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朕在你心裏就是一個禽獸不如的壞人?”
魚郦愣滞了片刻, 忙道:“有思。”
趙璟将她的手甩開,怒氣沖沖地轉身要走,魚郦忙攔住他, 解釋:“我沒有把你當作他, 我只是……只是……”
趙璟那雙漂亮的鳳眸裏溢出些冰涼,質問:“是什麽呢?”
魚郦一時語噎。
趙璟将她推到一邊,要走,剎那間, 魚郦驀地想起了那靜如深潭的無邊無際的黑暗,想起了尋安漸漸飄遠的哭泣,想起了那人悶窒的孤獨。如果不曾擁有過尚可以安之若素,可是已經擁有了怎能輕易舍掉?
恐懼在心底蔓延,她追上趙璟,從身後擁住他。
趙璟想要推開, 覆上她的手, 感受到那不安焦躁的顫抖, 又沒有出息的遲疑了,這一遲疑卻讓她锢得更緊。
“有思, 你給我些時間。”她說:“我可以慢慢地将過去遺忘,我們……都要往前看的,對不對?”
這話其實連她自己都不信, 只是她知道這是趙璟喜歡聽的。
趙璟何曾不知她在哄自己, 從何時起,他的窈窈竟成了這麽一個騙子,予他虛情, 與他做戲。
偏偏他正貪戀這樣虛幻的戲碼, 上了瘾, 身陷其中,難以自拔。
兩人僵持許久,趙璟重重捏住魚郦的手,偏頭問:“窈窈,你究竟在怕什麽呢?”
魚郦猛地一瑟。
“怕我把這一切都收回?怕我把你重新丢進黑暗裏?”趙璟凄清地笑了笑:“我做錯了,我也在彌補了,你就不能忘了我的這些錯處嗎?難道從始至終,你就都做對了?”
他松開魚郦,回頭凝睇她的面,她面上有着淺淺淡淡的淚痕,明眸如水,浮漾着脆弱的波漪,看得人幾欲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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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璟低身吻她,捧起她的臉,手插入她厚重柔韌的發髻中。
魚郦仰起頭,被動地承受。
唇齒相纏猶閑不及,趙璟将她打橫抱起往羅帳裏走,魚郦心裏有什麽被砰然打碎,她驚駭地抓住他的手,“不要,不要在這個時候,你控制不住自己,我……我怕疼。”
有些事是不能在怨恨中進行的。
趙璟望着她驚懼的面,只覺心頭攢聚的柔情驟然熄滅,正一點點涼透,最後只剩下一片殘燼。須臾間,如身置冷窖,涼得徹骨。
他抱着魚郦進了羅帳,将她放在床上,她像受了驚的鳥雀慌忙将自己裹進被衾裏,緊緊攏住,戒備地擡眸看他。
他沖她輕扯了扯唇角,“不用怕,不會了,你害怕的一切都不會再發生。”
他甚至尋出打火石,把鎏金蓮花臺上所有的蠟燭都點亮,近乎于偏執,哪怕被火灼到了手都渾然未覺。
做完這一切,他扔開打火石,看了看魚郦,後退幾步,霍得轉身離開。
趙璟回了書房,抵住頭,囫囵吞下兩顆藥,将冷落許久的酒盞又拾了起來。
他連喝了三盅,心底那碎裂般的疼才稍稍有些麻木。
崔春良站在穹柱邊看他,官家已數月未沉溺于酒釀,就連藥都吃得很少,一夕之間竟像是回到了從前,不把自己灌醉不罷休。
他不明就裏,只覺得心疼不已,踯躅片刻,想轉身去找魚郦來勸一勸。
剛邁出去幾步,一只酒盅從身後飛來,正砸到他面前的地上,瞬時四分五裂。
“不許去找她!”
