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瑾穆,別走”

魚郦被拖到了松柏旁, 草木蓊郁,形成巨大的遮擋,正适合殺人放火。

她陡然一驚, 掙紮着彎起胳膊肘反擊, 那人正欲用劍,一時不慎被她掙脫開,連退數尺。

兩人面對面,魚郦見到對方身着黑衣, 身形纖細,瞧着竟像是個女人。

她疑窦叢生:“你是什麽人?”

那人未接話,橫劍攻上來,魚郦躲過最強勁的三招,腳蹬地抵住身體,變守為攻。

兩人過了十數招, 招招奔着要對方命去的, 終于因為動靜過大而招來了夜巡的禁軍。

禁軍刺槊:“宮苑禁地, 何人放肆?”

黑衣人一滞,立即飛身逃開。

禁軍分成兩路, 一路去追擊,一路将魚郦團團圍住。

所幸為首的校尉認識魚郦,合拳道:“娘子, 剛才出什麽事了?”

魚郦道:“我剛從承恩殿出來, 走到禦苑就遇上這個人攻擊我,她應當是個女人,身手不錯。”

校尉皺眉。

魚郦明白他的顧慮, 宮裏宮女衆多, 說不清是外面來的刺客還是內鬼喬裝, 若要挨着排查,這寂靜深夜怕是要驚動阖宮的人。

校尉将魚郦送回崇政殿,追尋黑衣人的禁軍回來說把人追丢了。

他們不敢擔幹系,只有去禀報皇城司使譚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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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現在大張旗鼓地找人,等同于搜宮,譚裕也做不了主,只有去請示趙璟,去了才知,趙璟深夜出宮,至今未歸。

譚裕心裏不安,總覺得這個刺客還在宮裏,扶劍在崇政殿前來回踱步,到晨初破曉,才見趙璟回來。

他身後跟着寧棋酒。

趙璟縱馬外出,卻發覺這偌大的金陵并沒有可去的地方。

他自幼兄弟疏離,兩個弟弟的王府沒什麽可去,朝臣中也沒有信任到能孤身去拜訪。他在街頭徘徊了一會兒,還是去了宗祠,祭拜他的老師寧殊。

上了幾炷香,燒了些黍稷梗,寧棋酒就來了。

她說本來已經睡下,翁翁給她托夢,說官家遇上難事了,讓她來宗祠。

趙璟往炭盆裏撒了一把黍稷梗,念叨:“越來越虛玄了。”

寧棋酒沒有分辯,只靜靜陪在他身邊,借着滿祠燭火輕輕歪頭看他。

他鼻梁高挺,兩側陰影深邃,鳳眸精致絕美,這樣一張臉,不符合當下士族所推崇的清俊飄逸的長相,倒偏向胡人的濃豔華麗,可惜他總是神情淡漠冷峻,将這樣張揚極致的美貌鎖在了帝王威嚴裏。

寧棋酒從小看他到大,何曾不知自己是單相思,可每當她要放棄、要接受旁人時,就總忍不住拿旁人來跟趙璟比,比來比去,又只剩下不甘心。

襄州才女,鴻儒世家的姑娘,十分不習慣铩羽。

寧棋酒面上溫脈,內心譏诮:未到最後,誰知勝負。

趙璟的話很少,頗有些心灰意懶,一整晚沒說幾句話,到天亮他該上朝了,再也耽擱不得,只有啓程回宮。

寧棋酒說他臉色難看,自己不放心,非要跟着他去。

譚裕在崇政殿前迎上兩人,見寧棋酒也不是外人,不必避諱她,靠在趙璟耳邊将昨夜之事大致說明。趙璟不禁蹙眉:“她受傷了嗎?”

譚裕搖頭:“官家放心,娘子無恙。”

趙璟輕舒了口氣,面目又恢複了淡漠:“搜就是。”

譚裕傳令下去搜,寧棋酒凝着他的背影,眼中掠過幾許擔憂,但很快恢複如初,她體貼地沖趙璟道:“用些朝食再去上朝吧。”

趙璟搖頭,“你去別宮拜一拜父皇吧,明日就要入葬了。”

寧棋酒只得依言離開。

她走後,譚裕部署完回到趙璟身邊,趙璟目随寧棋酒離去的背影,道:“你剛才說窈窈是深夜在禦苑遇襲,那刺客怎麽會知道她要去禦苑?”

“臣也覺得奇怪啊。”譚裕百般不解:“這裏又不是垣縣,崇政殿周圍守衛森嚴,絕無可能有暗樁,刺客不可能提前探知娘子的行蹤。”

趙璟道:“如果刺客一直守在承恩殿呢?”

