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娘子腹痛不止……”
現在再回想那段辰光, 當真像做夢一般。
魚郦後仰了身體,姿态慵懶而悵惘:“現如今我可是再也離不了宮……”
福已給她的手指纏上白絹,唇上噙着幽秘的笑:“走不了才好, 奴會一直陪着娘子的。”
到底是個孩子, 真是年少天真。
魚郦将手擡到眼前,看着纖細的指骨,手背上隐隐浮藏的青筋脈絡,想起蒙晔和萬俟燦在這只手上的付出, 倍感凄落。
她道:“我想喝點酒。”
福已犯難:“眼下正是國喪,宮中禁酒。”
魚郦靠在憑幾上,将手搭在膝上,羅袖垂撒,青絲曳地,玉頸窈窕, 說不出的風情萬種。
她嘆息:“國喪啊, 真是可惜, 我現如今就是想喝點酒。”
福已叫她這麽一念叨,心都酥了, 瞧着她那張美豔哀愁的臉,心想:是呀,不就是想喝點酒, 娘子又能有什麽錯。
他溜去膳房, 借着當年梁道秋留下的關系,找到管膳具茶酒的勾當官,說盡了好話, 總算讨出來一小壺屠蘇酒。
魚郦的酒量并不見長, 喝下去小半壺, 不覺紗衣半洩肩頭,攏着烏發說起了胡話。
“你有沒有見過尋……江陵郡王?他是胖是瘦?飯量怎麽樣?斷奶了嗎?”
福已一邊給她披衣,一邊道:“郡王很好,錦衣玉食,就是啊……官家不大去看,乳母們倒是盡心,先頭有幾個怠慢的,都讓崔都監杖責後趕出宮了。”
魚郦目光輕垂,幽幽凝着青磚上的紋絡,半晌沒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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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已湊到她身前,仰起一張俊秀澄澈的面,柔聲說:“娘子不要傷心,那就是您的孩子,誰也改變不了,待他長大了,自然會來認親娘。”
魚郦笑了,燭光下眼角晶瑩,有着剔透伶仃的光澤。
到辰時,趙璟才暫且從繁雜的政務中脫身,他負着一身疲憊進入寝殿,濃郁的酒味迎面撲鼻。
他皺眉看向身後的合蕊,合蕊低垂螓首,一聲不吭。
雪色羅帳翩飛如蝶翼,魚郦趴在梨花矮幾上,紗衣半傾,露出雪白圓潤的香肩,青絲如瀑灑在地上,與紗裙淩亂勾纏。
纖細白皙的手指搭在桌沿,其下是歪倒的酒壺。
福已跪在魚郦身邊,額頭緊貼着地磚。
趙璟冷聲問:“誰給她拿酒的?”
福已哆哆嗦嗦地跪着上前,“是奴。”
趙璟瞥了他一眼,只道:“打。”
內侍進來要将他拖出去杖責,魚郦恰在這時醒了,她雙目迷離,視線游散,嗓音略微沙啞:“這是幹什麽呀,不就喝了點酒。”她踉踉跄跄地起身,攏住趙璟的胳膊,靠在他肩上,綿軟笑說:“都是我指使的,罰我吧。”
軟玉溫香依偎在懷,趙璟的臉卻冰冷無瀾,他凝向她的右手,問:“手怎麽了?”
魚郦懶懶應付:“受了點小傷,不礙事。”
他沉默片刻,猛地将魚郦攔腰抱起,鳳眸中森涼,“你确實該罰。”
這一番算是有驚無險,将要施刑的內侍把福已放開,齊齊退了出去。
寝殿裏燭光煌煌,徹夜不滅,映在層疊的羅帳上紛亂人影。
福已和合蕊是要在殿內伺候的,到後半夜,福已聽見羅帳內魚郦好像在哭。
他的手緊攥成拳,渾身都在顫抖,合蕊掠了他一眼,撩帳進去送綿帕。
天将亮趙璟就起身了,他幾乎徹夜未眠,但精神卻好,神采奕奕,鳳眸明亮,穿戴齊整後回到床邊,低頭親親魚郦的頰邊,緊貼着她,輕聲說:“窈窈,其實這樣的日子也不錯,你說呢?”
