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瑾穆……你真傻”
趙璟靜靜看着魚郦, 神色認真到魚郦開始害怕,他不會真在考慮這件事吧。
好在,沉默沒有持續多久, 趙璟就把魚郦從自己的腿上推開, 他嗤笑:“我才不會讓你如願,我死了你就能去找小郎君,簡直做夢。”
這是什麽眼線,非得把話回得這麽詳細麽。魚郦腹诽。
她在趙璟這沒得到便宜, 頗有些意興闌珊,不再與他糾纏,落落寡歡地回床上躺着。
已是後半夜了,月光皎皎,星辰稀疏,這漫漫長夜讓人覺得甚是無趣。
魚郦睡了一會兒, 被一陣密集的敲門聲吵醒。
她煩躁地坐起來, 見趙璟還在批奏疏, 嵇其羽顧不得諸多忌諱跑進來,手裏拿着一卷束以缟素的卷軸。
趙璟去接的手竟在顫抖。
魚郦揉着頭發懵了一陣兒, 迅速反應過來了。
禦醫說太上皇活不過今年秋天,不管這話是真還是為迷惑趙璟,可到頭來終究成了真。
可惜, 因她之故把趙璟拖在垣縣, 沒能見到父皇的最後一面。
可是話又說回來,刀劍相向的父子倆,臨終見了要說什麽呢。
魚郦驚奇地發現趙璟的眼紅了, 興許是燈燭晃出的錯覺, 竟有種泫然欲泣的感覺。
嵇其羽的嘴唇翕動, 輕道了聲“官家節哀”,便默默退下。
他走後,這間屋就變得更安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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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璟一襲黑衣坐在窗邊,背後是閱臺和漫天疏星,風吹動燭焰輕晃,落下一道颀長的孤影。
魚郦突然有些羨慕他,鐵石心腸如他,爹死了他竟然還會傷心。如果是魚郦的爹死了,她才不會,因為她爹才不值得她半滴眼淚。
她大概是睡迷糊了,有些心軟,溫聲提議:“要不你現在回京,明天我自己回去。”
趙璟猛地歪頭看她,冷聲道:“你現在躺下睡,一句話都別說。”
他冰涼的聲音裏有些鼻音,隐約藏着些哽咽的意味,好像在竭力遮掩,不想讓魚郦窺見他脆弱的一面。
魚郦不想在這個時候招他,乖乖躺下,把自己卷進被衾裏。
她有時候真的想不通,太上皇明明知道自己時日無多,還夥同朝臣給趙璟添什麽亂,他自己便罷,累得那麽多官員喪命,究竟在争什麽。
權欲熏心,權力難道比人命還值錢嗎?
有人最該活下去卻活不了,為什麽活着的人就這麽不知道惜命。
想到這兒,魚郦怔了怔,她想到自己曾經也尋過短見。
道理一大堆,可到自己身上全是虛妄。
魚郦心想,這個時候她需要辰悟,需要他給自己念幾段佛經,開導一二。
自打蒙晔他們離開邸舍,辰悟就搬進了這間酒肆裏,那夜趙璟酗酒歸來,辰悟是跟在他身邊的。
她輾轉反側,始終難以入眠,頭嗡嗡的響,實在耐不住坐了起來。
天邊露出一線魚白,趙璟背對着她站在閱臺上,雙手扶在雕欄上,輕輕仰頭望着天在發呆。
看着他的背影,魚郦生出些感慨。
少年時她從未覺得兩人有多可憐,她有祖母,趙璟有老師,他們出身于官宦世家,自小錦衣玉食、仆婢成群,就算趙璟在都亭驿裏受了些委屈,但很快有了祖母的打點,吃喝上是不曾被薄待的。
後來長大了她才發現,他們兩人簡直像是被詛咒了一樣,少時沒有父母緣,長大了寡絕夫妻情,好不容易各自有個引路人,她的主上,他的老師,也只能陪他們走一小段路,很快撒手人寰。
她不能想瑾穆,一想就心如刀絞。她實在難受,靠在床上嘤咛,趙璟聞聲過來看她,摸向她的額頭。
他立即揚聲把嵇其羽喚進來,讓套馬車去藥王谷。
魚郦躺在趙璟的膝上,馬車略微的颠簸讓她更加暈眩,她意識稀薄地朝他伸出手,呢喃:“活着真是太難了。”
