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1)

她拼死生下了皇長子

魚郦是被慕華瀾裝進放衣料的楠木箱子裏帶出雲藻宮的。

雲藻宮的禁衛剛要搜查, 便聽百壽堂有變,一個拿着符令的皇城司校尉前來宣令,說臨時調他們去百壽堂禦賊。

慕華瀾借口躲避亂寇, 指揮小宮女們擡着盛人的箱子走一條幽僻小徑, 經過假山時,從裏頭出來兩個黑衣人,将宮女們打暈,把箱子奪了過來。

一切都是順利的, 偏偏這個時候魚郦醒了。

她不住捶打箱子,慕華瀾擔心她有恙,讓把箱子打開。

魚郦探出頭,看見了慕華瀾,看見了從前蒙晔身邊的殺手,多日混沌的腦子終于清明。

她心想, 完了。

夜風清冽, 拂過一叢梨花, 落了滿地霜白。

遙遠的打鬥聲與花同落。

慕華瀾催促魚郦快走,魚郦抓住她的手, 逼問:“告訴我,你們都做了什麽?”

今夜,蒙晔派出的并不是殺手, 而是死士。

他們喬裝成相國寺的僧人, 混進百壽堂,深夜造勢,并沒想過能殺進崇政殿要趙璟的命, 只是想要聲東擊西, 把魚郦劫走。

慕華瀾飛快解釋, 又催促魚郦快走。

他們在西宮的端華門那裏留了暗樁,因為只是內侍出宮采買所經的宮門,往日裏不引人注意。同慕華瀾一樣,僥幸地留存了下來。

魚郦搖頭,啞聲說:“不能去端華門。”

Advertisement

她終于想明白了這些日子的怪異在哪裏,也明白了趙璟眼中那嗜殺癫狂的光,還有那句“你同他們不一樣,我不會殺你”是什麽意思。

這是個圈套。

他半月未到雲藻宮,宛若将這裏遺忘,就是為了把這些人都引出來。

魚郦思索,猛地眼睛一亮,抓着慕華瀾的手說:“跟我走。”

慕華瀾自是聽她的話,四人去了章吉苑。

溫泉汩汩,細霧彌漫,魚郦上前扭動山石,一條通往東宮的密道出現在眼前。

這是曾經,她與趙璟偷情所用的密道。

她把慕華瀾往裏推,自己卻不進去,慕華瀾執拗地拽着她的胳膊,泣道:“姐姐,這是為什麽?你為什麽不跟我們走?”

魚郦摸着她年輕稚嫩的面龐,溫聲哄勸:“我知道你是真心要救我,可這是個圈套。華瀾,你要明白,你的命就是你最應該在意的。活着,比什麽都重要。你躲進這密道裏,等外面的紛争結束,你再想辦法離開。”

慕華瀾哽咽:“那你呢?”

魚郦道:“我要回雲藻宮。”

白日下過雨,回去的路濕滑,有好幾回魚郦趔趄着差點跌倒。

她只能慢些走。

月貫中天,清皎的銀輝落下,映在地上颀長的孤影。

魚郦扶着腰,凝着自己的影子有些發愣,她想不通,蒙晔看不出這是個圈套嗎?

還有,顏思秀去哪兒了?

***

趙璟帶着嵇其羽來雲藻宮時,剛剛三更天,禁衛、宮人們跪了一地,哆哆嗦嗦地等着君王發落。

百壽堂的動亂已經平息,夜幕下的宮闱重歸寂靜。

皂靴踏過冷宮外荒敗的院落,踩得樹枝咯吱咯吱響。

趙璟那寬大的玄色披風下露出一角赤褖衣袖,他帶了劍,騰雲燮龍盤踞于劍鞘,金光閃耀。

他瞥向寝閣的窗,薄薄的茜紗上仍舊透出昏黃的燭暈,恰似魚郦還在。

趙璟偏頭問嵇其羽:“你覺得你的智謀如何?”

嵇其羽撓了撓頭,臉上微紅:“殿下,我……我自小一根筋,腦子不是很好用。”

趙璟并沒有要嘲笑他的意思:“蒙晔可是玄翦衛都統,他號稱智計無雙,神鬼無影,若連你都能看出他的聲東擊西之計,豈不荒謬?”