趙璟嘶聲低吼,抄起酒盅往嘴裏灌。
崔春良看着他的模樣,輕輕嘆息,召黃門內侍進來将殘舊瓷屑清掃幹淨。
第二日清晨,趙璟如常去上朝,只是面色蒼白,眼睑發烏,崔春良給他系革鞓時不住觑看他的臉色,憂心道:“官家要愛惜龍體。”
趙璟神色清冷漠然,敷衍:“好,朕知道了。”
崔春良暗自嗟嘆,卻也不知再說些什麽,只有捧着旒冕随他去上朝。
天啓二年的大魏并不太平,北方大旱,南方賊寇,據說官道旁餓殍遍野,一片哀鴻。
好似回到了明德二年,天災人禍,隐有亡國之兆。
趙璟聽了兩府三臺的呈報,一一給出決策,将要下朝時,他沖蕭琅道:“舅舅留步,朕有話要說。”
朝臣們相互交換神色。
這些日子的君臣相争都看在眼裏,如今官家先讓步,是不是就意味着朝堂即将轉霁,要風平浪靜了。
蕭琅端着玉笏,挺直了肩背,頗有些揚眉吐氣。
崇政殿裏早早用上了冰鑒,冷水珠滴落,伴着趙璟清越如山玉的聲音:“朕前些日子去巡視京邑守軍,發現了頗多弊端,桓襄新任樞密院使,怕是有些事做起來還是吃力。”
蕭琅眼珠轉了轉。
樞密院掌軍機,向來與中書省井水不犯河水。
從前的樞密院使侯士信是太上皇的心腹,他死後,恰逢蜀郡生亂,戎狄犯境,趙璟臨危指了桓襄接替侯士信。
他曾查過桓襄的底細,此人是明德朝的武狀元,極受明德帝倚重,趙璟的心裏怕是有些疑窦。
呵……每當這個時候,就想起他這個舅舅的好了。
蕭琅将姿态端得高高:“桓院使到底年輕,行事難免有疏漏,官家既扶持他上位,該多多寬宥才是。”
趙璟提起朱筆輕點筆洗,清水中朱砂蕩開,漣漪輕微。
他微笑:“這麽看來還是舅舅妥帖些,舅舅近來若是有空閑,不妨和朕一起去趟京邑守軍營帳,幫朕瞧瞧有些建制該如何調整,朕賜舅舅半座帝輿随行。”
蕭琅心中一動,目光炯炯地看向趙璟。
“朕的皇子一日日長大,國朝又逢多事之秋,日後許多事得仰仗舅舅。”
趙璟朝崔春良掠了一眼,崔春良立即奉上珊瑚镂雕戗金桌屏。
“過幾日就是舅舅的壽辰,國喪當前,怕是不能大辦,朕也不便登門道賀,賀禮朕先備好了,希望能合舅舅的心意。”
蕭琅接過,謝恩。
他有些摸不清趙璟。雙方都不是溫良恭儉讓的好人,倒不至于天真到去相信甥舅情深,誰知道這一番殷勤背後藏着什麽。
蕭琅是懷着戒備、猜度告退。
他一走,趙璟臉上那虛假的笑容瞬時褪個幹淨。
譚裕和嵇其羽從屏風後走出來,嵇其羽疑道:“官家想在京邑守軍軍營裏動手嗎?”
趙璟面含譏诮:“自是不能,朕這位舅舅心眼頗多,就算朕今日向他示好,他也會先派人探查軍營附近,若有任何異動,必瞞不住他。”
“那……”嵇其羽不解。
趙璟展開臂膀,刺繡着海水朝崖爕龍袍袖翩然垂下,他沉穩道:“就在這裏。”
“在崇政殿動手?”譚裕驚呼。
趙璟道:“只有進皇城才能堂而皇之地讓他摒退守衛,只要進禦殿才能依禮讓他解下佩劍,朕不想鬧出太大的動靜,最好得手後對外宣稱暴斃。”
嵇其羽仍有幾分擔憂:“蕭相國春秋鼎盛,身子骨一直健朗,說暴斃只怕無法堵住文武朝臣的嘴。”
“朝臣若忠君,自知朕鏟除權佞的一番苦心。朕不想給蕭琅定罪,是為了……為了朕的皇子,不想他外祖父沾染污名,累他日後前程。所以,此事心照不宣就好,若真有人因此作亂,那其心可誅,誅了也不無辜。”
嵇其羽暗忖,他這位主子在什麽事情上都看得很開,寧可他負諸卿,不許諸卿負他,唯有在情之一字上鑽進牛角尖就出不來了。
若是這份豁達通透稍稍分點在男女情.事上,早就嫔妃衆多、兒女滿堂了,何苦和那蕭魚郦相互搓磨到今日。
趙璟又想起什麽:“朕将巡視守軍的日子定在十日後,你們還有十天的時間,由皇城司調兵遣将守住臺閣各路要塞。蕭琅執掌中書多年,絕不能因為他的死而讓朕的中書省亂起來。朕已讓仲密嚴密監視中書諸臣,若有異動立即格殺。”
譚裕看了看嵇其羽,倒吸了口涼氣:“是不是太……”太狠了。
未敢說出口,被嵇其羽一瞪,只有默默咽了回去。
兩人出了崇政殿,譚裕再也忍不住:“那個仲密我瞧着就不像什麽好東西,幾乎日日出入禦前,可別讓他把官家帶歪了。”
嵇其羽撣了撣綢袖上的輕塵,“你想多了,憑官家的心智,怎可能被區區宦官所左右?那只是他手裏的一把刀,朝堂諸臣皆在這把刀下,順其者昌逆其者亡。”
“那也太狠了,蕭琅為官多年,自然有幾個門生,總不見得凡心向他的都該死吧。”
譚裕見嵇其羽不再搭理他,耐不住,傾向他低聲問:“你剛才說順其者昌逆其者亡,這裏頭包不包括咱們?若咱們有一日違逆官家之意,他會不會像對付旁人那般,手起刀落直接殺了我們?”
