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窈窈,你不要怕我。”

魚郦輕攏衣衫, 低頭沉默。

趙璟最見不得她這副模樣,暴躁道:“說話!”

“你想讓我說什麽?”魚郦仰起面,白皙皎淨的容顏上滿是困惑:“你做過什麽, 你是什麽人, 還需要我來下定論嗎?”

她憋得太久,積郁頗深,一直為了尋安忍着,終于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

趙璟叫她噎得半天沒說出話來。

魚郦将衣帶系好, 因為激動而喘息微亂:“你總說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可我是個人啊,我有記憶,如何能輕而易舉地便将過去抹掉?我們之間種種從來都是你說了算,你想折磨我就來折磨我,你不想了, 又說要忘掉重新開始。你是天子, 你是官家, 你手裏握着我和尋安的命運,我舍不得尋安所以投鼠忌器, 可是你能不能不要這麽咄咄逼人。”

她一通搶白,聲淚俱下,說得趙璟反倒沒有脾氣了。

安靜了許久, 趙璟才艱難地開口:“窈窈……你不要生氣。”他嘴唇翕動, 覺得似乎應當再說些什麽,可是喉間酸澀,竟一個字也擠不出來。

他有些後悔了, 魚郦說得對, 他太心急了, 太咄咄逼人了,本來兩人還能彼此忍讓着艱難磨合,這麽把一切都剖開,搓掉了外面那層單薄的、具有欺騙性的華美外衣,只剩下滿目瘡痍。

趙璟閉了閉眼,“窈窈,你不要怕我,我可以發誓,絕不會把尋安從你身邊奪走。今日我們都累了,你回去好好歇息,你放心,我暫時不會去煩你。”

魚郦披上外裳,毫無留戀地快步離去。

崔春良躬身進來時,趙璟正獨自坐在榻上,他雙手搭在膝,滿臉惆悵,嗡嗡地說:“阿翁,昨夜的酒太淡了,今日朕想喝烈一些,你去搬幾壇來。”

“官家,烈酒傷身。”崔春良苦苦勸道。

“傷身?”趙璟擡起頭,寥落一笑:“活得好的人才熱衷于愛惜身體,如朕,不過今朝有酒今朝醉罷了。”

若真喝醉了,還能夢見少年時的光景,那時的他和魚郦雖然一無所有,連命運都不在自己的手裏,可起碼都熱忱地愛着對方。

那個時候,仿佛連天都比現在清湛。

崔春良心疼地望着他,在趙璟的再三催促下他才慢騰騰去搬酒。

趙璟果真信守諾言,接下來數日都不曾踏足寝殿。

魚郦從最初的驚惶不安逐漸平靜下來,夜間摟着尋安睡覺時再也不會從噩夢中驚醒。

閑暇無事時她仍舊會在殿中練劍,尋安是她最忠實的觀客,盤腿坐在床上,沖她嘻嘻哈哈,流光水潤的桃花眸笑成了彎月牙,不時吧唧吧唧鼓掌。

這小小的寝殿像是在宮闱裏圈起的方寸桃花源,為他們遮擋住外界的厮殺與煩惱,過着寧靜無憂慮的生活。

從明德二年的那個春天,城破宮傾後,魚郦就再也沒有過過這麽舒服的日子了。

有時尋安會在她的懷裏喊爹,乳母随口說“小殿下想官家了”,會讓她怔忪許久。

魚郦也會掙紮,究竟該如何對趙璟。

前塵過往慘烈不堪,自然不可能一筆勾銷。可是如今安寧舒服的生活又全仰賴趙璟所賜,是他展開羽翼庇護他們,為她和尋安在殘酷幽深的宮廷裏開辟出這麽一方安靜天地。

崔春良這幾日會送給魚郦一些冰湃荔枝以消酷暑,時不時在她面前長與短嘆,說趙璟如今夙夜飲酒,有時能在太師椅上睡一宿,清晨起來去上朝,把自己當成鐵打的可勁兒糟蹋。

魚郦知道他的意思,可實在過不了心裏那道坎兒,唯有緘默相對。

本來生活平靜,這一日她正半躺在床上輕輕拍打着尋安哄他午睡,忽聽殿外傳進些厮打怒罵的細微聲響,她起身去看,被門前的禁衛攔住。

“官家有令,娘子今日不得外出。”禁衛冷肅道。

“啪嗒”……好似長案傾倒,筆墨紙硯灑了一地,丁零當啷,無比紛亂。

魚郦有些不安地問:“這是前殿書房的聲音嗎?出什麽事了?”