他撫上劍柄,利锷劃破靜夜,若淺淺嗚咽,打落了一根細若針芒的暗器。

頃刻間,暗器如細雨傾灑,自四面射來。

禁軍匆匆上前護衛,卻敵不過這細密的針雨,紛紛倒下。

嵇其羽擋在趙璟身前,護送他躲進寝閣裏。

門外光影缭亂,數十黑衣人若魅影自天而降,迅速解決掉剩餘的禁衛。

這等身手,全然不是百壽堂那些蝦兵蟹将能比的。

趙璟沖嵇其羽道:“看見了嗎?這才是玄翦衛,飛刀取敵首,若無人之境。”

嵇其羽貼身的衣衫幾乎被冷汗浸透,他緊張得說不出話,卻也終于明白,何為神鬼莫測的玄翦衛都統蒙晔。

什麽聲東擊西,分明是黃雀在後。

百壽堂,甚至連蕭魚郦都只是障眼法,玄翦衛真正的目的是太子殿下。

以百壽堂的潰敗讓他們放松戒備,以蕭魚郦的失蹤将他引來,然後除之。

嵇其羽忐忑地歪頭看趙璟,他仍舊是那副淡然自若的模樣,眉宇間有着隐蔽的戾氣,目光落在寝閣外,長夜之下,忽得箭嘯而至,原本步步緊逼的死士疲于應付,再無暇攻擊他們。

闕樓上人頭攢湧,皇城司最精銳的弓箭手彙集于此,正用連弩發起密集的進攻。

皇城司正使譚裕親自帶兵前來,兩廂人馬奮力厮殺,荒蕪沉寂的冷宮轉瞬間血流成河。

厮殺未終,趙璟就想出去,嵇其羽死活要攔,被趙璟涼瞥了一眼,他讪讪松手,問:“那蕭姑娘呢?”

“端華門的人會攔下她的。”趙璟說這話時,忍不住咬了咬後槽牙。

一場慘烈的奮戰,譚裕挨了兩刀,才堪堪把人全部拿下。

禁軍押着被五花大綁的黑衣人,讓他們跪成一排,依次摘下面具。

為首的就是顏思秀。

趙璟漫步走到她跟前,居高睥睨,漫然道:“孤真的很不明白,明德帝為什麽要教女人習武,讓女人上戰場。”

顏思秀掙紮着擡頭,怒道:“逆賊!也配提我主上。”

趙璟原本想繼續往前走,聽她這話,頓住腳步,道:“孤為什麽不能提他?憑他已經死了嗎?天知道,孤同你們一樣,可太不想他死了。他活着,還能痛痛快快一決高下,如今,只能眼睜睜看着他被你們奉成了神。他倒是好,永遠高高在上,可憐了你們這些忠臣良将,只能不得好死了。”

譚裕簡單包紮過傷口,扶着劍出來,沖他們大喝:“你們誰是蒙晔?”

趙璟輕笑:“師兄,蒙晔怎麽會在這裏面?他可是號稱神鬼無影,這些人有沒有見過他的真面目還是兩說呢。”

這一番激戰,譚裕損兵折将,他心裏憋着氣,怒道:“那誰見過?”

誰見過,除了明德帝,自然還有昭鸾臺尚宮。

周帝起居注上明明白白寫着,昔年明德帝曾帶他的兩位心腹進入太廟祭拜,一旦進了太廟,蒙晔若是還戴面具,豈非是對李氏宗祖的不敬。

當初,乾佑帝就是憑着這份起居注,斷定魚郦見過蒙晔的廬山真面目,先是讓她拓下畫像,找尋無果後,又讓她辨認入京朝見的官吏。

趙璟瞥了眼院中石晷,推算天快要亮了。他打了個呵欠,百無聊賴道:“你們中有誰見過蒙晔,或者知道藏在宮中的前朝餘孽,說出來,可以活命。”

無人應聲。

既無應聲,也無哀求。

趙璟道:“殺。”

譚裕率禁衛拔劍,剛砍死兩個,一聲喝止傳來。

魚郦踉跄着跑回來,環顧滿院狼藉屍首,不可置信地看向顏思秀,方才生死無畏的铮铮女将,罕見的心虛,将目光移開。

趙璟看見她孤身回來,很是驚訝:“端華門的守衛呢?……哦,你沒有去端華門,你看出蹊跷了。”他慢踱到她面前,擡手撩她鬓邊跑亂的青絲,微微一笑:“你把慕華瀾藏起來了?還有什麽地方可藏呢,宮闱之大,盡在我掌間,就算今天找不出來,明天呢?後天呢?”

