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1)
“窈窈,你要殺我?”
趙璟沒想到魚郦突然叫他來, 竟是為了這事。
他坐在魚郦對面,看了眼窗外如水的月光,道:“禮部拟出幾個名字, 我都不太滿意。”
“我給他取了一個。”魚郦勾起手指輕輕剮蹭着自己的裙緞, 解釋:“只是個乳名,先這樣叫着,大名還是等禮部來取。”
她從箧櫃裏拿出紙筆,用左手緩慢地寫了下“尋安”二字。
趙璟歪着頭看, 她道:“不求他多尊榮,只尋一世安寧。”
這樣,将來趙璟娶了皇後,生了嫡子,希望皇後能看在這個名字的份兒上,容下這個孩子。
這名字只是一個普通的母親對孩子最純正的期盼。
趙璟良久的沉默, 魚郦沖他微微一笑:“那就這樣說定了。”
她将紙筆收起, 手撐在桌上起身, 被桌邊的炭盆絆了一下,趔趄着險些摔倒, 趙璟來扶她,剛剛碰觸到她的手,她不由得抖了一下, 遽然縮回。
趙璟的手僵在半空, 手背稍弓,還維持着懷抱的姿勢。
魚郦有些慌亂,蜷在袖中的手顫顫, 額上冒出幾滴虛汗, 她的心砰砰跳着, 目光閃縮着後退了幾步,不敢看趙璟的眼睛。
趙璟眸光沉沉凝着她,薄唇抿緊,還未說什麽,崔春良進來,顧慮地看了一眼魚郦,附在趙璟耳邊道:“大娘娘聽說您這幾日食欲不振,讓蕭三姑娘送了一碟子蜜糖藕糕來,她現下就在正殿,說什麽也不肯走,非要見官家一面。”
魚郦聽見蕭三姑娘的名號,更加惶恐緊張。她很害怕見人,特別是舊人。明明數月前還在家裏與朱氏母女激昂鬥争,絲毫未将這淺薄嬌貴的小妹妹放在眼裏,現如今卻視其如鬼魅,怕得要命。
她又往後退了幾步,偏過身,自欺欺人地躲避。
趙璟仍舊緊盯着她,沒說見,也沒說不見。崔春良忍不住輕聲催促:“您要不就敷衍一下,禦史臺這幾日總拿孝道說事,可別讓大娘娘再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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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璟輕笑:“好啊,三妹妹的一番心意,豈容辜負。”
魚郦見他要離去,撫着胸口輕輕舒了一口氣,誰知趙璟折返,沖魚郦笑問:“你妹妹來了,要不要一起出來見見?”
魚郦悚然搖頭。
趙璟臉上的笑意更甚,亮得刺目:“那你的意思,我可以單獨去見她?”
魚郦立即點頭。
趙璟站在鎏金燭臺邊,半邊面陷于暗昧裏,漆漆暗影籠罩着森涼的笑容,在悄寂無聲的大殿裏,說不出的可怖。
他攥緊拳,“好,窈窈真是大方。”
趙璟快步走出寝殿,仿佛生怕遲了一刻,自己會被氣得七竅流血。
蕭婉婉站在大殿中央,寶貝似的抱着八寶攢食盒,聽得腳步聲,殷殷迎上去,笑靥嬌美如花:“表哥,您快嘗嘗,這是我親手做的。”
她這些日子狠下了些功夫,收買舊時祖母身邊的仆婢,探聽出來,從前趙璟在京中做質子時,很喜歡吃浚儀橋西鹿家鋪子的蜜糖藕糕。
蕭魚郦每回跟着祖母去看他,都會繞道買一份帶給他。
朱氏教她,這男人多年身邊不蓄姬妾,說明是個念舊的人,那就要投其所好。
趙璟看着食盒裏的藕糕,果真想起舊事,心底的積郁更加深重,他擡眸看蕭婉婉,問:“誰教你的?”
