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有思,我求你了”

寝閣裏彌漫着一股血腥味兒, 哪怕合蕊往香鼎裏撒了大把芸香,清馥的熏香蓋不住血味的厚重,化作風絲絲縷縷往鼻裏鑽。

魚郦不由得皺眉。

她這一皺, 趙璟卻緊張起來, 問:“可是哪裏不适?”

自然是不适的,宛若撕裂般的疼痛附在身上,全身像是被打碎了重新揉搓在一起,骨縫發涼, 動一下就像在受刑。

自十六歲以後她就極能忍疼,萬千痛苦不過化作眉間一點颦,她搖頭,問:“孩子呢?”

崔春良忙要去把孩子抱回來,被趙璟喝止,他凝着魚郦蒼白的側頰, 道:“孩子我要帶走, 或者, 你舍不得,想他一輩子在冷宮裏陪你。”

魚郦的指尖微顫, 聲音裏有艱難忍耐的疲憊綿軟:“好。”

趙璟竭力想從她臉上看見些什麽,哪怕是怨恨,可是沒有, 那雙清媚的桃花眸裏是一片寂落, 宛若盛光黯淡後的清冷,空空蕩蕩,什麽都映不進去。

好像已經沒有什麽能牽動她的情緒。

趙璟只覺心頭壓着一塊巒石, 僅存的耐心也告罄, 他道:“咱們說好, 這孩子以後就和你沒關系了,他自有他的出路,你也別存什麽念想。”

他要走,崔春良端着拂塵虛攔,沖魚郦比劃:“姑娘,那孩子才這麽小點點,離了親娘多可憐啊,您向官家說幾句軟話,就幾句,事情沒那麽糟的。”

趙璟怒不可遏地讓他閉嘴。

魚郦瞧着暴躁的趙璟,還有良苦用心的崔春良,想起了幼時的自己。

有娘親在時,只會覺得被管束;而娘親不在了,才覺出這世間風急雨驟,處處是險惡,步步有關隘。

她掙紮着想要坐起來,但身子實在虛弱,右手又用不上力氣,只偏擡了一點,又重重跌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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額間汗水淌下來,襯得臉色蒼白如紙,她無助地輕喚:“有思。”

趙璟正拂開繡帷要走,聽得這一句,腳下像灌了鉛,再也挪騰不起步子。

魚郦氣若游絲地說:“你要帶孩子去哪兒,就把我也帶去哪兒,可以嗎?”她輕輕舔舐幹涸的唇角,艱難地說:“求你了。”

她其實聽見了,意識比身體更早的蘇醒,聽見了“淑妃、賢妃、順容、婉儀”……她沒有心氣和力氣去争什麽,雲藻宮的那一夜好像将她身上所有的執拗與傲骨都抽幹淨了,剩下一個軀殼,腦子空空,行屍走肉。

她從前高估了自己,其實她支撐不住任何人的命運,包括自己。

可孩子不一樣,是她把他帶到了這個一點也不美好的人間,她對他有責任。

趙璟就在等她的哀求,可當真等來了,才發現心頭的那塊巒石并沒有被移開,反倒重逾千斤,使他憋悶,使他想要大發雷霆,想要大開殺戒。

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魚郦在他這裏永遠都是錯的。

英勇無畏是錯,軟弱沉默是錯;與他疏遠是錯,哀求他也是錯;不想要孩子是錯,把孩子生下來也是錯……什麽都錯,什麽都不合他的心意。

可他的心意究竟是什麽,他想要一個什麽樣的魚郦,竟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少女時的她遠不及現在的她堅韌謀略,可偏偏那個時候,他就覺得她哪裏都好,舉世無雙。

趙璟閉了閉眼,自嘲地輕笑,帶着點認命的意味,決定落下這個臺階。

她肯開口,不管是為了孩子,還是為了他,終歸不算沒有一點情義。

魚郦剛生産完,見不得風,趙璟讓人在肩輿四周垂下綿簾,宮裏的人都看見,四人舉起的金雉尾扇下,內侍省用禦輿擡了一個姑娘進崇政殿,秋風吹動層層疊疊的簾子,露出一角淡青的裙裾。

魚郦抱着孩子住進了趙璟的寝殿。

這孩子是個急性子,餓了要吃,渴了要喝,稍有怠慢,便扯開一把清亮如鈴的嗓子,放聲哭起來。

魚郦的右手使不上勁,不能抱他太久,趙璟也不讓她抱,道她月子裏要靜養,命令她每日只見這孩子兩個時辰。

從此她每天的要務就是等着乳母把孩子帶來,陪他玩一會兒,然後再将他哄睡,由乳母帶回偏殿照料。

其餘的時間,她多數對着香爐發呆。

在這裏她沒人可說話,因為慕華瀾被趙璟下令留在了雲藻宮。

趙璟很忙,坐朝聽政、批閱奏疏占據了他大半的時間,偶有閑暇,也只是來寝殿看一看,并不在這過夜。

他數度撞上魚郦對着香爐發呆,就叫崔春良把那個香爐扔了出去。

魚郦沒了可陪伴的物件,開始嗜睡。

從前在雲藻宮時還可以在院子裏曬曬太陽,住進崇政殿,她連寝殿都不曾邁出去一步,外間對她的身份衆說紛纭,她越是不露面,就越惹人遐思。

如此幾日,趙璟發現了她的惡習,下朝回來把她從床上拖起來,滿臉官司:“不是對着個破香爐出神,就是睡得不省人事,你就不能自己找些事情做,哪怕看點書呢。”