魚郦後退幾步,仰頭看他,“放了他們。”

“呵……”趙璟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劍眉高高揚起,“你把他們招來殺我,如今還想讓我放了他們,窈窈,我在你心裏是活佛轉世嗎?”

“我沒有。”魚郦道。

“那他們是怎麽來的?”趙璟指向顏思秀,“你別跟我說,是她自作主張越過了你,擅自聯絡蒙晔,放進了這些死士。”

顏思秀梗脖子:“就是我幹的!”

“哦?”趙璟轉過身,提起劍:“目無尊長,越俎代庖,你更該死了。”

他擡劍欲砍,魚郦攔腰抱住了他,那劍停在半空,遲遲未落下。

“有思,你別殺她,她是蜀中舊将,曾禦寇無數,救過的百姓無數,她是你曾經最想成為的人。”

少年時,他們曾在屋頂并肩躺着,看夜空無垠,看星河爛漫。

趙璟翹着腿,青衫磊落,滿腹豪情:“窈窈,等我再大一些,能上戰場了,我就要去邊陲從軍,我就投去蜀王帳下。我要殺光賊寇,收複失土,還這亂世百姓一個太平安寧。”

魚郦還在擔心屋頂太高,她有些怕,聽到這話,轉過一張茭白的小臉,嬌滴滴地問:“那我呢?我不敢殺人,我怕血。”

趙璟得意地說:“你就留在家裏,給我做飯洗衣裳,等着我回來。”

魚郦嘟嘴:“那你要快點回來,我怕黑,晚上不能一個人在家裏。”

趙璟滿口答應着,心裏卻在想,這小姑娘太麻煩了,怕高怕血還怕黑,可千萬不能把她嫁到別人家裏去,會被別人嫌棄死的。

憶及往事,皆有些唏噓。趙璟目中缥缈,半晌才冷笑:“你記得,你還記得些什麽?”

魚郦将頭抵在他的背上,哽咽:“有思,我不走了。我以先主之名立誓,若我離開,便衆叛親離,生不如死。我會好好地把孩子生下來,我不會再跟他們聯絡,一切到此為止。”

安靜了許久,其間譚裕按耐不住想要上前,被嵇其羽捂嘴拖拽了回去。

衆目之下,趙璟覆上魚郦的手,話卻冰冷:“我不信你。包括剛才,你們一唱一和,說這件事跟你無關,我也不信。我真想把你的心挖出來,看看在這裏頭,我的命究竟是何分量。”

他甩開魚郦,提刀砍去,魚郦再度撲上去抱住他,劍锷只在顏思秀頭上一寸,還在緩慢下移。

魚郦情急之下,拔出了身邊禁衛的刀,抵在自己的脖頸上。

趙璟霍得停手轉身,寒冽刀光映入他的目中,“蕭魚郦,我說過我不會殺你,你別作死。”

魚郦握刀的手顫了顫,也覺得如今在趙璟的心中,自己這條命只怕分毫不值,她渾身上下唯一值錢的,就剩下這個肚子。

她把刀改對肚子。

趙璟目中的光晃了晃,他怒極反笑:“他們是來殺我的,你沒有看見嗎?他們是來殺我的!”

魚郦淚盈滿面:“你們沒有殺周軍嗎?”她立在危石上,纖薄的身體輕輕搖晃,“這麽做的意義何在!”她對着趙璟,又看向顏思秀,崩潰地大喊:“主上已經死了!你們究竟在争什麽!”

她橫刀砍向自己的右手,趙璟慌忙去阻,可刀鋒太疾,只是徒勞,她的右手瞬間血流如注。

魚郦擡起右手對着趙璟,唇邊綻放凄豔的笑:“你不是不喜歡女人習武嗎?你不是不喜歡我用劍嗎?我再也用不了了。這個世上再也沒有什麽昭鸾臺尚宮,我是蕭魚郦,是窈窈,窈窈求你,你能答應嗎?”