趙璟握住她的手,剛想說他亦有同感,魚郦接着嗫嚅:“瑾穆……你真傻。”
趙璟臉色瞬冷,他把她的手甩出去,連帶着人差點甩出馬車,好在他反應快些,攔腰把她抱了回來。
他把她的臉扣進懷裏,不想再看她,更不想再聽她說半句胡話。
魚郦貼在絲滑的鲛绡紗上,嗅着清冽的紫茸香,回憶起往事。
她想起了城破時瑾穆趕她走,那擡起的差一點就要碰觸到她臉的手。
他那時一定有很多話要說,可是什麽都沒說,只讓她快走,以後好好生活。
明明知道自己快死了,還要把話憋在心裏,死的時候該有多遺憾。
她從未想過她和瑾穆之間會有“愛、喜歡”這種關系,他在魚郦的心裏一直高高在上如神祗,輕易言愛是對他的一種亵渎。
可若她早就知道瑾穆的心思,她一定會在他臨死前說些讓他高興的話,而不是像個木頭似的,就知道哀求他跟自己一起走。
她燒得迷迷糊糊,突然覺得嘴被什麽東西堵住了,睜開眼,見趙璟正抱着她往藥廬走,他的臉陰沉如鐵,好像下一刻就要提刀去砍人。
魚郦掙紮着把嘴裏的團帕拿出來,虛弱地控訴:“你還是人嗎?我都這樣了,還拿這個東西塞我的嘴。”
趙璟道:“閉嘴。”
萬俟燦對于兩人白天來訪甚是驚訝,但見魚郦滿面暈紅,立即明白了是怎麽回事,忙讓童子們燒藥爐。
幸虧他們來得夠早,還沒有多少病人,萬俟燦能細致地給魚郦把脈,親自運控藥的火候,甚至尋了借口将趙璟請出去,親自喂魚郦喝藥。
喂完藥,萬俟燦把魚郦抱在懷裏,輕輕哄勸:“你睡一會兒,睡醒就好了。”
萬俟燦身上有股清苦的藥味兒,聞着讓人格外安心,魚郦枕着她的胳膊,說:“姐姐。”
萬俟燦試過她的額頭,滾燙得吓人,料想她是燒糊塗了,順着她道:“好,以後我就是你姐姐。”她環顧四周,見無人,附到她耳上低聲說:“姐姐在研制一種藥,飲下會令人暫時呼吸全無,形同假死,你将來能不能脫身,還真的全靠你姐姐了……”
魚郦于寐中渾然未覺,抱起她的手,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偏頭睡了過去。
這樣大的陣勢自然驚動了在隔壁養傷的蒙晔,他剛要進屋就被萬俟燦喝止,她道:“官家就在外面,你別進來了,說不清楚,窈窈又要遭殃。”
蒙晔本來一只腿都邁進來,又退出去。
他出去,見趙璟站在藥爐外的山巅上,衣袍飄飄,始終凝睇着藥廬,靜沉的似要與群山相融。
蒙晔覺得應當去打個招呼,可走到山底,又不知該說些什麽,轉身要走,趙璟卻叫住了他:“參星。”
這是他做為宋理時的表字,十幾年不用,在禦前時,趙璟時常這樣喚他。
蒙晔輕應了一聲,撩袍爬上山。
山巅清寒,蒙晔當即打了個哆嗦,卻見趙璟衣着也單薄,但久立不動,像不知冷似的。
或許不是不知,而是已經習慣了。
兩人緘默許久,還是蒙晔先打破沉默:“窈窈就托付給官家了,她執拗任性,求官家往後多擔待。若是膩煩了,也求官家開恩,不要殺她,不要傷害她,将她送來蜀郡,我會照料的。”
他将話說得大大方方,趙璟反而無從尋釁。
哪怕後來劍拔弩張過,趙璟對蒙晔的印象仍舊不錯,恰如當時衆多師兄弟一起上京,他唯獨看中了蒙晔留在禦前。
他的身上有種溫和的寬宏的包容之感,似山川廣袤,似江河無垠。
趙璟突然意識到,明德帝就是這樣的,甚至有時候魚郦也是這樣的,好似耳濡目染出來的,都是同一種感覺。
根本都是刀尖舔血的人,哪裏來得那麽多寬容。
趙璟鄙薄不屑,在他的典籍裏,沒有寬容,只有睚眦必報,旁人對不起他一分,必叫他還十分。
他摒棄無用的想法,道:“朕與你沒有別的話說,只有一點,蜀郡再怎麽亂,李雍明不能冒頭,他一旦出現,只有死路一條。”
蒙晔深揖:“我明白,我與窈窈救他,從來不是想讓他去争奪什麽,只期望他能像平凡的孩子那般長大,一世平庸平安。”
“好。”趙璟揉揉額角,顯出幾分疲憊:“你要再與窈窈說話嗎?”