魚郦疲憊不堪,稍稍挪動下身體都像在受刑,她擡起眼皮,目中甚是空洞:“只要別鬧出人命。”
趙璟撫摸她的手微滞,随即道:“怕什麽?有了就生。”
魚郦粲然一笑:“生出一對你和趙玮這樣的兄弟嗎?”
趙璟靠着床沿席地而坐,歪頭看向窗外微熹的天光,漫然說:“你要是實在不想生,就算了,你這身子骨瞧上去也經不住折騰。”
他走後,合蕊端進來一碗藥,魚郦如久病遇醫,立即搶過來一飲而盡。
這藥喝完,她像是被抽幹了力氣,頹然癱在床上,愣愣盯着穹頂。
約莫半個時辰,她的肚子開始疼。
伴随着強烈的腹部痙攣,疼得冷汗淋漓,她捂住肚子在床上滾來滾去。福已和合蕊聽到動靜趕過來,福已心疼地給魚郦擦汗,不住問合蕊:“你給娘子喝什麽了?”
合蕊橫了他一眼,道:“只是尋常的避子湯。”
她怕出事,不敢耽擱,忙派人去請禦醫,禦醫來看過,觑見緞褥上有血,尴尬地輕咳:“娘子怕是來葵水了。”
魚郦算日子不到,裹在被衾裏說:“從前不會這樣疼得厲害。”
禦醫欲言又止:“那避子湯藥性頗烈……”
魚郦便沒話說了,如果是這樣,那這點疼算不得什麽。
白天的事瞞不住趙璟,他近來頗有些心灰意懶,對于子嗣的事他本就沒有多少執念,魚郦不願再生,就随她。
反正如今的日子是過一日算一日,他沒想過長遠,魚郦更不會想。
這麽糾纏着,相互折磨着,直到兩人中死一個,也就算是個結局了。
今日給魚郦的避子湯下了猛量,禦醫說只要連飲十日,這輩子于子嗣就無望了。
可當合蕊來向他禀魚郦的痛苦之狀,他還是動搖了。徘徊于深殿數個時辰,在去寝殿前,吩咐禦醫将避子湯停了,換成補藥,仍舊在侍寝後端給魚郦,不許告訴她。
他如常在深夜踏進寝殿,魚郦擁被坐在床上,不施粉黛,露出一張幹淨素寡的小臉,凝着燭光在出神。
福已正彎身給她掖被角,聽得腳步聲,慌忙回身跪拜磕頭。
不過一個內侍,趙璟未曾放在心裏,連看都沒看他,随口道:“出去。”
福已躬身要退,尤不放心魚郦,壯起膽子沖趙璟道:“娘子今日肚子疼得厲害,一日未進膳。”
趙璟這才将目光落到福已的臉上,他驚訝地發現,這個小內官長得甚是标致。
柳葉彎眉,瓊鼻薄唇,皮膚白嫩如水,望向人的目光裏總透着些天真無辜。
他問福已的姓名來歷,福已一一作答。
“哦,翰林禦畫院……”趙璟神色幽邃,看向卧在床上的魚郦,見魚郦沒什麽反應,才随口讓福已下去。
他坐到魚郦身邊,有心哄她:“我要去相國寺給父皇做道場,你若是在宮裏待膩了,覺得悶,我便帶你一起去。”
魚郦真覺得荒謬。
要說趙璟冷酷無情吧,他恪守服孝三日不食漿水,喪儀道場一個不落,把太上皇的身後事張羅得妥妥貼貼;但要說他有孝心,呵……魚郦想起他昨夜的放縱荒唐,真覺得這人虛僞。
她靜靜打量他,心道要不怎麽說衣冠禽獸呢,穿戴好冕服,瞧上去也跟個人似的。
怪不得他答應了她可以不再生孩子,他本心裏也怕會生出他這樣的孩子吧。
趙璟見她不語,執起她的手放在唇邊親吻,戲谑:“心裏又在罵我什麽呢?”
魚郦搖頭,無趣道:“突然覺得累,累極了,你非得每天都來嗎?你就不能像個正常的皇帝,選幾個美人充實後宮,也充實一下你自己。”
趙璟臉上的笑驟冷,拿起她的手,摸着她掌心的舊疤,“你從前也會這樣勸明德帝嗎?”