這是她與周宮的訣別,是與那五年難忘辰光的訣別,艱難痛苦,一如當年她與她的少女閨秀時期訣別。

兜兜轉轉,還是回到了原點,卻把少女時最珍愛的小郎君也丢掉了。

趙璟偏頭閉眼,聲音嘶啞:“傳禦醫。”

譚裕看出他心軟,忙上前道:“這些人都是訓練有素的死士,如果放了,無異于縱虎歸山,遺禍無窮啊。”

魚郦道:“我能讓他們再也不敢來了。”

她拖着那只鮮血淋漓的手,對上顏思秀滿是愧疚的眼,“回去告訴蒙晔,我和他散夥了,我們從此橋歸橋,路歸路。我原本跟你們就不是一路人,我是相國千金,我肚子裏懷着皇嗣,我想要在這宮裏過幾天好日子。如果你們再敢來,我就把我們之間最大的秘密說出來。”

顏思秀略有懵懂,立即驚悟:雍明殿下

麗嘉

她讀懂了魚郦的威脅,氣勢瞬間軟下去。魚郦用幹淨的左手摸了摸她的頭,笑靥爛漫:“顏姐姐,托付給你了。”

顏思秀明白,她是在托付她拼死命救出來的雍明殿下。

那個自小和魚郦一起習武,一起念書,在魚郦夜間被夢魇所擾哀哭不已時,鑽進她懷裏,給她抹淚的孩子。

她的笑容明亮破碎,像被打碎了的瓷器,滿是令人哀傷的裂隙。

顏思秀悲從心來,萬般悔恨,她雙手被縛在身後,只能掙紮着撲倒在趙璟腳邊,哀求:“太子殿下,你殺了我吧,我不怕死,求求你,放過魚郦,她真的沒有做錯什麽。”

嵇其羽在一旁看得鼻尖發酸,他趕在趙璟生怒之前,急忙捂住顏思秀的嘴,吩咐禁衛把所有人帶下去嚴加看管。

匆匆趕來的禦醫和禁衛擦肩而過。

魚郦坐在床上,攤出右手,兩個禦醫圍着給她的手上藥。

禦醫是前些日子見識過她肩傷的,心中不忍,喟然道:“會有些疼,姑娘含個冰片吧。”

合蕊将冰片送到魚郦嘴邊,魚郦木然含上。

禦醫将她的手擱在檀木小幾上,仔細清洗傷口後,用白絹蘸了藥膏塗抹。

這一刀砍得極重,血肉都翻出來,幾帖藥下去,仍舊有涓細的血水往外流。但魚郦自始至終都毫無反應,只在禦醫将蘸藥的白絹剛剛糊上傷口時,瞳孔略微縮了縮。

禦醫抱紮完畢,躬身沖趙璟道:“殿下,這一刀下去傷了筋脈,只怕以後連筷箸都提不起來了。”

趙璟凝睇着魚郦,她倚靠在粟芯軟枕上,目光渙散,明明聽見了禦醫的話,卻未掀起絲毫波瀾。

倒是合蕊,忍不住捂嘴輕輕啜泣。

魚郦擡眸看她,蒼白的面上挂着極虛泛的笑:“哭什麽?”

合蕊怕她難受,拼命搖頭,強忍着哀戚背過身去,身體哭得一抖一抖。

真是小姑娘。魚郦無奈地心想。

趙璟看了她一陣,靜默地起身離去。

嵇其羽緊随着他,肩輿跟上來,趙璟來看都不看,愣是在夜色裏疾步返回崇政殿。

偌大的殿宇,燭光伶仃,皚香漫漫,悄寂似幽潭。

趙璟站在龍案前,雙手緊攥成拳,渾身都在顫抖。

嵇其羽也不知該如何勸,想了半天,硬着頭皮強笑:“恭喜殿下,今夜勝得漂亮,那蒙晔號稱神鬼無影,可仍舊不是殿下的對手。”

趙璟輕笑,半偏了頭:“勝?你說說,孤勝在哪裏?”