魚郦很聽他的話,果真開始看書。

從志怪游記到經史子集,她坐在窗前的繡榻上虔誠拜讀,每日除了用膳睡覺,只空閑兩個時辰,用這兩個時辰陪伴孩子。

她陷入籍冊中,渾然忘我,好幾回趙璟進來到她身邊了,她都不曾察覺。

這般,趙璟又不滿意。

他命人把那些書都撕了燒了,以為魚郦會跟他鬧,誰知她只是略微落寞,随即便溫馴接受,仍舊每天捧着瓯茶,坐在窗前的繡榻上,低眸入神,宛若籍冊還在。

趙璟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怎麽了,為何要對自己的女人這般刻薄。直到中秋節那日,他在晏歌臺設宴,觥籌交錯,清酒入嗓,喝得醺醺然。崔春良扶着他進殿,習慣性地要扶他去書房,他甩開崔春良,踉踉跄跄地去了寝殿。

魚郦披了一件薄薄的缊韨禪衣在給一盆花澆水,那是貢品陳夢良,枝幹上結着簇簇重萼紫花,看上去熱熱鬧鬧,若煙花般繁麗。

趙璟撲過去,從身後抱住她。

魚郦拿着灑水壺的手顫了顫,身體僵硬,腦中一片空白,趙璟打落她的灑水壺,彎身将她打橫抱起,跌跌撞撞進了羅帳裏。

殿外的彤史官有些犯難,叼着支毫筆不知該如何是好,遂去廊庑下請教宮都監崔春良。

“至少這姑娘姓什名誰得讓奴知道吧。”彤史官苦着一張臉道。

趙璟登基後,将從前乾佑帝在時禦前伺候的宮人全部撤換,如今這些,都是從各尚監新擇選上來的,多數沒有見過魚郦。

崔春良斜眄了彤史官一眼,道:“你要不現在進去問問,姑娘你姓什麽,叫什麽,家在哪裏……”

還未說完,彤史官便抱着厚重的籍冊順着牆根一溜煙跑了。

崔春良哼了一聲,對着宮苑裏沉沉酽酽的夜色,不由得嘆了口氣。

怎麽能這樣呢?太心急了。

殿內的動靜持續了整夜,到破曉時,方才停下。

崔春良進去伺候,剛撩起帳子,就覺一股濃靡的香氣迎面撲來,趙璟已将朝服穿戴好,宮女正低身給他系佩绶,趙璟忽得把尚未系好的玉玦奪下,狠狠擲了出去。

瑩潤通透的龍玉,瞬間四分五裂。

宮女們吓壞了,跪了一地,趙璟臉沉如鐵,崔春良看得心驚,不敢言語,只有接過宮女遞上的佩囊,低下頭為趙璟系上。

這一夜過後,魚郦不再給花澆水,那嬌嫩昂貴的陳夢良很快枯萎,她時常穿一身青裙,站在窗邊,眺望宣德門邊的闕樓。

那闕樓高聳入雲,是阖宮最高的地方,站在上面,整個皇城可盡收于眼底,若是從上面摔下來,會粉身碎骨。

她陷入這個念頭不可自拔,孩子好像有所感知,在偏殿嘶聲啼哭,乳母怎麽哄勸也不好,只有抱來給魚郦看看。

那孩子一到了魚郦懷裏就不哭了,他如今長開了,眉眼秀致,肌膚白皙,大多像趙璟,只有一雙桃花眸,婉轉含情,流光溢彩,像極了魚郦。他在襁褓中含着拇指咿咿呀呀,眼睛眨呀眨,像在逗魚郦開心。

魚郦果真笑了,她太久沒笑,唇角都僵硬,這一笑,過後又愣怔了許久。

她抱着孩子舍不得撒手,乳母強行奪走。因為最初有個乳母心軟,讓魚郦多看了會兒孩子,就招來一頓杖責,從那以後再沒有人敢違背聖命。

魚郦凝着孩子離去的方向很久,直到再也看不見,她又看了一眼遠方的闕樓,沖合蕊道:“我想見官家。”

那夜以後,趙璟就再也沒踏進這寝殿。

好像這殿裏有他不願意面對的洪水猛獸。

話傳出去,魚郦坐在窗前等了趙璟大半夜,直到子時,他才姍姍而至。

魚郦擡頭看他,月光下容顏美麗如舊,她輕扯了扯唇角:“有思,我們好像還沒給孩子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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