禁衛道:“一切安好,娘子勿要多心。”

魚郦回來坐立不安,她想起崔春良曾在幾天前無意提起,趙璟近來常常召見嵇其羽和譚裕至後半夜,君臣三人關起門來密謀,連崔春良都不能在一旁。

她直覺一定是出事了,正胡亂猜測着,酣睡的尋安突然醒了,哇哇大哭,她忙去哄他。

今日巳時,蕭琅入宮。

為着今天的巡視京邑守軍,趙璟特意免朝,偌大的宮闱,悠長蜿蜒的龍尾道,平鋪在初生的朝霞下,顯得威嚴肅穆。

蕭琅留意到,殿前除了趙璟的儀仗,果真早就備好了半副帝輿。

他不禁得意起來。

入了大殿,嵇其羽和譚裕都在,在蕭琅向趙璟揖禮後,兩人齊齊向他見禮。

這兩位,尤其是嵇其羽如今聖眷優渥、勢頭正盛,以晚輩禮乖乖順順拜倒在他膝下,不禁讓蕭琅更加飄飄然。

禮節完畢,各自落座。

寒暄了一陣兒,崔春良奉上茶來。

是老君眉,琥珀色的茶湯醇香華然,蕭琅端起将要品茗,驀地頓住。

他早年入京趕考前曾在家鄉習過一點點醫術,對百草略有識。後來随乾佑帝于襄州起事,為了躲避玄翦衛的暗殺,對入口的膳食慎之又慎,他特意将識毒善毒的郎中帶在身邊,跟着學了許多藥理。

那茶他聞了聞,霎時心頭蔓上涼意,不可置信地看向趙璟,心道他是瘋了嗎?

趙璟溫潤一笑:“舅舅請用茶啊。”

蕭琅瞥了眼崇政殿前的守衛,将茶瓯擱回去,道:“臣今日身體不适,怕是不能伴駕巡軍,望官家恕罪。”

說罷他起身要走,誰知那厚重漆門轟隆隆從外面推上,隔絕了最後的天光,大殿之上一片暗沉,斑駁陰翳浮上了趙璟的臉。

蕭琅甩袖:“官家這是何意?”

趙璟緩緩将半瓯殘茶放回禦案,“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要舅舅的命。”

話音将落,嵇其羽和譚裕站起了身。

兩人自桌下抽出早就藏好的佩劍,利刃出鞘,粼粼寒光如波,漾過蕭琅的臉。

蕭琅冷笑:“官家可要想清楚,我的故吏門生遍布朝野,邊塞守軍将領與我亦關系匪淺,我兢兢業業于朝政,未曾有過大差錯,貿然殺我,只怕朝野動蕩,再生亂局。”

趙璟一直耐着性子等他說完,輕飄飄道:“也許會生亂子,朕也曾有過顧慮,但眼下最重要的是你必須死。”

他遞出目光,嵇其羽和譚裕會意,揮劍攻了上去。

本以為是個文弱書生,不想蕭琅竟會武。

他出身于蘭陵蕭氏旁系,成年時家族早已落魄,為謀求生計曾混跡于市井,學了些拳腳在身。只是後來得中進士,做了裴太傅的乘龍快婿,才将這些粗俗拳腳掩蓋起來,僞裝出一派溫潤秀弱的儒士形象。

趙璟高坐于禦椅,鄙薄不屑地想,這個人還真是一輩子都不曾以真面目示人。

蕭琅畢竟老了,養尊處優之下荒廢了武藝,在掀倒案桌、踢倒圈椅後,嵇其羽和譚裕漸漸占了上風。

蕭琅被迫得步步後退,譚裕騰躍起身當胸一腳踹上,他趔趄着摔倒,嵇其羽橫劍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不要留外傷。”禦座上的趙璟發號示令。

嵇其羽依言,一手架刀,一手把毒茶端了過來,給蕭琅灌下去。

已經涼透的茶水順着喉線迅速滑落,蕭琅摳着嗓子劇烈咳嗽,試圖把茶水吐出來,但終究徒勞。

他無力地半伏在地上,不甘心又疑惑地念叨:“為什麽?為什麽?”

嵇其羽已不管他,去将翻斜的桌椅歸位,掩蓋掉曾經劇烈打鬥過的痕跡。

頹然倒地的蕭琅突然想起什麽,掙紮着仰頭看向趙璟,怒目炙盛,“那個月昙公主一夜之間從都亭驿離開,你一定是知道了,你是為了那個野種!”

趙璟正撫着額頭皺眉,聞言,垂眸看向蕭琅,他起身拾禦階而下,慢慢走到蕭琅身前,彎腰看他,忽得揚手給了他一巴掌。

“你說誰是野種?”

這一巴掌打得極重,蕭琅半邊臉高高腫起,俯身吐出一口血沫和幾顆牙齒。

他體內的毒性開始發作,肆行于五髒六腑之間,催人心腸,難受至極,他的五官扭曲變形,便咯咯笑個不停,顯得詭異可怖。

“她怎麽不是野種,我原先還只是存疑,直到見到了那個月昙,哈哈……一個戎狄的賤種,當初就該把她掐死。”蕭琅滿面憎意,咬牙切齒地。

趙璟又甩了他一巴掌。

蕭琅被打得翻了個身,試圖以胳膊撐起身體,但牽機毒已深入四肢百骸,使不上力,重重摔倒在地。

趙璟蹲在他面前,欣賞着他的慘狀,緩慢地說:“你以為如果有的選,窈窈她願意降生在蕭府,做蕭家的人嗎?這一切究竟是誰造的孽?賤的人又是誰?”

蕭琅已經說不出話,身體不斷抽搐,口吐鮮血與白沫。

趙璟站起身低睨他,直到他徹底沒了呼吸,才長舒一口氣,吩咐嵇其羽和譚裕善後,而自己則回寝殿。

這個時候,他突然很想見到魚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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