他的頸線流暢勻亭,鼻梁極挺,暗昧中茶色瞳眸亮得幽惑,好一張瑰秀無雙的面孔。

嵇其羽不光腦子笨,嘴也笨,想了半天,才結結巴巴說:“勝在……活捉了玄翦衛,留下了蕭姑娘,對,從今晚後蕭姑娘與他們再無瓜葛了……”

他的話被一陣裂然巨響打斷。

趙璟驀地揮手,掃落了龍案上所有物什,碎瓷缭亂,墨跡飛潑,他哈哈大笑,笑得眼睛充血,猶如陷入絕望的窮途困獸。

嵇其羽吓壞了,小心翼翼道:“殿下……你的手。”

趙璟的手被筆洗瓷邊劃了一道細細淺淺口子,有血珠沁出。

他笑得絹狂,蹲下身,将那只傷手重重摁在散落滿地的碎瓷片上,嵇其羽尖叫着來阻止。

他抱住趙璟的胳膊,哀聲懇求:“殿下,您不要想不開,咱們尋訪天下名醫,姑娘的手不一定就沒得治。再說了,今夜的事也不怪您啊,您只是反擊。”

崔春良聽到響聲進來,倒吸了口涼氣,和嵇其羽一起去拖趙璟,把他拖回來,強摁在龍椅上。

他們兩人誰都不敢走,還是崔春良反應快,高聲吩咐小黃門去傳禦醫。

趙璟的掌心裏紮了細碎的瓷屑,瞧着血呼啦擦吓人得緊,但到底不比刀傷,禦醫來看過,上了些藥,說并無大礙。

趙璟就像丢了魂,雙目呆滞地坐在龍椅上,嵇其羽實在沒了法子,只能連夜派人去請寧殊。

折騰到如今,天已蒙蒙亮。寧殊在薄熹彌散中匆匆而至,他不說其他,先去看趙璟的手,見無大恙,才長舒了口氣。

“殿下,戎狄的月昙公主已經入京,人家可是官家賜下的國書來的,那國書上明明白白寫着,賜她與越王婚配。如今,越王都入葬了,公主跋涉月餘才來金陵,您要給個交代。”

趙璟的眼珠終于緩慢的轉了轉,“什麽交代?讓她再回去就是,難不成還要留下給孤的二弟守寡?”

寧殊怒道:“這是兩國聯姻,事關邦交,殿下以為是過家家呢。”

“老師,你究竟想說什麽?”趙璟掀起眼皮,懶懶看他,“尚書臺議出個什麽章程?”

寧殊忖度了片刻,道:“殿下身邊并無姬妾,一旦登基,後妃需得四角齊全。後位需慎,也不必給個貴妃,那賢淑二妃,總該有月昙公主的位置。”

趙璟冷哼:“孤說這幾日尚書臺那幫老家夥們在合計什麽,原來是合計着要把孤賣了。呵……賢妃,淑妃,想得倒挺美。”

寧殊冷眼瞧着趙璟,覺得不過一夜,他竟像又回到年少時那桀骜剛愎,半點道理不講的熊模樣。

這麽多年,他眼瞧着趙璟越來越穩重,越來越深沉,越來越會算計,以為脫胎換骨,不想,一旦碰上跟蕭魚郦有關的事,立即變回原形。

寧殊年老體衰,耗不過他,彎身坐下,問:“那依殿下,該怎麽辦?”

趙璟倚靠着蟠龍鎏金椅,雙目深阖,将纏滿白絹的手搭在額上,疲憊地說:“孤不是還有兩個庶弟嗎?”

“胡說八道!”寧殊忍無可忍,口水直噴:“二位皇子還不到十歲,那月昙公主已經十六歲了,如何相配?”

趙璟嘆道:“孤也不年輕了。孤今夜有感,雖然皮囊還算能看,但內心滄桑如耄耋老人,就別禍害人家公主了。”

寧殊實在無言,他一甩缂絲闊袖,起身要走,走到一半,想起來時嵇其羽在他耳邊聲淚俱下地訴說昨夜情狀,又實在忍不住,退了回來。

他道:“殿下,臣來的路上想了許多安慰的話,可見到您之後,臣又覺得沒有必要多言。您自小聰穎通透,禀賦卓絕,不會想不通的。臣只問您,這件事能過去了嗎?”

