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朕同月昙清清白白!”

魚郦想不通這個人怎麽能蠻橫至此。

她想要與他講道理, 可那股嘔意梗在喉間,像要把僅存的氣力都吸食幹淨,她靠在床帷幹嘔, 趙璟不再與她争, 去倒了瓯熱水仔細喂給她喝。

這一回比懷尋安時反應還要大。

魚郦撫着胸口,感到一陣絕望,“我照顧不好兩個孩子。”

照顧一個已經用盡了全部力氣,為他妥協, 為他擔驚受怕,她不能想象再來一個,生活會變成什麽樣子。

再往深裏想,生育時的艱難痛苦,那九死一生的遭遇,更加讓她膽寒。

她撫住自己尚且平坦的腹部, 擡頭看向趙璟, “我不想要這個孩子。”

趙璟正彎身為她蓋嚴被衾, 聞言手輕微抖了一下,眉目如浸在冰霜中, 他冷聲道:“不行。”

“這是我的孩子,他在我的身上,我為什麽不能不要?”魚郦的聲音裏帶了哭腔, 她極無助地将頭埋在雙手間, 嗚咽:“有思,我求你了,我養不好兩個孩子, 我害怕, 怕極了孩子會變成小時候的我。”

趙璟只覺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識, 當初生尋安時她也是這般抗拒,誓死不肯生。

若非他以前周遺民相要挾,只怕尋安根本就沒有機會來到這個塵間看一看。

他們之間從來都是錯的,那拼湊支離的破鏡是錯,重逢是錯,連生的孩子都是錯。

趙璟心中凄惶,甚至是憤怒,他十分想大開殺戒,将從前承諾的要放過的人全部捉起來,就在魚郦面前殺,讓她親眼看看背棄對他的承諾是何後果。

他壓抑住怒氣,沖魚郦道:“你知道不要這個孩子意味着什麽嗎?”

“意味着他要化成一灘血水從你的身體裏流出去,那是一條命啊,是有你我血脈的命。”趙璟彎身坐在床邊,撫摸着魚郦的小腹,“再有幾個月他會出來,像當初尋安一樣,睜開眼看一看這個世間,然後慢慢長大,他會漸漸的有了哀樂,有了自己的朋友和人生。窈窈,你忍心把這一切都剝奪嗎?”

魚郦緘默,她低頭,淚水自眼角滑落,将妝容洗刷得斑斓。她感覺自己就像是被一張網給罩住了,手腳被束縛,連後路都在一截一截被斬斷,不得往生。

趙璟起身将綿帕浸在水中,然後回來,一點一點将她臉上殘留的薔薇粉和胭脂擦拭幹淨,沒有了豔妝,她那張消瘦憔悴的臉便毫無遮擋的浮現在趙璟面前。

趙璟嗟嘆:“你的身子這麽弱,這孩子已經在你身上快要兩個月了,若強行落胎,只怕你會受不住的。”

羅帳被拂起,合蕊将剛剛煎好的安胎藥端進來,趙璟接過,一勺勺耐心吹涼,喂給魚郦喝。

她有孕的消息不胫而走,珍馐補藥流水般送進了紫宸殿,她雖無名分,但是後宮唯一的女人,又懷着身孕住進這歷朝皇後的寝殿,一時風光無兩,世家女眷接二連三遞帖子拜見。魚郦懷孕後精神不濟,見不了太多人,只能由合蕊先做篩選,哪些可放放,哪些要緊不容怠慢。

有幾個女眷家的郎君曾在前周為官,還是勳位不低的,曾有機會見過魚郦随侍在明德帝身側。

幾人結伴從紫宸殿中出來時,有個年輕的女眷随口調笑:“這位蕭娘子好本事,前朝時明德帝便将她帶在身邊,虛擲後宮,再無妃嫔伴駕。到了咱們官家又是如此。只是可惜啊,總是差了那麽一步,掙不到個名分。”

左班內侍無處不在,很快便将信遞到了仲密那裏,仲密正因為玉鏡的事被趙璟訓斥,心生怨怼,聞訊冷笑:“出言不遜,冒犯了蕭娘子,自然該死,此等小事何須驚擾聖聽。”