蕭婉婉被他眼底那陰狠的光吓住,嗫嚅:“沒誰教我,就是我的一番心意。”
趙璟端起那盤糕點,盤子微傾,雪白糕點紛紛掉落,濺起一些糖霜。
他微笑:“好了,朕總不能吃這不潔之物,你可以回去向母後交差了。”
蕭婉婉雙目彤紅,咬住下唇,含怨帶嗔地睇了趙璟一眼,用帕子捂嘴跑了。
崔春良追到殿外,細細安慰:“姑娘不要難過,官家這幾日幾乎水米未沾,這等甜膩之物是吃不下的,勞煩您回去和大娘娘好好解釋。”
他只是可憐少女一片癡心付溝渠,誰知蕭婉婉竟像是得了什麽暗示,過幾日又來了。
這回來得不巧,偏趕上戎狄月昙公主觐見。
月昙公主被晾在都亭驿裏數月,見新帝遲遲不做安排,終于按捺不住,在使節的陪伴下入宮觐見。
她穿了一身正紅雲鶴別枝刺繡夾衫,珠冠飾滿璎珞,躬身鞠禮時叮叮當當響,明熠的金光将一張俏麗面容襯出幾分華貴。
月昙奉上國書,簡單寒暄後,直入主題:“臣女入京數月,是去是留,還得官家給句準話。在中原人眼中,戎狄是外藩,但也不至于就賴在金陵不走。”
她嗓音清脆,尖刀利落,很有興師問罪的意思,随侍的翰林學士相互遞了眼神,齊齊将目光投向趙璟。
趙璟難得好脾氣,笑道:“早就聽聞月昙公主爽利,今日一見,果真不虛。”
月昙終究只是十七歲的小女孩,自幼受父汗寵愛,驕矜高傲,受不得委屈。她早就聽聞魏朝皇帝脾氣不好,來時就準備要與他好好理論,誰知對方竟是個溫潤俊美的郎君,非但不以為忤,還當着衆朝臣與她打趣,豎起的尖刺瞬間綿軟,氣勢弱了幾分,臉也悄悄紅了。
趙璟略作思忖,道:“與貴邦聯姻乃是父皇在位所立,朕不得廢。只是公主應當有所聞,朕的二弟英年早逝,無此福緣。公主若喜歡這金陵,可在都亭驿長住,朕會為公主細細擇選朝中俊彥,只要能入公主的眼,就擇日成婚。”
月昙此番來,雖有讨問公道的意思,但父汗另有指示。她聞言有些失望,卻記得昨夜入宮前乳母的教導。
她不對趙璟的安排做回應,優雅地擡手,婢子端上一只髹漆盤子,上面擱了一只赤金的長命鎖和一只芙蓉玉臂钏。
“聽聞官家喜得麟兒,區區薄禮不成敬意。長命鎖送給皇子,臂钏則送給那位生下皇子的貴人。”
趙璟眉宇微皺,随即道:“讓公主費心了。”
他敷衍着與月昙說了幾句不輕不重的話,托詞政務繁忙,有逐客之意。
月昙隐隐覺得,那兩份禮物一拿出來,皇帝好像沒有如預想中那般覺得自己識大體,懂禮數,反倒像碰觸了禁域,惹他不快。
她回想坊間傳言,猜測那生下皇子的女人可能真的身份低微,上不得臺面,不值得在朝堂被提及。
真是奇怪,這麽不想把人家擺在明處,那為什麽還讓人家生孩子。
月昙腹诽,以笑掩蓋不屑,鞠禮告退。
剛走出崇政殿,迎面就遇上了蕭婉婉。
蕭婉婉吸取那夜教訓,卷土重來,為防趙璟深夜胃口不好,選在白日送膳。這回是用骨頭湯熬煮的乳羊羹,才三個月的小羔羊,放在骨湯裏熬了四個時辰,筋骨酥爛,肉香入味。
許是女子間的奇怪感應,蕭婉婉見了月昙就覺不适。這宮裏的女子都是素裙青裙,偏她一身正紅,像那個讨人厭的蕭魚郦,豔光四射,晃人眼睛。
她的不快都在面上,月昙一眼看出,提裙下雲階時随口問送她的黃門內侍:“剛才那一位是誰?”
