郦搖搖頭,笑說:“然後你們就走了啊,天高水闊,任君翺翔。将來……”她心頭有牽挂,有眷戀,終究長舒一口氣,些微惆悵道:“好好撫養雍明長大。”

她當初一時恻隐,救了雍明,過後才發覺其實闖下了大禍。

乾佑帝明面上把李氏宗親安置于霜華苑,但刑訊逼供時有發生,逼問內宮密道、逼問玄翦衛的去向、逼問明德帝留于京的暗哨。

每有風吹草動,還要株連一些人。

數月前,游竄于蜀地的前周散軍攻擊大魏駐軍,乾佑帝一氣之下,誅殺了當年追随瑾穆駐守蜀地的邊疆家眷。

當日國破時,勇者陣亡,懦者逃竄,剩下的只是一些跑不動的老弱婦孺,被誅殺的也是一些毫無還手之力的老弱婦孺。

魚郦不敢想,一旦雍明還活着的消息傳出來,又會有多少前朝舊勢力借他的名號起兵,株連蔓引之下,又會有多少李氏宗親遭殃。

她終于明白,瑾穆所說的“吾子向活,黎庶之子亦向活”是什麽意思。

魚柳不肯聽她搪塞,執拗地問:“我問的是你,然後,你怎麽辦?”

魚郦道:“我會盡力活下去的,只要有一線生機,我一定會咬牙活下去的。”

作者有話說:

開文好久了,一直沒啥互動。或者……我發個紅包?這篇下面留評,我發二十個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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