“啊?”譚裕困惑地摸向腦袋。

“窈窈去承恩殿,那刺客見到她了,但承恩殿守衛森嚴,稍有風吹草動就會招來禁衛,所以只能尾随她到禦苑再下手。”趙璟分析道。

譚裕仔細想過這種可能,覺得甚合清理,卻更加後怕:“那……江陵郡王豈不是危險?”

趙璟面色森寒,“你派個妥帖的人去承恩殿,随便找個理由清點昨夜在承恩殿伺候的人,下朝後朕就要看到名冊。”

譚裕應是。

趙璟再度看向寧棋酒離去的方向,心想,希望是他多心了。

自昨夜魚郦被禁衛送回崇政殿,福已就一直哭唧唧的,魚郦用朝食,他頂着紅腫的雙目伺候在膳桌邊,乖巧周到又可憐。

魚郦實在拿他無法,遣退了宮人,端起一碗鹌子水晶脍給他,“快吃,吃完了不許哭了。”

福已斂袖側過身,賭氣:“奴不吃。”

魚郦起身,繞到他面前,舀起一勺水晶脍送到他嘴邊,笑着哄他:“吃吧,可好吃了,我剛才替你嘗過了。”

膳食的醇香飄出來,福已經不住誘惑,還是嘗了一口。

果然美味。

魚郦又喂了他第二口、第三口……直把那碗水晶脍喂完,她将空碗擱在桌上,笑說:“可不許哭了。”

福已淚汪汪看她,滿懷摯情:“奴不是擔心自己,奴是擔心娘子,萬一……萬一那刺客再厲害些,那可怎麽辦啊?”

魚郦輕笑,這小郎君真有意思,是沒見過她斬殺神策四衛的模樣,要不是許久未練加上手還在恢複,昨夜那個女刺客早就見閻王去了。

她樂得逗他:“萬一再厲害些,我就死了啊……”

福已猛地捂住她的嘴,嚴肅道:“舉頭三尺有神明,娘子不要胡說,神仙會當真的。”

魚郦愣住了,福已後知後覺出自己的僭越。

他的掌心緊貼着魚郦的唇,那唇溫熱柔軟,觸感細細蔓延于掌心,似觸之即融的雲朵,帶着令人悸動的蠱惑。

他明知僭越,卻舍不得放手。

魚郦有片刻的僵滞,随即拿開福已的手,半是認真半是玩笑:“我不胡說,你也不許胡鬧了。”

她拂帳回床上躺着,用薄紗帕蒙臉,福已跟進來,蹲在床邊,輕聲問:“娘子生氣了嗎?”

魚郦心頭有些猜測,但還未證實,不願往最惡劣處揣測。但她很喜歡和福已的相處,他不懂得遮掩,喜怒随心,是個真正鮮活的人,而非阖宮把自己封在木頭裏的人。

如果真是特意為她準備的,那這個人一定很聰明。

魚郦歪頭看他,隔着紗帕笑靥燦爛:“我沒生氣,只是剛才那一瞬間有些熟悉,想到了一個故人。”

“什麽故人?”福已好奇地問。

“是個比你小幾歲的孩子,明明是郎君,可是愛哭極了,被養得溫和、善良、守禮,可偏偏要經受最艱難、最殘酷的命運。”

魚郦悵惘:“我可真有些擔心他。”

福已問:“他是娘子的什麽人?”

魚郦怔了幾許:“他總叫我姐姐,開始時還好,後來他爹就開始鬧別扭,每回聽到他叫我姐姐就不高興。我那時還不明白是為什麽……”

“那奴以後也叫娘子姐姐。”福已搖晃魚郦的胳膊,殷殷哀求:“好不好?”

魚郦失笑:“叫我姐姐?你活這麽大不容易,可別糟踐自己的命了。”讓趙璟聽見,還不得把他剝皮拆骨。

福已也想到這一層,膽怯地吐吐舌頭,又圍了上去:“那奴以後在無人時叫娘子姐姐,好不好?”

魚郦想起雍明,倍覺惆悵,翻了個身,随口道:“好,随你。”

寧棋酒去別宮拜谒過太上皇,如常,轉去承恩殿看尋安。

乳母們照料得很細致,正把四時衣物拿出去晾曬,蕭太後身邊的大內官荊意也在,帶了些糕餅賞給承恩殿宮人,囑咐他們盡心。

蕭太後在這一點上确實精明,當然,也是蕭琅點撥有功,畢竟血脈相連,可不能輕易把皇長子這個籌碼舍掉。

寧棋酒一直等着荊意走了才慢悠悠離開承恩殿。

一個宮女悄悄跟了出來。

她叫青兒,與寧棋酒年齡相仿,樣貌平凡,毫不招眼。兩人雖未當衆交談,但有些默契,寧棋酒走去僻靜裏巷,才回頭。

她正要責難,忽見青兒走路姿勢不對,皺眉:“你受傷了?”