不出幾日京中便傳遍,太學郭祭酒的娘子被左班投入诏獄,于獄中自盡。

有臺谏據此事參奏,除了抨擊仲密的左班無法無天,亦将矛頭指向魚郦,道她未經冊封住入紫宸殿,吃穿用度有僭越之嫌。

一時之間,仲密所為反倒成了次要,直把魚郦推上了風口浪尖。

趙璟如今聽不得規勸,更聽不得旁人對魚郦的诟病,當即下旨杖責上奏的禦史臺大夫。

自前朝禦史臺和谏院便有風聞奏事之權,為的是時時勸谏君王,使之周聽不敝。責打言官是大忌,一時之間,舉朝嘩然。

蕭崇河依照禮度進宮探望魚郦時,将這件事說給了她聽。

魚郦聽完緊蹙眉宇,很快捕捉到關鍵:“動手的是左班?”

蕭崇河颔首:“我瞧着,如今仲密是越來越跋扈,為了密探蜀郡以及監視朝官,官家給了他調撥刑部和大理寺衙役之權,兩衙不敢得罪他,逐漸視朝廷法度為無物。再這樣下去,只怕這朗朗朝堂要叫這宦官一手遮天了。”

魚郦心中一動:“崇河,你與他沒有沖突吧?”

蕭崇河搖頭:“我身在閑職,只怕人家仲都知還看不上,只是這些日子我瞧着他好像有些針對嵇尚書。”

“嵇其羽?”魚郦覺得荒謬:“其羽與官家是自幼的情誼,區區仲密怎可能挑撥?”

蕭崇河略有憂色:“話是這樣說,可是嵇尚書仿佛對蜀郡遺民有些回護之心,阿姐你知道,這是官家大忌。仲密此人心思缜密歹毒,若被他抓住把柄,攻讦嵇尚書,這……很難說啊。”

魚郦撫胸咳嗽,娟秀的眉宇深蹙,半晌才道:“我知道了,你要小心,阿姐大約是得罪這位仲都知了,你既然知道他是小人,要躲着些。”

蕭崇河憤慨道:“他若對阿姐如何,我必饒不了他!”他起身蹲在魚郦身前,握住她的手,鄭重道:“阿姐,你不要怕,雖然爹爹走了,可是蕭家還有我,我必不會讓人對我們随意欺辱。”

魚郦想不到這個素來寡言木讷的弟弟竟會說出這麽窩心的話,心中一暖,摸着他的鬓角寬慰:“你放心,阿姐不會有事,只是如今朝堂風雲詭谲,你身在其中才要多加小心。咱們蕭氏雖是外戚,瞧上去好像是跟官家更親近,但這個身份帶來的不定是福是禍,你要慎之又慎,萬不可掉以輕心。”

蕭崇河一一應下,宮女進來提醒探親時辰到了,他才依依不舍地松開魚郦的手。

臨行前,魚郦想起什麽,拉住他,于他耳邊輕問:“她還好嗎?”

蕭崇河有片刻愣滞,随即反應過來:“我将她安置在別苑,暫時一切平靜。只是……阿姐,她身上幹系頗重,你與她又素無交情,為什麽要幫她?”

魚郦道:“有些事你不必知道。”

蕭崇河滿心疑窦,但宮女又來催,他只有離宮。

蕭崇河走後,魚郦只覺身心疲乏,叫停了晚膳,躺到繡榻上,以薄絹覆面,在燭光下靜靜想着心事。

太過投入,連有人走到跟前都未曾察覺。

趙璟把那張薄絹揭開,恰看見魚郦若遠山的眉宇間愁霧缭繞。

他站在繡榻邊,低眸凝視她,問:“讓你好好養胎,又胡思亂想什麽?”