過去?

趙璟有些茫然,不過去還能怎樣呢?人抓了,也放了,該留的人留住了,從此風息浪止,他該好好想想如何做一個君王。

可是為什麽他的心裏竟有說不出的傷慨憤怒,情緒湧上來時,恨不得把整個世間都撕成齑粉,然後拖着蕭魚郦同歸于盡。

趙璟捂住頭,深玄華美的靈鹫雲錦袖被他揉搓得滿是褶皺,就像他這個人,蟄伏起表象的雍容,顯露出醜陋的瘡痍。

“老師。”他的聲音裏夾雜着唇齒磕絆的清脆:“孤也不知未來的路該怎麽走,但孤知道,孤恨極了她,這宛若人間地獄的囚籠裏再裝不下第三人,孤就要與她相互折磨,至死方休!”

寧殊再也無話可說,伸出臂膀想要安慰,又覺徒勞,只有輕嘆着離去。

這一夜衆人無眠,魚郦卻睡得好,她已經許久沒有一枕到天亮了。

經過昨夜的動亂,雲藻宮比往昔更加冷寂,宮人們如驚弓之鳥,戰戰兢兢,默默做着自己的事,絕不多言多語。

合蕊攙扶着魚郦到膳桌前,瞧了瞧她包紮嚴實的右手,紅着眼眶道:“姑娘,奴喂您。”

魚郦搖頭,用左手拿筷箸,笨拙地夾起一片玉灌肺,還沒送進嘴裏,就掉了。

她不氣餒,繼續夾第二片,總算吃到嘴裏。

魚郦擡頭,見合蕊落寞地站在一旁,沖她微笑:“別多心,我只是不想在活着的時候像個廢人,只能等着旁人伺候。”

用完朝食,是成例的安胎藥。

雲藻宮外的禁衛比往昔更多,且巡邏看守得更加嚴密。春光潋滟的時節,這一片冷宮卻仍舊是荒蕪敗落的景象,幾棵枯樹,一爿矮舊屋舍,栖息在枝頭的寒鴉,呱呱叫着。

唯一的生氣,就是自枯枝裏攀爬出了一叢紫藤,攀援而上,開出細小的花朵。

魚郦讓合蕊給她搬了張藤椅,坐在院子裏,看那叢紫藤出神。

內侍省派人來,把從密道裏挖出來的慕華瀾給她送了過來。

原是昨夜趙璟曾下令搜查阖宮密道,內侍省的勾當官找到了章吉苑,把慕華瀾找了出來。

他們上禀天聽,被嵇其羽撞見,他便去見了慕華瀾。

不想只是個十八九歲的年輕姑娘。

慕華瀾在密道裏蹭了一臉灰,頭發蓬亂,哭得撕心裂肺:“你們殺我不要緊,你們殺了我之後,不要讓我姐姐知道,就讓她以為我跑了。”

嵇其羽回想昨日慘狀,心中不忍,讓內侍省不要聲張,把人悄悄送到雲藻宮同魚郦作伴,等過幾日殿下心情平穩,他再禀告。

慕華瀾捧着魚郦的右手哀泣不已,又知道顏思秀等人全面撤退,承諾再不來金陵,深感被遺棄,抽噎着問魚郦:“姐姐,我們以後該怎麽辦?”

魚郦撫着她額前碎發,瞳眸暗寂無光,她微笑:“華瀾,不要想以後。”

沒有以後了,沒有希望,沒有惦念,沒有哀樂。

華瀾靠在她懷裏,紅了眼眶,合蕊怕她哭出來惹魚郦傷心,便将才熬制的香薷飲端出來,哄她吃點喝點。

一旦平靜下來,時光便過得很快。

從闌珊春意至炎炎酷暑,有一日清晨,魚郦坐在院子裏,聽見了遠方飄來的吉樂。

合蕊往她身側的藤桌上擱了一瓯清茶,道:“今日是新帝登基的日子。”

