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有思,你就放我一條生路吧

魚柳雙目通紅,緊挾着魚郦的手不肯放,嗫嚅:“窈窈,不要做了,越王謀反,他活不了的,用不着你殺他,你跟我們一起走吧,一起走……”

魚郦唇邊漫上伶仃寒意:“他是深得帝後寵愛的皇子,就算乾佑帝病重,還有我的好姑姑蕭皇後在,她是不會讓越王死的。就算再等上幾年,太子登基,乾綱獨斷之時,要賜死他,也不過一杯鸩酒。憑什麽要他多活幾年,又憑什麽要他死得那麽舒服?”

窗外傳入一陣喧嚣,兩人立即凜神看去,隔着薄薄的窗牖春紗,依稀可見貨船停靠在汴河畔,船舷碰到岸石,漁夫将篙杆插進水裏,拉起帆,有候在那裏的腳夫圍上去,一箱一箱搬運貨物。

段氏銀鋪的選址可謂鬧中取靜,并不緊挨着鱗立的商肆,又毗鄰運河,水□□通八達,既能避人耳目,又能在危急時方便逃命。

被這麽一打岔,屋內那低沉悶窒的氣氛緩和了許多。

魚柳不曾親眼見過明德帝的死狀,而魏朝一直對外宣稱他是自願殉國,藉以壓制藏于民間、時常作亂的前周散軍。

她理解不了魚郦心底那瘋狂的仇恨,只當二人有私情,生離死別,催人心肝寸斷。

兩人相互依偎着,魚柳不死心地勸慰了魚郦許多,最終都不能讓她回心轉意,只有眼睜睜看她離去。

初春已至,冰雪消融,堤柳悄悄抽芽,随風婆娑輕舞。魚郦邊在岸邊走,邊仰頭看向天,明淨湛藍,一覽無垠。

她有些疲憊地閉眼,心想,終于快要結束了。

按照舊例,定年號後改元是在次年。

乾佑帝定下年號,為示對前周明德帝的尊崇,特遵循舊規,于次年改元。

如今是乾佑元年,正如太常禮院寫得祝聯,必是海晏河清、物阜民安的一年。

然而太平盛年的開端,卻是蕭牆禍起。

二月初九的清晨,因天子病篤,太子趙璟代為出宮主持北郊大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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儲君車駕剛剛離開,越王趙玮便借口入宮探疾,禁衛剛剛大開南薰門,藏匿在翁城後的府軍一擁而上,厮殺入宮城。

皇城司立即飛馬向在清泉宮祭祀的太子送信。

趙玮率軍從南薰門殺進去,殺了禁衛個措手不及,自是一路暢通。

他分出一千兵馬守住宮內各緊要的闕樓,弓箭手防禦,帶着剩餘的人直奔崇政殿。

趙璟不在宮裏,只要先一步從乾佑帝那裏拿到易儲的诏書,使戡亂名正言順,那麽後面就會讓還在宮外的趙璟陷入被動。

他在宮都知梁道秋的尖叫聲中硬闖進殿,暗沉沉的殿宇裏飄蕩着清苦憋悶的藥味兒,幔帳低垂,端着藥盅的宮人倉皇奔逃,頃刻間,滿地碎瓷殘渣。

趙玮穩步上前,道了句:“父皇,兒臣聽聞兄長把持朝政,意欲謀篡,特來勤王。”

帳中久久無回音,他掀開幔帳進去,卻見那龍榻上空空如許。

他腦子裏只覺有一計悶雷炸開,不詳的預感湧上心頭,卻又不願相信,他遽然回身,抓住梁道秋的領子,咬牙問:“父皇呢?”