魚郦沒有起身,只仰躺着回望他,額間皺起幾道紋絡,目光中頗有些複雜。

沉默片刻,她道:“你曾說仲密是你手裏的一把刀,這把刀只會殺該殺的人,不會濫殺無辜罷。”

趙璟了然:“我就知道不能讓崇河來見你,千防萬堵,堵不住小舅子的嘴。”

“祭酒娘子不過是說了我幾句閑話,我是什麽了不得的人嗎?這就要了一條人命。”魚郦撫住腹部,“你要留這孩子,就不能為這孩子積些福祉嗎?”

趙璟面上毫無波瀾,“仲密将她鎖拿入獄後,向我請旨該如何處置,我沒想殺她,是她自己驚懼交加,在獄中自缢。”

魚郦霍得坐起來,目光銳利,“這種鬼話你也信?”

“殺了她又如何?”趙璟目中一片漠然,“我雖未正式冊你為後,但你到底是皇長子的母親,她公然在宮眷面前議論你和前朝皇帝的舊事,置天子尊嚴于何在?”

魚郦知道,這件事情就是因為牽扯到了瑾穆,所以才觸了趙璟的逆鱗。

她不禁想,那個仲密還真是深谙君心,将厲害關系算計得分毫不差。

趙璟不想繼續這個話題,轉口道:“崇河為官不錯,上峰同僚都說他兢兢業業,他在尚書臺左司郎中一位上也做了年餘,我想給他提一提,擢至左言正,加封紫金侯,世襲罔替。”

魚郦心裏清楚,自寧殊死後,尚書臺就牢牢握在趙璟的手裏,左司郎中也好,左言正也罷,都是被架空的命。

又是勳爵又是官位,無非是給她的獎勵,獎勵她肯留下這個孩子。

亦或說是一種交易。

魚郦沒說話,趙璟又道:“你妹妹蕭婉婉看中了太仆寺的寺丞靳言,舅舅生前嫌靳言身份低微不肯應這樁婚事,如今婉婉執意要嫁,我想順道也擡一擡靳言的官位,裝點一下蕭氏的門楣。”

這樣倒真有種一人得道,全家升天的感覺了。

趙璟說完這些就陷入沉默,他撥弄指間的扳指,仿佛在等着魚郦說些什麽,或是向他求些什麽。

他将路鋪到九十九層,只留最後一層給她走,她肯邁出這一步,也算兩廂情願。

魚郦玲珑心竅,何嘗不知,她用被衾裹緊自己,對着跳躍的燭焰出了一會兒神,輕喃:“我有些累了。”

趙璟眼中本就微弱的星光瞬時隕落,他唇邊噙起自嘲:“好,累了就睡吧。”

轉身離開。

自從魚郦懷孕,他便不再強迫同床共枕之事,順着紫宸殿的游廊慢行,身後只有崔春良提一盞宮燈相随。

一道影子從丁香叢中漫過,仲密像一道魅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趙璟面前。

“官家,奴跟了蕭郎君幾日,他倒是沒有異動,只是蕭府裏少了幾個小厮,奴順着藤蔓探查,發現他們被蕭郎君指派去了別苑。”

趙璟沒把他當回事,随口道:“崇河大了,也學着人金屋藏嬌了。”

仲密卻說:“只怕沒那麽簡單。奴派左班探子潛入了別苑,看見蕭郎君所謂的‘藏嬌’,正是官家在找的人。”

趙璟面色驟凜:“誰?”

“月昙公主。”

“是她……”趙璟攬于身前的手不禁攥起。

他不覺得蕭崇河有這樣的城府和膽子敢私藏戎狄公主,而且月昙和蕭府素無來往,犯不上冒這樣的險。

而且月昙失蹤到如今已有些時日,也不曾在京中生事,說明蕭崇河只是想幫她。

為什麽幫她呢?

趙璟想起蕭琅出殡那日的種種怪異,心底有個猜測,閉了閉眼,返身回去找魚郦。

她沒有入眠,只是躺在繡榻上看窗外沉酽如墨的夜色,聽得足音轉過身來,面上還殘留着尚未來得及遮掩的惆悵。

趙璟問她:“你都知道了?”