黃門內侍道:“那是蕭相國的女兒,是大娘娘的侄女,蕭家三姑娘。”
“蕭家三姑娘?”月昙笑說:“我來金陵數月,倒是聽過蕭家大姑娘的故事,與官家好一場愛恨糾纏,也不知話本裏說得是真是假。”
黃門內侍不敢妄議天子情.事,只道:“月昙公主長得倒有些像蕭姑娘。”
這黃門內侍名福已,是去年跟随梁道秋往魚郦那裏送畫像的禦畫院內侍,趙璟登基後,梁道秋跟去別院伺候乾佑帝,而福已則留在崇政殿外殿伺候。
月昙沒有追問是哪位蕭姑娘,因為方才匆匆一瞥,她自覺與蕭婉婉并不像。
那就只能是大姑娘了。
月昙不由得猜測,開始時官家對她态度和煦,可是因為這張臉的緣故?若是這樣,那還真是個癡情種。
她又想起皇長子和那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女人,暗自調侃:癡情二字放在帝王身上,當真荒謬。
蕭婉婉還沒邁進殿門,就被崔春良攔住。
今日真有要務商談,被戎狄公主這麽一鬧騰,朝臣們各持己見,翰林學士們認為應當将公主納入後宮,省卻許多麻煩;蕭琅有私心,表面逢迎趙璟,道與朝臣聯姻無甚不可;以寧殊為首的尚書臺官員則一致沉默,道官家自有聖斷。
趙璟叫他們吵得煩躁,頭隐隐作疼,吞咽了幾粒藥,将幾個時辰的朝會硬挺下來,拖着疲憊的身軀往殿外走,守在外面的蕭婉婉立即迎上來,昳麗的面容上笑意盈盈:“表哥,我讓人把乳羊羹放在火上煨着,您嘗嘗。”
這一回趙璟倒是沒有大發雷霆地趕她走,神情複雜地看了她一會兒,忽得問:“婉婉,你姐姐不見了,你們怎麽也不找她?”
蕭婉婉的笑霎時僵住,她扯了扯唇角:“二哥在找。”回避滿溢,除此,吝惜着不肯多說一個字。
睿智如趙璟,自然看出來了。
他今日見到月昙,突然意識到魚郦已經很久沒有穿過紅裙了。
紅色多好,炙若烈焰,豔似繁花,像把山河間的璀璨風光都穿在身上,明媚耀眼,仿佛是這世間最值得寵愛、最該驕縱的女子。
他心裏堵得慌,臉色已經難看,蕭婉婉卻還在糾纏,趙璟正想攆她走,忽聽一陣刺耳的裂瓷聲自寝殿傳來。
趙璟甩下蕭婉婉,快步進寝殿,見散落一地的碎瓷片,宮人們正在收拾,魚郦站在一邊,雙手交疊于身前,微垂着首,見到趙璟,像個犯錯的孩子,輕聲說:“我不是故意的。”
那是常用的一只霁釉鴛鴦蓮瓣紋碗,用來喝酪乳的。趙璟沒接魚郦的話,只是偏頭盯着那些瓷片,驀地,他疾步上前,掰開魚郦的手。
她掌心裏攥着一塊瓷片,邊緣纖薄鋒銳。
崔春良想到一種可能,驚駭地捂嘴,後怕地斥責宮人:“怎麽當差的!”
那些宮人們吓得跪了一地,趙璟卻瞧着魚郦笑:“從前有個皇帝,說他願意死在寵妃的溫柔鄉裏,後來他果真就死在了這個寵妃的床上。窈窈,你要殺我,何需如此周折。”
魚郦搖頭:“不是,有思你誤會了。”
“哦?”趙璟笑容更盛:“我誤會了,那是什麽?”