梁道秋任由他提着,蒼老的臉上唯餘最後一絲溫情,諄諄勸道:“官家不在這裏,殿下,您不會如願的,及早棄暗投明,不要與太子做對了。”

趙玮聽到“太子”二字,頓時怒從心生,他将梁道秋掼在地上,提劍奔出殿。

丹陛之下,四面開闊,重重疊疊的瓊樓飛檐外傳來厮殺哀嚎聲,那麽慘烈,卻又那麽遙遠。

趙玮頭一回覺得,這宮宇太大了,大到幾千人湧進來,像細小的石頭投入深潭,只能泛起一點點漣漪。

那種不好的預感越來越強烈,悶在心頭,幾乎快要喘不過氣了。

他扶劍思索父皇可能的去處,忽見他的神策四衛匆匆向他奔來,翎毛金盔歪斜,護甲上滿是血,甚至還有一個胳膊受了傷。

“末将奉命聯絡皇城司禁衛,本來都說好了,誰知他們臨陣反水,末将奮力厮殺才逃出來,只想拼得一命,護送殿下殺出去。”

“不可能!”趙玮怒吼:“本王有五千精銳,還有皇城司裏應外合,怎可能敗?”

神策衛撲倒在他身前,“殿下,一切都在太子的掌控之中。皇城司副使曹喜只是個煙霧彈,殺了也無礙。那正使譚裕是昔年秘密拜倒在寧殊門下的愛徒,屬下剛剛親耳聽到,他稱呼太子為師弟。皇城司自始至終都是太子的,憑屬下怎可能攻破?”

趙玮踉跄着後退,巨大的憤怒和不甘之後,是洶湧的恐懼。

父皇病了,母後又不中用,落在趙璟手裏,他會有什麽下場?

厮殺的聲音越來越輕了,宮帷的地表微微顫動,好像有重軍向崇政殿湧來。勝負已分,各大宮門肯定會被封鎖住,區區四衛,怎可能殺出去。趙玮驀地想起,當初在越王府欣賞胡舞時,魚郦曾不經意地說起過,東宮裏有一條密道,就在太子寝閣。

趙璟外出主持北郊大祭,東宮必然空虛。趙玮下定決心,朝神策四衛吩咐:“走,去東宮。”

朗朗春日,魚郦在窗前将自己的蛇骨軟劍擦了又擦,繞在腰間,甩下滿院侍奉的仆婢,悄然無聲地離開蕭府,去往東華門外一間不起眼的草棚。

那草棚內是一條密道的出口,勾連着僅有一牆之隔的東宮。

這是最後一條不曾宣之于人的密道。而當初,僅一念之差,魚郦就可以在明德帝死後,通過這條密道離宮,再也不回來。

她在黑暗的密道裏摸索前行,直到有熹微光線透進來,隔一道牆,聽見外面人說:“南薰門那裏的聲音越來越弱,想來叛軍已經被清理得差不多了。”

“哼,區區草包,也敢與太子争鋒,真是不自量力。”

魚郦觸動機關,牆緩緩向兩側推移,那兩名宮女眼看着她從牆裏鑽出來,驚怔之餘,立即大喊,只喊了一聲,就被魚郦擊暈。

這是東宮庫房,裏面堆砌着數十只楠木箱子,其後一張梨花小案,案前散落着賬簿。

這裏平常鮮有人來,所以密道才能至今未被發現。

魚郦把這兩名宮女捆起來,塞到箱子後藏起,推開門,正見神策四衛守執刀劍,一路打打殺殺,護衛着趙玮往太子寝閣的方向去。

魚郦快步跟上他們。

趙玮踹開寝閣的門,驚惶之下才想起,魚郦好像沒有告訴他密道具體在這間屋子的那個位置。

他吩咐四衛到處找找,一回頭,見魚郦一身紅裙走進了寝閣。

“表姐……”趙玮覓到一絲生機,慌忙跑過去,抓住魚郦的手,“快告訴我,密道在哪裏。”

魚郦微笑着看他,秀昳的桃花眸彎起,潋滟流光。她将趙玮的手拂落,回過頭,将寝閣的窗和門依次緊緊關上,上鎖,然後拔出鑰匙,扔進了迦陵頻伽紋廣頸大肚銅鼎裏。

趙玮愣愣看她,“表姐,你這是做什麽?”

魚郦在門前慢踱,盯着青石磚,笑容慢慢消失,眼中淬上陰寒,她緩緩問:“趙玮,你可曾記得這是什麽地方?”