魚郦不喜他提舊主,那股厭憎幾乎快要破胸而出,她忍了又忍,才竭力用平和的語調道:“要我說多少遍,我從前只是女官,這等帝王的內帷之事,哪裏輪得到我置喙。”
“那現在我的事就輪到你插嘴了?你認清自己的身份了?”趙璟忽得甩開她的手,掐住她的下颌,迫她擡頭看自己,“沒有我,你什麽都不是。”
魚郦因他突然燒起來的怒火發懵,愣怔了片刻,反應過來他說得極對。
宮中人人恭敬地叫她娘子,可她到底連個最微末的才人名分都沒有。唯一值得提的,她是皇長子的生母,可趙璟不承認,聽說宗牒上尋安的生母一欄至今空着,任兩府三臺輪番上奏,趙璟都不肯松口。
他是皇帝,翻覆之間可傾風雲,抹掉自己孩子的生母還不是輕而易舉。
魚郦莞爾,撫上趙璟的手,“好,我知道了,官家。”
她一喚他官家,趙璟便覺胸口壘上了石塊,悶得喘不過氣。他今夜不是來找她吵架的,相反,是想借着帶她出宮來示好,可未說幾句話,兩人又到了劍拔弩張的地步。
他心頭邪火湧竄,又不便将魚郦摁倒撒氣,松開她拂袖而去。
他徹底消失在寝殿裏,魚郦這才松了一口氣,放松地躺下,福已鬼鬼祟祟地進來,輕聲說:“娘子,官家騎馬出宮去了,今夜不會宿在寝殿了。”
魚郦忍不住輕笑:“你這小黃門,敢說這等編排官家的話,是活膩了嗎?”
福已攏着袖子靠在床帏上,悵惘道:“奴希望娘子快樂,可是每回官家一來,娘子就不快樂了,明明在笑,瞧上去跟哭似的。”
“你才笑像哭呢。”魚郦翻了個身,朝福已眨眼:“我想出去玩玩,你有辦法嗎?”
福已勾着手指犯難,魚郦嘆息:“算了,料你也沒什麽辦法。”
她語中滿是寥落失望,福已于心不忍,幹脆豁出去了:“只不過得委屈娘子換身衣裳。”
魚郦立即騰身坐起來,小雞啄米似的點頭。
福已在窗前觀察了許久,喚進一個高矮和魚郦差不多的內侍,甫一進殿,便将此人打暈,從他身上扒拉下素服素冠。
魚郦一一穿戴好,臨出門時卻對福已說:“你就別跟來了,省得到時被發現要連累你。”她想得極周到,甚至還從床底拿出繩索,“你盯着外面,要是情況不對就拿繩子把自己綁了,就說是我綁的。”
出宮是不能想的,別說蒙混過夜巡的禁衛,就是各大宮門的勾當官都蒙不過去。
魚郦東躲西躲,朝承恩殿去了。
尋安早就被趙璟挪去了承恩殿,這裏迂回偏僻,離崇政殿甚遠,倒是離冷宮很近,魚郦熟門熟路,避開守衛攀上牆垣。
深夜悄寂,各殿都黑漆漆的,唯有庑房透出些微弱的光暈。
魚郦看過殿宇的規制,找出正殿,發覺門前守衛森嚴,絕無可能偷摸進去,有些失望,便坐在牆後出神。
庑房裏透出老嬷嬷的嘆息:“聽說崇政殿裏的那位娘子就是咱們殿下的生母,你說也夠狠心的,都不來看看自己的親兒子。”
“這些貴人們擔的心事多,哪裏容得骨肉親情分神……”另一個說道。
那老嬷嬷還在念叨:“倒是寧姑娘常來,對殿下關懷備至,我覺得這名門貴女就是不一樣,又與官家是自幼的情誼,朝裏朝外請求立她為後的呼聲甚高,咱們殿下若能得這麽一位嫡母,那真是福氣。”
“唉,殿下可憐,如今咿呀學語,乳母們都不敢教他叫娘,生怕官家哪日來了聽着不快……”
魚郦聽得怔忪,半天沒回過神來。
她在牆下坐了一會兒,與尋安僅一牆之隔卻終不得見。宮裏瞧過三更鼓,她起身撲落身上粘着的草屑石灰,飛身上牆,循着原路回寝殿。
誰知路過禦苑,堪堪躲避過夜巡的禁衛,剛一轉身,便覺風聲輕嘯,利刃破空襲來,她彎身躲過,卻被人勒住脖頸拽得連連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