青兒道:“她很厲害,奴根本就不是對手。”

“當年的蜀王劍譽滿天下,她得明德帝傾囊相授,自然厲害。我是知道她手受了傷,才敢讓你去刺殺她,沒想到仍舊不是對手。”

青兒嘆息:“神策四衛都不是她的對手,如果她身手完好,只怕奴已經見不到姑娘了。”

她提及神策四衛,就不免讓寧棋酒想起了越王趙玮,她感到煩悶之餘,同時意識到,眼前這個自小豢養的侍女差一點落到禁衛的手裏。

當初趙氏盤旋于襄州,意圖染指中原,寧棋酒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青兒送入宮當內應。

後來改朝換代,青兒本以為可以恢複身份回家,誰知寧棋酒意在中宮,讓她繼續在宮中為自己效力。

寧棋酒精心籌謀,才把她安插到這趙璟唯一的兒子身邊。

青兒了解她家姑娘,觑着她的臉色,心中一涼,刻意道:“姑娘,雖然沒殺死蕭魚郦,但奴對姑娘忠心耿耿,想當年,官家的書信都送進宮裏了,差一點就到蕭魚郦的手上,還是奴給攔了下來……”

“你閉嘴!”寧棋酒低聲嘶吼:“你提這個做什麽?”

青兒害怕地縮身,言辭卻利落:“官家執念真深,鬧到這個地步都不肯舍下蕭魚郦。真可惜啊,當初就差一點點,蕭魚郦知道他沒舍棄她,對他存一點念想,興許兩人鬧不到今日。官家一定恨死截他書信的人。”

寧棋酒冷眸看着這個自己一手扶持的內應,忽得笑了笑:“你別怕,我不會不管你的,事情不是還沒到最壞的時候嘛。”

她想起什麽,神色霁然:“有思最恨人背叛他,也恨蕭魚郦對他不貞,她不貞,足以令他大開殺戒。”

魚郦清靜了一整日,晚上仍不見趙璟,她心情愉悅,舒舒服服地獨自用完晚膳,歪在榻上看福已給她尋來的話本。

除了話本,還有一樣東西。

犀香。

《異苑》中有載:生犀不敢燒,燃之有異香,沾衣袋,人能與鬼通。(1)

福已把香放入綠鲵銅香爐中,任白霧飄飄,魚郦将話本扔到一邊,雙手托腮,神色悵然:“我真的能看到鬼嗎?”

福已将漏隙香蓋罩上,笑說:“誰知道呢,但民間傳得可玄了,去世兩三年的人都能看見。”

魚郦心動,緊盯着香爐,看得久了卻覺頭暈心慌,她起身,身體搖晃,呢喃:“你別蒙我,這怎麽跟迷藥似的,我……”

她戛然住口。

白霧飄渺漸漸凝落,香爐真站了個人,玄衣纁裳,螭龍躍于肩,眉目溫潤多情,他正朝着魚郦微笑。

魚郦蹑步走近,怕驚動了什麽似的,朝他輕輕伸出手。

他道:“窈窈,你怎麽還在這兒?不是應該以裴月華的身份生活在民間嗎?”

魚郦心頭酸澀,淚水無聲滑落,她哽咽:“我就知道,就知道你生我的氣了,自我殺了越王,你就再也不到我的夢裏了。”

他面目慈和,有着悲憫世人的寬容:“殺他做什麽?殺了他我也并不能活過來,還累得你困囿于此,窈窈,你知道我有多心疼。”

魚郦淚流滿面,伸出的指尖微顫,慢慢靠近他,試探着想要碰觸他,本不做希望,沒想到當真碰觸到一片柔軟的袖角。

他擁她入懷,撫着她的青絲,憐惜又無奈:“窈窈,窈窈……”

魚郦陷在着虛幻绮夢裏,仿佛又回到了兩年前的那個春天,不,不是回到,而是她從未離開,她的人生沒有被困在宮闱,而是困在了兩年前那個血腥的東宮裏,困在了瑾穆被殺的時候。

她能做什麽呢?她什麽也做不了,救不了瑾穆,改變不了時局,唯一能做的,就是拼盡全力殺了趙玮。

什麽不該,什麽不值得。

她不後悔,若時光重溯,有再選擇的機會,她仍要替瑾穆報仇。

她蕭魚郦做的每一件事都不後悔。

她的悵惘幽思驀地被一陣怒喝擊破,她只覺懷裏一輕,失去了依靠向前踉跄着險些摔倒,她抵住額頭,不支地坐倒在地,痛苦地輕喚“瑾穆別走”,被合蕊緊捂住嘴。

魚郦茫然擡頭,迷離中見到了跪在地上的福已,飄搖的香霧,和趙璟那張暴怒扭曲的臉。

作者有話說:

(1);出自南朝·《異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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