她的聲音冷硬如鐵,沒有一絲溫度,同平常那個知情識趣溫柔美麗的貴女判若兩人。

趙玮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魚郦緊接着道:“這是你虐殺吾主的地方。”

趙玮只覺“咚”的一聲,頭上像是挨了一計悶棍,許多可怕念頭猜測在腦中飛旋,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魚郦,舌頭打顫:“你……你……”

神策四衛覺察到不對勁,齊齊回到趙玮身邊,将他擋在身後。

魚郦微勾唇角,揚臂拔出繞在腰間的蛇骨軟劍,寒光一閃,鋒銳的劍尖指向地。

她微擡下颌,往日的嬌柔孱弱全無蹤影,清亮的雙眸裏镌滿清傲冷硬,像一個即将沖鋒陷陣無所畏懼的戰将,她的目光一一掃過這四個人,殺意凜然,“還有你們。”

瑾穆曾經手把手教過她,這一柄劍用到最精妙的時候,是人與劍相合,人無畏無懼,劍則所向披靡。

他曾是威名赫赫的大周蜀王,用劍精妙如神鬼,天地之間處處都是他的傳說。

他本可能戰死沙場,馬革裹屍;也有可能老死邊陲,永不得歸。可命運偏偏如此弄人,讓他以最慘絕的方式,死在了一個最不堪的人手裏。

魚郦發狠,劍锷橫掃,割破了最後一個神策衛的喉嚨。

她連退數步,捂住受傷的左肩,将劍擲出去,正插到想要逃跑的趙玮腿上。

一聲殺豬般的嚎叫。

魚郦把劍拔出來,慢悠悠繞着趴在地上的趙玮轉了半圈,思索着從哪裏開始,門外倏然響起密集的足音,由遠及近,帶着铠甲的厚重,将寝閣重重圍住。

她彎身往趙玮的嘴裏塞了一團布,先往他身上刺了第一劍。

趙玮的喉嚨裏溢出些痛苦的哀嚎,十分微弱,門外的人根本聽不見,他就像砧板上的魚,渾身顫抖,卻無路可逃。

門外飄進了趙璟的聲音,十分冷淡:“把門打開。”

魚郦心想,這大哥還有些親情,沒有再等等,等自己弟弟死透了再來。

她笑笑,又往趙玮身上戳了一劍,邊笑邊說:“越王的命很值錢,太子殿下預備拿什麽來換?”

門外有短暫的沉默,随即,趙璟的聲音裏滿是嘲諷:“我能用什麽換?我曾經想把我所擁有的一切都給你,可你一點點留戀都沒有。我身上還有什麽是你想要的?你想要我複活明德帝嗎?那真是可惜,我沒有這通天之能。”

魚郦挽了劍花,趙玮的哀嚎已經很微弱了。她面帶惆悵,嘆息:“是呀,我也沒有什麽想要的了,可是……”她戳着趙玮,心中生出一點點期冀:“有思,你就放我一條生路吧,我想要活下去。在最後的時候,主上曾經說過希望我好好活下去,世間如此之大,山海明媚,我還沒有看過多少,我想多活幾年。”

趙璟道:“放了阿玮,你可以活。”

”哈哈。”魚郦笑起來,“真是個好哥哥。放了他?我憑什麽放了他?他視別人的性命如草芥,就該想到,有朝一日,他會連草芥都不如。”

劍在她手上,疾如光影,趙玮徹底沒了動靜。

魚郦滿意地看着自己的傑作,只可惜無人奏樂。她的傷口還在流血,但她已經覺不出疼,她仰頭,悵然嘆道:“有思,我的這一生就是個錯誤。幼時被父母舍棄,長大了又被你舍棄,我以為投得明主,可以追随瑾穆一生,可是連他也抛下了我。氣節大義就這麽重要嗎?比性命還重要?”

她踉跄着後退,流出的血染濕了衣襟,她的神思漸漸恍惚:“可笑世人善忘,不過一年,滿城歌舞升平,有誰記得曾經有個皇帝,以身飼虎,想換全城百姓活命。”

趙璟終于覺察出不對,他不再接話,冷聲下令:“破窗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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