嵇其羽未答,而是深深揖禮:“見過蕭娘子,見過江陵郡王。”
魚郦今日抱着尋安去禦苑賞荷,碧水蕩漾,連葉成蔭,尋安很高興,在魚郦的攙扶下順着河渠走了一段,徘徊到這個時辰才回寝殿。
魚郦望向深杳的大殿,暗懷着些心事,問嵇其羽:“官家好嗎?”
一聽這話,嵇其羽就暗叫不妙,十有八九是又翻了臉,難怪他今日一進書房就聞見了一股濃郁的酒味兒。
明明已經戒了許久,又喝上了。
他輕聲說:“娘子但凡問出這話,官家就不會好。他雖然年輕,可也沒有終日酗酒的道理。”
魚郦斂眉,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抱着尋安要回寝殿,崔春良出得殿門正要傳膳,靈機一動,道:“娘子,讓官家見見小殿下吧。”
他想的是尋常夫妻有些磕絆,都得看在孩子的份上讓步,天家應當也如此。
誰知他一說要把尋安抱走,魚郦瞬時臉色慘白,忙道:“官家政務繁忙,尋安正是頑皮的時候,就別讓他去亂官家的心了。”
她緊攏住尋安,像随時會被旁人奪去的珍寶,顧不得和嵇其羽告辭,立馬要跑,心急則亂,剛跑了幾步被裙裾絆了個趔趄,向前倒去。
魚郦忙調轉身體,尋安被她牢牢護在懷裏,自己卻後背重重着地。
嵇其羽和譚裕慌忙去扶。
這麽一摔,倒摔出幾分清醒。
魚郦想,若趙璟想将孩子奪走,躲是躲不過的,他那個惡劣陰狠的性子,若真要報複她昨夜就把孩子挪出寝殿了,萬不會等到今日。
還是回憶太過痛苦慘烈,讓她情急之下慌亂,失了最基本的判斷。
尋安雖沒有受傷,但被吓得哇哇大哭,譚裕将他抱在懷裏輕哄,而嵇其羽則去将魚郦扶起來,她正要從譚裕手裏接過孩子,有些微妙的感覺,一擡頭見趙璟正站在殿門口,面無表情,也不知在這站了多久。
衆人都在哄孩子,只要趙璟直勾勾盯着魚郦,冷冷道:“傳禦醫。”
“官家放心,小殿下沒事。”
趙璟越過衆人,把魚郦拉扯到自己跟前,輕輕撫過她的背,她立即吃痛地嘶氣,趙璟的臉色愈加陰沉:“傳禦醫,快。”
禦醫來得很快,雖未見血,但魚郦的後背一片紅腫,用活血油細細揉過,禦醫本覺得無大礙,但偷觑官家的惡劣臉色,又顫顫巍巍地開了口服的湯藥。
魚郦紗衣半洩,露出肩背,正艱難地想把衣衫提起,趙璟氣不可遏地沖她怒問:“在你的心裏,我就是這麽一個禽獸不如的壞人?”
作者有話說:
魚郦:……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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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天還發30個紅包^_^周一快樂,打工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