魚郦“哦”了一聲,再無其他,只是不适地挪動了下身體。

她的肚子越來越大,禦醫診斷會早産,産期在兩個月後。

慕華瀾昨夜給魚郦抓了一晚上的蚊子,已經累癱下了,窩在抱廈裏呼呼大睡,沒有了她,整座冷宮更加安靜。

合蕊看着現如今的魚郦,就像一尊精心雕琢的玉人,聖潔溫潤,沒有生機。

她想多說些話,忖了又忖,終于鼓足勇氣說:“奴與昭文館判閣是同鄉,前些日子說起話來,他說蕭家二郎君從書院回家了,一回家就火急火燎地找他失蹤的祖母和長姐,看上去竟比他父親還有情義、還能主事。”

她口中的蕭二郎就是魚郦的弟弟蕭崇河,也是朱氏所出。

蕭崇河比魚郦小了三歲,蕭琅當年帶着全家回襄州,參與乾佑帝起兵伐周,蕭崇河就離家求學去了。

說是去了隆德府一帶,離得倒是不遠,但就再沒回過家。

後來趙氏主天下,蕭琅曾想将兒子召回來,替他謀個官缺,誰知三封家信發出去,皆音沉大海,杳無回聲。

再往後,遇上越王謀逆,宮闱動亂,蕭家人心惶惶,更不敢貿然把蕭崇河喚回來。

一直到塵埃落定,趙璟将要登基,蕭琅才又去了一封家信,把家中境遇說與蕭崇河聽。

這下倒是把蕭崇河叫了回來,但他一回來,沒有遵從父母之命火急火燎去謀前程,而是四處奔波,找尋自己的祖母和姐姐。

魚郦的記憶中,這個小弟弟是極古板的性子。

不像他生母朱氏愛算計,不像他妹妹蕭婉婉驕縱自私,自小飽肚詩書,張嘴皆是禮儀仁德,像供奉在廟裏的泥塑。

唯一讓魚郦有些印象的,是她十歲那年,不小心打翻了父親最喜歡的鎏金鹦鹉提梁瓷罐,朱氏在一旁煽風點火,蕭琅當即要拿了魚郦杖責。

魚郦左躲右躲,遇上蕭崇河,蕭崇河板着一張臉對她說:“阿姐,你去我屋裏躲着,爹爹要打你。”

魚郦去躲了半日,這件事後來不了了之。

也許是祖母出面維護,也許是蕭琅冷靜過後覺得因為一只瓷罐責打嫡女實在有失體統。

這是件小事,反倒成了魚郦對弟弟唯一的印象。

她聽完合蕊的敘說,淡淡一笑:“這個小古板,還真出去找人,大約爹爹沒有跟他說吧。”

魚郦接着想,也不一定,憑蕭崇河那一根筋的性子,就算知道了原委,大有可能還是要找。

她不再想這事,把右手舉起對着太陽,傷好得差不多了,只是掌心留下了一道蜿蜒醜陋的傷疤,倒真如禦醫所說,連筷箸都提不起來。

這兩個多月,冷宮裏來了許多天南地北的名醫,看過她的手,開了許多藥,最終還是乏有成效。

魚郦将手翻轉,手指張開,陽光順着縫隙灑落在臉上,有些許溫暖。

她想起第一回 提劍殺人,是陪瑾穆去視察江陵河道。那堤壩修築上有許多貓膩,瑾穆嚴令徹查,觸犯了當地勳貴的利益,在兩人微服去吃當地有名的梅花湯餅時,遇上了刺客。

瑾穆讓她坐着別動,自己提劍禦敵,刺客打翻了木桌,扛起來朝瑾穆砸去,魚郦腦子裏有剎那的空白,待回過神來,蛇骨軟劍已經插進刺客的身體。

把刺客解決完的瑾穆回來,眼看着她紮着刺客不放,表情比她還驚懼,結結巴巴地說:“窈窈……你……你先把他放開……沒事啊,沒事……不是你的錯。”