魚郦丹唇翕動,睫宇垂落,輕覆着眼底破碎浮蕩的情緒,最終還是緘然不語。
她能怎麽說呢?說那瓷片是為她自己準備的,她見闕樓上日夜守衛森嚴,她怕自己還沒爬上去,就已經被皇城司給拿下了。
那會換來什麽?是威脅,羞辱,還是日夜看管,再也不得自由。
她本能地畏懼,畏懼有一天,連生死都不是自己能決定。
趙璟見她不語,也不再逼問,他修長的手指緩慢撫上她的腕,倏地用力捏住,他傾身貼着她的耳畔說:“窈窈,你讓我好生失望,從前的你起碼敢做敢當,如今,卻也泯于衆生了。”
他把碎瓷片交還給魚郦,将她的手合上,把她抱起來,面上幾分傷心,幾分自暴自棄的癫狂:“好,我給你個機會。”
趙璟讓宮人們都滾出去,抱着魚郦往繡帏裏走。
崔春良驚出一身冷汗,追着他道:“官家,官家,龍體重于天,不可有分毫損傷啊……”
趙璟不耐煩地喚進禁衛。
崔春良一邊被禁衛拖着走,一邊哀求:“姑娘,想想皇長子,生死富貴皆系于官家之身,他不能有差池啊……”
魚郦盯着那翩跹垂落的綦文丹羅帳看,上面有只赤色蝴蝶,陷在大片重花枝桠間,欲飛不得,如被鈍刀割剮。
待她能喘口氣時,天已經黑透了。
趙璟拂開幔帳,撿起寝衣披上,帶了個物件回來,他像什麽都沒發生過,将芙蓉玉钏套在魚郦臂上,笑說:“這是旁人送你的禮物,我代你收下了。”
魚郦閉着眼,微蹙的秀眉镌滿痛苦之色,嗓音撕裂般的沙啞:“誰送的?”
趙璟親了親她掌心的傷疤,溫柔道:“戎狄的月昙公主,她不光送了你禮物,還送了尋安長命鎖。窈窈,那公主長得跟你真像,我剛一看見,都有些恍惚了。”
魚郦略有意動,睜開眼,問:“那她的性情如何呢?”
趙璟眸底冰涼,偏笑容更加妖冶燦爛:“性情嘛,金尊玉貴的公主,自然是驕縱了些,得好好哄着。”
魚郦有些擔憂,竭力安慰自己,不怕明火執仗的驕縱,就怕細密綿軟的陰險,像朱氏。
她不說話,趙璟幹脆把她的手拉到眼前欣賞,一截纖細雪白的腕,嬌嫩瑩透的芙蓉玉钏,宛若開在雪間的花朵,有瀕臨破碎毀滅的美。
他親她的手背,緩緩道:“窈窈,有些事情我剛才突然想通了。”他莞爾,蓄意報複的邪惡:“要折磨一個人,何需整日與她吵鬧,只需讓她一遍又一遍做她不喜歡的事,伺候她不喜歡的人,可是她呢,投鼠忌器,也不敢怎麽樣。”
趙璟抓起她的另一只手,将那瓷片取出來扔到地上,微笑:“你不敢的,要是我死了,尋安就會成為一個被各方争奪的傀儡,前朝幼帝的下場,你比我清楚。”
他翻身下床,在離去時吩咐宮女,将寝殿的燈燭全部吹滅,自此以後,凡他不在,入夜後不許亮一盞燈,任何人都不許踏入寝殿陪魚郦。
魚郦在黑暗中抱緊自己的膝蓋,蜷縮在床角,忍不住瑟縮。
她少時怕黑怕血怕高,到如今血和高都能克服,唯有一個黑,始終難消懼意。
不管她在何處就寝,床尾必要留一盞燈。
從前不管日子多難,這盞燈始終亮着,可是如今,趙璟回到了她的身邊,這盞燈反而滅了。
她在黑暗中戚戚笑了。
崔春良看見趙璟活着回書房,長舒了口氣。
趙璟進書房不久,就把桌上的墨硯筆洗全都掃到地上。
宮人們早就見怪不怪,也不見驚慌,只是進來小心翼翼地收拾。
崔春良捧了瓯熱茶進來,趙璟以手擎額,半阖着眼睛,疲憊地說:“阿翁,給朕拿藥。”
崔春良找出尚藥局新制的藥丸,磕出一顆,用茶送藥伺候趙璟服下。他瞧着趙璟頹喪的模樣,心下凄然,猶豫許久,還是勸道:“官家,您明兒下朝去看看皇長子吧,昨兒奴聽乳母說,殿下會認人了,每日到了時辰,要是乳母不把他抱去給蕭姑娘,他就哭鬧個不停……”