蒙晔明白他的意思,“不了,今日本就是治療的最後一日,我就走了。”他單膝跪地,朝趙璟施軍禮,“多謝官家。”
他小跑下山,把自己的馬牽出來,翻身上去,最後轉頭看了一眼藥廬,幾分流連不舍,仍舊還是揚鞭離去。
萬俟燦聽得馬鳴,急忙出來,卻只見一騎煙塵,渺小的人影融入群山孤隘。
她破口大罵:“沒良心的狗東西,連個招呼都不會打。”
天光漸漸大亮,藥廬裏湧進許多病人,萬俟燦無暇照料魚郦,又怕童子不周到,便讓人去向趙璟帶話。
趙璟去了挾屋,魚郦已經醒了,她臉頰仍有紅暈,但目光清明許多,靠在藤床上,喃喃說:“蒙大哥走了。”
倒是有些靈犀。
趙璟冷漠道:“世上沒有不散的宴席。”
魚郦瞥了他一眼,沒再說什麽,複躺下。
趙璟也不想說話,搬了張椅子坐到床邊,時不時去試試她的額頭。
蹉跎到中午,萬俟燦才得空來看魚郦,她将布囊翻開,道:“今日是最後一天,快快施完針,你們便走吧。”
魚郦覺得她有些奇怪,沒說什麽,把手伸了出來。
趙璟在一旁守着,第一回 看見魚郦手上紮着密密麻麻的針,忍不住問了句“疼不疼?”
魚郦未答,萬俟燦笑說:“都紮兩個月了,疼不疼的有什麽要緊。”
趙璟不敢在這個時候得罪神醫,看了她一眼,沒再搭話。
紮完針,趙璟抱着魚郦出來,藥廬外擁簇着許多病人,老少婦孺,排起了長隊。
魚郦只是極平常地掃了一眼,目光驟然凝住。
人群有一個女子,粗布荊釵,面色青灰,乍一看與鄉野村姑無異,可仔細看看,便知她氣質高貴清華。她懷裏有個十三歲的小郎君,生就一張圓臉,朗眉星目,有着與他年齡不符的憂郁沉默,靜靜透過人群看向魚郦。
是嫣栩公主和雍明。
魚郦終于明白萬俟燦為什麽讓他們這個時候走。
雍明往前走了幾步,朝魚郦招手,魚郦明白那個手勢,不是告辭,而是回見。
念念不忘,必有回響,我們終有再見的一日。
魚郦強忍住淚,怕被趙璟發現,甚至不敢多看他,趙璟将她抱上馬車,車帷落下的瞬間,她看見雍明不停地向她招手。
回見,回見,回見。
當初他們在禁宮裏分別時,因喪父之痛而淚流滿面的雍明被玄翦衛抱着離開,他不說話,只對着魚郦不停地做這個手勢,虔誠如古老的儀式。
期待別後重逢。
馬車駛離王屋山,魚郦目中含淚,卻忍不住在心底悄悄地笑了。
她一定一定會好好活着,活到別後重逢的那一日。
垣縣離金陵并不遠,星夜兼程,于深夜子時抵達金陵城外。
趙璟是秘密離京,只有極少數官員知道,蕭琅率兩府的幾名要緊臺谏在城門前候駕,騎馬随禦駕進入禁宮,趙璟下馬換乘肩輿,衆目之下,他們看見天子挽了個美貌女子一同乘輿,女子的身上還系着官家的螭龍披風。
蕭琅有種不妙的預感,他擡起頭,果真見他那讨債女兒的臉,魚郦笑靥恬靜,依偎在趙璟身側,嬌聲沖他道:“爹爹,別來無恙。”
作者有話說:
從此以後姐就是你們的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