他見魚郦面露疑惑,補充道:“我為什麽急着殺舅舅,還有月昙。”

魚郦垂斂眉目,話中似有秋雨伶仃,不盡凄涼:“那日爹爹……那個人出殡,月昙混跡在蕭府侍女中,趁我落單,突然跑出來叫我姐姐。”她深吸一口氣,“她那張臉,還有辰悟給我講過的故事,還有你那些時日的種種不同尋常的動作,我突然一下子就明白了。”

“這件事情上謝謝你。”魚郦仰起頭,“謝謝你讓我不至于淪為街頭笑談。”

趙璟胸頭湧動的情緒很複雜,說不清是更心疼她,還是更氣她不聲不響瞞他許久,獨自默默承受消化着這些不堪的事。

他嗤笑:“我就知道,這事情一旦讓你知道,你總會往牛角尖裏鑽,郁郁寡歡,難怪這些日子神色憔悴。若是我,我才不管什麽街頭笑談,誰敢多嘴,就送他去見閻王。”

魚郦搖頭,難得耐心:“防民之言甚于防川,殺,是殺不盡的。”

趙璟好笑:“你現在倒是要來教我怎麽做皇帝了。”

魚郦不再言語,如今的他剛愎多疑,哪裏能聽得進良言。

趙璟道:“你得把月昙交出來,烏耶莫多正問我要人,韶關局面膠着,犯不上為個女人授人以柄。”

“如果把她交出去,只怕最後的下場只有一條死路。”魚郦這幾日想過月昙的事,她沒奢望能把月昙藏一輩子,京城中左班探子遍布各坊市,被發現是早晚的事,她提議:“你既然在為烏耶莫多而心煩,那為什麽不派軍幫月昙奪回戎狄王帳?”

“你說得倒輕巧,兩國交戰哪是這麽容易的事……”趙璟本不以為意,但電光石火之間明白了魚郦的意思。

魚郦裹着被子坐起身,一本正經道:“既然烏耶莫多要月昙回去,那你就派重軍把月昙送回去,烏耶莫多若有微詞,就說是月昙公主怕人謀害她,央求趙官家派軍護送。草原剛剛經歷了奪位之争,其混亂不下于我們大魏,那烏耶莫多不過是小部落首領,靠着投機暗殺老可汗,奪得王帳,必然引來諸方不服。這個時候月昙若以老可汗之女的殺回去,與烏耶莫多奪權,未必沒有勝算。”

“若是贏了,我大魏軍隊便可控制王庭,邊關百年無憂;若是輸了,也必使局面更加混亂,烏耶莫多元氣大傷,一時半會無力攻伐魏境,正好給我們喘息之機。”

趙璟認真思索,權衡利弊,驚喜地發現這是一條妙計,比這些日子樞密院和兵部遞上來的法子高明百倍。

但他有一點顧慮:“月昙能擔起此任嗎?”

魚郦道:“戎狄可汗薨逝一年有餘,月昙能哄着官家一直把她留在京中,這份忍辱負重的本事不亞于當年官家在都亭驿為質。”

“你這是說得什麽話!”趙璟有些惱:“我同那月昙清清白白。”

魚郦微笑:“好,清白。不必有顧慮,烏耶莫多此人野心勃勃,若留着他,早晚有一戰,倒不如将戰場放在草原,官家可隔岸觀火,既避免戰火燃至國土魏民流離失所,也能搶占先機。若月昙勝了,我魏軍可順勢占領草原要塞,自此,韶關之憂可徹底解除。”

“若官家不放心,可派一得力幹将統軍前往,只是借用月昙名號,能發揮多大作用全看她自己的本事。”

趙璟稍作思忖,覺得此計可行,若真施行得當,誠如魚郦所言,至少可讓韶關安寧百年。

他一掃多日頹氣,一刻也等不得,忙讓內侍召月昙入宮。

此夜注定無眠,魚郦幹脆披衣起身坐到書案後,擺出三只茶瓯,斟下熱茶。

燭光下她神情專注,身子纖弱卻底氣頗足,趙璟看得有些出神,他意識到,魚郦……真的和從前不一樣了。

作者有話說:

喵……驚不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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