趙璟忽得擡眸看他,“傳旨,從明日起不許她見尋安。”
崔春良愕然:“這……”
趙璟的目光裏流露出些許陰狠:“誰敢違背旨意,立即打死。”
崔春良哀嘆着從書房出來,正是長夜漫漫,星河黯淡,那丹陛上的龍尾道波瀾起伏,延伸向遼闊空曠的宮宇。
突然,傳來轟隆隆宮門大開的聲響,疾踏的足音由遠及近,驿官跌跪在龍尾道前,喘着粗氣道:“蜀南叛亂,亂軍已攻下邵州糧倉,從江陵府直逼上京,一路勢如破竹……”
今夜,趙璟注定不得安眠。
明德帝生前曾做了十幾年的蜀王,統軍一方,威望極重。
周朝滅亡後,僥幸逃脫的散軍四處躲避追剿,有幾支彙向了蜀地。
蜀中道險,易守難攻,明德帝又在那裏經營多年,民心餘望猶在,久之,那裏俨然成了前周遺民的避難所和東山再起的憑靠。
趙璟展開輿圖,聽樞密院使侯士信上禀戰局。
“叛軍此番祭出的旗號是大周成王,成王李翼是明德帝的異母弟弟,自周滅亡,他便一路招兵買馬向南撤退。此人骁勇,但出身不好,文泰帝活着的時候他連個郡王爵都沒有,成王的爵位還是明德帝登基後,念着兄弟之情給封的。”
趙璟用朱筆将輿圖上大片的蜀地圈出,問:“成王怎麽出身不好了?”
侯士信道:“其母乃胡姬。”
趙璟握筆的手一頓,挑眉看向侯士信,侯士信道:“前周奉行儒法,極重血統,縱然成王李翼野心勃勃,恐怕也只是一時風光,時間久了,難以服衆,內部必生嫌隙。”
“你倒是自信。”趙璟盯着輿圖鑽研,忖道:“成王手裏不過五萬兵馬,能奪邵州倉,那說明他是有些韬略的。朕登基後在蜀地駐軍十萬,剿賊兩月,賊非但未剿滅,還越剿越多。我大魏馬上得天下,竟不敵這手下敗将。”
樞密院使侯士信立馬跪倒,惶恐道:“都是臣無能,令官家憂心。實是蜀地局面複雜,不可同旁處一概而論啊……”
“是呀,明德帝生前苦心經營過的地方,在他死後,朕仍舊收複不了。”趙璟突然覺得輿圖上那密集旗令很刺眼,恨不得重軍壓制,盡皆屠戮。
他被自己這個念頭吓了一跳,如果他願意,可以調遣周圍州郡駐軍入蜀,不問身份,無需區分匪民,大肆殺戮,血洗一月,至少可以讓窮途敗寇元氣大傷。
可是他不能。如果他那樣,他和趙玮又有什麽區別。
鐵血屠戮,可暫解一時之憂,終究遺禍無窮。
侯士信察其顏色,寬慰:“官家不要多心,那明德帝本身就是不世将才,若非他當年匆促入京被立儲,受其父猜忌,斷了在蜀的根基,又只在位兩年,難以回天。憑他的才幹,給個十年之期,前周是何種光景也未可知。”他頓了頓,強顏笑道:“到底還是我大魏承天之命,官家雄才大略,必能平定亂局,開創盛世。”
他是前周的兵部侍郎,乾佑帝為節度使時同趙家頗有私交,也曾暗中照拂過在京中為質的趙璟,因而趙家父子都會給他幾分薄面,他也敢說幾句真心話。
趙璟撫額道:“朕總算知道父皇為何把你留在身邊,這朝中舊臣頗多,但敢說實話的卻只有你侯士信。”
兩人再話轉入戰局,侯士信認為雖然目前周軍看上去勢如破竹,但其實不過強弩之末,他們無長久的辎重錢糧來源,人心不穩,遲早要從內部潰亂。
侯士信道:“若想讓前周軍民齊心,除非有個血統極正、極有號召力的皇室之人。”他輕笑調侃:“若明德帝的雍明太子還活着,倒是值得擔心一二。”