魚郦霍得拔劍出來,忍不住蹲下身子抱住膝蓋痛哭。

是害怕,又好像不單單是害怕,是在人生重要的關口發生了撕心裂肺的蛻變,那種對前路茫茫的無措失衡。

人都說,劍一旦舔血,那麽殺戮就會無休止。

那是第一個,很快有了第二個,第三個……劍魂被鮮血滋養而生,想要殺死它,同樣需要付出慘痛的代價。

她看着掌心,手指微微蜷起,薄薄的指甲泛着粉紅,纖秀白皙,就像一只從來沒有受過搓磨的世家貴女的手。

她恍然笑了,笑容甚是空洞。

新帝登基,定年號天啓,次年改元。

大魏建國伊始,王朝更疊如此迅速,難免人心渙散。

趙璟聽從昭文左相寧殊的建議,暫且止戈休武,輕徭薄賦,修養生息。

太上皇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反倒蕭太後生龍活虎,趙璟經不住她再三的鬧騰,把她從別宮遷出來,送進了歷朝太後居住的慈安殿。

蕭太後素來心大,為稚子早殇哭過鬧過,轉頭便謀劃起自己的來日榮華。

兒子當皇帝了,可不比仰夫君鼻息過活痛快百倍,要是皇後再是她的侄女,那不就更好了。

她頻繁傳召蕭婉婉入宮,又趕在她在的日子裏屢屢稱病,逼趙璟來探望,趙璟來過幾回便再也不肯露面。

這日,剛議過政,寧殊舉薦了天章閣待制文賢琛來為趙璟謄诏,左右無外人,寧棋酒跟着一塊來了,她給文賢琛研墨。

登基兩個月,趙璟可謂焦頭爛額,錢糧兵馬、徭役運河樁樁件件都得料理,他仰靠在龍椅上,雙目微合,有氣無力地下了四五道旨意,文賢琛一一寫完,再呈遞給他過目。

正有條不紊地進行着,蕭太後身邊的大長秋荊意又來了,還是那些陳詞濫調,說太後鳳體抱恙,要官家去探望。

還未說完,寧棋酒“撲哧”一聲笑出來:“不用說,今日蕭三姑娘又進宮了吧。”

荊意深深垂首:“是,三姑娘來侍奉大娘娘湯藥。”

趙璟煩不勝煩,吩咐:“去,把禦醫全叫去慈安殿,今天他們要是診不出來母親是何病,就統統砍了。”

新來的黃門內侍是個一根筋,呆愣愣地問:“有兩位禦醫日夜守在雲藻宮,姑娘快生了,要把那兩位禦醫也叫去嗎?”

一提雲藻宮,趙璟臉上深镌的疲憊瞬時消散,只剩下一片森冷。

崔春良趕過來,沖小黃門斥道:“滾。”

黃門內侍一頭霧水地退下。

殿中有片刻安靜,寧棋酒漫然道:“這宮裏什麽傳言都有,有說這懷了皇嗣的是從前東宮的宮女,有說這是太後送給官家的女人,還有人說……”

“說什麽?”趙璟直起身子,盯着她問。

寧棋酒擡手掩唇,溫婉笑說:“還有人說她是勾欄裏的妓子,官家一夕風流,令其珠胎暗結,但又嫌她身份低微,遲遲不肯給個名分。”

趙璟把奏疏扔到龍案上,碰翻了半瓯殘茶,茶水滴滴答答,濡暈了大片字跡。

“召內侍省左班都知來,朕倒要問問,他是幹什麽吃的,由着人這麽編排朕。”

殿中人都看出官家動了怒,皆閉口不言默默做事,只有寧棋酒心裏不忿,她向祖父追問過這個女人的來歷,偏偏祖父三緘其口,甚至還囑咐她少去宮裏。

蕭婉婉那等蠢物,都有家人死命把她往高位上捧,憑什麽她就不行!

她越不甘,面上就越是一片風清,狀若無意地試探:“自然都是胡說,官家消消氣,只是這孩子眼看就要生了,大人可以委屈,孩子可委屈不得,總得給個名分吧。”

趙璟擡眸看她,“棋酒,你最近是不是有些太閑了,這事跟你有什麽關系?”

寧棋酒了解他,每當觸及他心底的忌諱,他就像只刺猬似的豎起尖刺,恨不得把周圍的人都紮得鮮血淋漓。

她不敢再觸逆鱗,老老實實低頭研墨。

安靜了須臾,荊意去而複返,他仍舊垂着眉道:“大娘娘說了,她的病禦醫看不了,只有官家能治。”

趙璟眉眼如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