趙璟曾經從崔春良的嘴裏聽過這個孩子,魚郦剛入東宮當差時還照顧過他一段時間,據描述,感情應當頗深,可是他竟從來沒有聽魚郦再談論起這個孩子。
算算日子,他死時不過十一歲,也真是可憐。
趙璟單獨與侯士信商讨過,又召兩府和尚書臺的主要官員觐見,來來回回,結束時天已大亮,他沒用早膳,直接去上朝。
魚郦縮在床角稀裏糊塗睡過去,待天亮時,合蕊才被允許進來,她慌忙去檢查魚郦的身體,見無大礙,才松了口氣。
趙璟只在醉酒那夜失分寸,昨夜雖盛怒,卻有清醒的克制。
可是這克制并不能讓魚郦好受,她內心極度抗拒,痛苦不已,像被丢進了煉獄溫火反複熬制。
她唯一的慰藉就是每日能見到尋安。
可是今日到了時辰,乳母卻遲遲未抱着尋安過來,魚郦遣合蕊去問,才得知,趙璟下旨不許她再見尋安。
魚郦将穿戴好的瓷秘纁裳脫下,撥下發髻上的珠釵銀箔,散着頭發僅穿禪衣又縮去床角。
她環抱住自己,将頭埋入膝間,微微瑟縮,合蕊來看她,才發覺她面頰上滿是淚。
合蕊不禁也紅了眼眶,她一邊用帕子給魚郦抹淚,一邊勸:“姑娘向官家說幾句好話吧,普天下之下,皇宮內外,凡見到官家的人無不逢迎至極,逢迎他可以讓姑娘過得好一些。”
魚郦濕漉漉的睫毛輕顫,眼中有伶仃的脆弱。
夜間,趙璟又來了。
他帶來一場狂風驟雨,又把魚郦獨自丢進黑暗裏,他坐在床邊穿靴要走,聽見身後一陣窸窣,魚郦從身後抱住了他。
她将頭靠在他的頸間,怯弱無助地呢喃:“有思,你不要走,我怕黑。”
趙璟當然知道她怕黑,從前兩人躲在蕭府後院的廊庑下看星星,魚郦總是要緊挨着他,起初趙璟還很自作多情了一番,後來才知道她是怕黑。
這毛病也不是從小就有的,是蕭夫人去世後,魚郦回田莊守喪,被那些惡婆子們深夜關在靈堂裏吓出來的。
黑暗于魚郦而言,不僅僅意味着漫長凄冷的長夜,還是母親仙逝,父親抛棄,惡仆們的欺辱,以及永無止境的孤獨絕望。
趙璟想要她像小時候那樣挨着自己,依靠自己,可當她抱住他的時候,他只覺出了無邊無際的悲哀。
魚郦像絲蘿一般緊緊纏住他,在他的沉默裏不停地蹭他,顯得焦慮不安。
直到趙璟覆住她的手。
他回身吻她,唇齒鋒利,帶了強烈的懲罰與占有意味,像一頭嗜血的狼。
剛剛束起的羅帳又被打落。
魚郦留住了趙璟,卻徹底無法入睡,她盯着穹頂,從沉酽黑夜到晨光熹微,她察覺到趙璟醒了,慌忙閉上眼,裝作不經意地翻身,往他懷裏鑽。
趙璟摟住她,輕輕吻她的額頭,小心翼翼将她隔回床上,然後赤腳輕步走出寝閣。
宮女們守在外殿,立即上前為他穿戴冕服,崔春良奉上漱具,在一旁小心打量趙璟,見他眉間仍缭繞着深濃的黯然愁緒,可是脾氣平和了許多,不像往常一見完蕭姑娘就回來摔摔打打。
前朝還有一堆無序亂麻等着趙璟去理。
雖然君臣商讨之下,一致覺得前周成王成不了大患,但周軍北上的消息還是在坊間傳開。
為撫惶惶人心,趙璟特意重啓因越王謀逆而暫時擱置的恩科。
趙璟特意将外放半年的嵇其羽召了回來。
嵇其羽這半年過得甚是精彩,從地方上的提舉市舶司、提舉茶馬司到團練州觀察使、鳳翔府通判,歷練了一番,才風塵仆仆地應召回京。
趙璟讓他先做禮部祠司郎中,跟着左相文殊籌備科舉,文殊任主考,他做監考。
趙璟嘆道:“自打朕登基,就覺得和老師疏遠了許多,蕭相私心太重,侯士信又是父皇舊人,這滿朝文武朕能真心信任的人不多,其羽,朕見到你,多少是有些安心的。”
他這麽說話,多少讓嵇其羽有些驚訝。
人都說帝王多疑,可沒想到竟多疑到這程度,連自己的老師親舅都不信。在嵇其羽看來,寧殊是很值得信任的,蕭琅雖然有些私心,但蕭家的前途命運早就綁縛在官家身上,實在沒有必要別生心思。
嵇其羽有些惶恐:“臣一定會加倍努力,不辜負官家期望。”
趙璟與他客套了幾句,嵇其羽突然想起什麽,從懷裏拿出一只碾文白玉的長命鎖,樂呵呵地雙手奉上:“聽聞官家喜得麟兒,區區俗物,聊表臣的心意。”
崔春良遞到趙璟手裏,趙璟拿在手裏把玩了一陣,心事重重地笑:“你們怎麽都喜歡送這個。”
他想起了月昙公主。
如果沒有前周成王作亂,可暫時随意安置戎狄公主,反正山河寧靜,兵強馬壯,不怕邊關生變。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
萬一戎狄趁火打劫,南北成掎角之勢,到時候可就麻煩了。
偏巧這時蕭太後身邊的大長秋荊意求見。
蕭太後見這幾日蕭婉婉下蹿下跳地折騰,完全籠絡不住趙璟的心,失望之餘,有了別的計量。
“大娘娘的意思是,官家朝政繁忙,無暇照顧皇長子,可将孩子送到慈安殿,她來照料,也能彼此做個伴。”荊意斂着袖,畢恭畢敬地轉述蕭太後的意思。
趙璟差點笑出來。
把孩子給他母親?是他瘋了還是他母親瘋了。
一旁的嵇其羽低低垂着頭,盯着磚縫在瞧,心裏在想,唉,蕭太後在別宮裏住着挺好,官家真不該把她弄出來,大約還是為了穩住蕭家吧。
趙璟道:“接皇長子的事情先不急,朕眼下倒是有件事想讓母後代為操勞。”
過幾日便是趙璟的生辰,他想讓蕭太後出面,宴請宗親勳貴,特別是十六到三十歲尚未婚配的郎君,再将月昙公主請來,讓她一一相看。
若是順利,還可以讓蕭太後收月昙為義女。
蕭太後聽到荊意的回話,沖蕭婉婉笑道:“瞧瞧,你前幾日還擔心那個月昙,現在知道了,官家對她根本就沒那意思。”
蕭婉婉将剝好的榛子仁放在小銀碟裏,神色稍霁,還是有一絲憂慮:“姑母不知道,那日婉婉與月昙公主打了個照面,一下子驚呆了,她長得實在太像我阿姐,一個異族公主,怎麽長得像阿姐。”
聽她提及蕭魚郦,蕭太後一下子想起殺子之仇,笑容冷卻:“想又怎麽樣?算是有思念舊情,把蕭魚郦放了,現如今她恐怕早和那些前周餘孽混在一起,不知去向了。有思若真舍不下她,不會放她走的。如今他連孩子都有了,也沒再提過蕭魚郦,想來是把她忘了。月昙公主有那麽張臉,說不準是福是禍呢。”
蕭婉婉很佩服她的姑母,不管出現什麽狀況,她總會往好處想,十分擅長自我安慰。
可是她不這麽覺得。
她來宮裏前,娘親對她說,男人都是薄情寡性的,有了新人就會忘了舊人,當年她就是憑着一腔溫柔小意攏住父親的心,在蕭府裏站穩腳跟的。
她比阿姐年輕,只要足夠努力,官家一定能被打動。
可是這麽久,官家連正眼都沒瞧過她,唯一一回平聲靜氣與她說話,說得還是關于阿姐的話。
她不願意承認,他們都不願意承認,官家根本就沒忘記阿姐。
蕭婉婉強擠出笑靥,說着漂亮話,逢迎着蕭太後。
她不能認輸,蕭家人素來涼薄,若讓他們知道自己不如阿姐,會像當初舍棄阿姐一樣舍棄她的。
趙璟今日很累,只覺得有許多東西壓在心頭,他将魚郦攏在懷裏,用手指做梳,順着她一頭青絲,漫不經心地說:“我過幾日生辰,會在慈安殿排宴,你同我一起去吧。”
魚郦正低頭玩趙璟的頭發,将他的頭發一圈纏在食指上,聞言,手勁一錯,趙璟捂着頭皮哀嚎:“幹什麽?”
她忙把頭發從自己指上扯下來,給他按摩頭頂。
她不說話,趙璟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那不是簡單地排宴,而是要昭告給所有人,皇長子的生母是她蕭魚郦。
趙璟閉了閉眼,竭力壓下心頭的邪火,換了個話題:“母後說,她想照顧尋安。”
這會魚郦倒是開口了,她搖頭:“不行,她會把尋安教壞的。”
他們趙氏起源于甘南,祖先牧馬為生,後來到了乾佑帝這一輩,民生凋敝,實在活不下去,幹脆落草為寇,輾轉去了襄州,為正血統,幹脆強認襄州為故鄉。
甘南牧馬族有個傳統,家族裏出生的長子不能由女眷撫養,包括自己的母親,防止被嬌慣壞,長大後不能與兇獸厮殺,護不住馬匹。
因而,趙璟幼時就跟在乾佑帝和寧殊身邊,不曾受過蕭太後的教導。
倒是趙玮一直在蕭太後膝下長大。
時移勢易,到今日,族規其實已經變了,只要保證皇儲遵循這一條例,其他的皇子可有可無。
蕭太後提出這要求,其實是認定了這個生母不詳的皇長子是不可能成為太子的。
其實這樣也好。
魚郦想,尋安若能一輩子游離于權力之外,那才是福氣。
至于蕭太後那邊,斷不能讓她知道,尋安是她殺子仇人的孩子。
最好的結果,就是她悄無聲息地死去,她死了,趙璟也就沒有必要再去公開她的身份,尋安的生母是宮女也好,是歌姬也罷,總好過是罪人之子。
想通這一點,魚郦覺得心裏輕松了許多,蹙着的眉宇舒展,也不覺得在趙璟的身邊有多麽難以忍受了。
趙璟一直盯着她的臉,所有盡收于眼底,問:“你想到什麽有趣的事了,竟好像自己偷偷樂一樣。”
魚郦勾唇:“你都說了是自己偷偷樂,那說出來不就不可樂了。”
趙璟揚眉,他已經許久沒聽到魚郦與他打趣。這麽些日子,她就像是個美麗的人偶,蒼白無光。可剛才那一瞬間,他又在她的臉上觑見了生動明媚的光,猶如昙花一現,傾倒衆生。
他沒出息地心動,抱住魚郦,吻向她的唇。
魚郦輕輕避開,柔聲說:“有思,我想向你要一樣東西。”
趙璟盯着她,像兇獸盯久違的食物,眼底彙聚貪婪的光,急不可耐地說:“你只管說。”
“能不能……把我的劍還給我。”
趙璟那浮動蒸騰的情愫瞬間冷卻,抓着魚郦的手緩緩松開。
那柄蛇骨軟劍最後在魚郦身邊,是東宮裏殺趙玮的時候。
從那之後,她再醒來,就找不到劍了。
她知道,一定是被趙璟拿走了。當時覺得反正再也用不上了,就沒再問他要。
可是如今,她既存了那樣的念頭,那這把劍是一定要帶在身邊的。
它是她的夥伴,是見證她由軟弱走向堅韌、脫胎換骨的夥伴,若有來生,她必不做閨閣裏的嬌嬌女,要做劍客、做俠士,哪怕一生貧苦,也絕不攀附在旁人身上而活。
所以,不管趙璟會不會不高興,她都要把劍要回來。
趙璟卻沒發火,只是神情幽邃地瞧她,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