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他就是個瘋子

“誰的愛會這麽可怕呢?”

趙璟如今不敢招惹魚郦生氣, 不管她如何口出狂言,他如何生氣,也只能強自忍下。

他竭力将聲音放和緩:“窈窈, 你不要與我賭氣, 民間都有……”他想說民間素有借婚事沖喜的風俗,可是想到如這樣說那不是告訴魚郦她已病入膏肓,便轉了話鋒:“民間的男子都知道要迎娶心愛女子為妻,我是官家, 當然要給心愛的女人一個名分。”

魚郦只是笑,唇角斜勾,是清诮的弧度。

“有思,你那麽聰明,你一定很清楚我最想要什麽。”魚郦望入他那雙茶色瞳眸中,話語中頗有些伶仃:“可是你不願意給, 所以你只能通過塞給我這些我不願意要的東西來證明你很愛我。”

她體力不支, 綿軟地伏在案上, 呢喃:“誰的愛會這麽可怕呢?”

被戳中了心事,趙璟惱羞成怒, 臉色鐵青難看,但他不敢朝魚郦傾瀉怒火,只有自己靜靜坐了一會兒, 将怒火壓下去, 擡手撫弄她的青絲。

一下一下,捋順到發尾,“你還是念着蜀郡嗎?可是如今你的身體根本扛不住舟車勞頓, 若執意要去, 別說去了如何, 就是路上的辛勞你都捱不過。”

魚郦不說話,只将臉埋入胳膊中。

“那個相裏舟手段歹毒,連蒙晔都躲不過,如今玄翦衛和昭鸾臺群龍無首,已是一盤散沙,相裏舟正不擇手段地收攏他們,你去了,你就是相裏舟的頭號眼中釘,君子易躲,小人難惹,不過是去送死罷了。”

趙璟這些日子雖然見識過魚郦的才智,但本心裏還是覺得,她一個纖纖弱質的女流,如何能與雄踞一方的枭雄相抗衡。

魚郦不說話,只伏在案上沉默,也不知心裏在想什麽。

宮女們進來收拾膳桌,同時奉上湯藥,趙璟端起來吹涼,輕聲哄魚郦:“好,都是我不對,先起來把藥喝了吧。”

對于喝藥一事倒毋需多勸,魚郦坐起來,趙璟一勺一勺喂她喝,末了,他從袖中抽出錦帕給她擦拭唇角殘留的藥漬。

整個過程仔細專注,像在對待一個易碎脆弱的瓷人。

喂完藥,趙璟将魚郦抱上榻。

她夜中驚悸難安,萬俟燦開了副藥,讓宮女們磨成粉末混在香彖裏,袅袅白霧從綠鲵銅香爐的漏隙裏飄出來,魚郦很快打了個呵欠,昏昏欲睡。

趙璟俯下身輕吻她,欲要離開,魚郦握住了他的手腕。

“有思。”

趙璟坐回來,摸了摸她柔滑細膩的臉頰,對上那雙烏黑的桃花眸。

魚郦的聲音很輕,帶着微微急促的喘息,像是單說幾句話就已經耗盡了全部力氣:“我不想讓尋安繼承大統,你能不能答應我,在遠離京畿的貧瘠之處劃一塊做他的封地,滿十歲就讓他離京,再也不許他回來。從此待他就如一般臣子,不要給予過多的關注與寵愛。”

自她決心離開,她滿心裏便全是對尋安的割舍不下。

她想,若此去蜀郡能僥幸逃脫一條性命,她就是拼盡全力也要把尋安帶走,她不能讓他做沒有娘親的孩子,不能讓他重複她童年的悲劇。

可是趙璟說得對,憑她只身一人入蜀,哪有那麽容易對付在那裏經營數年的相裏舟。

算起來,還是死在那裏的可能性更大。

想到這個可能,魚郦非但不覺恐懼,還有一種解脫的快感。

只是她解脫了,留下尋安該怎麽辦?

趙璟正值春秋盛年,遲早要立後納妃的,待日後有了嫡子、庶子,涉及到儲位相争,尋安頂着皇長子的名號,又沒有母親護着,那豈不是混跡于狼群裏的羊,随時都可能被一口吞下。

她思來想去,最穩妥的法子便是讓他遠遠離開金陵,永無承嗣的可能。

趙璟心思清明,聽她這樣說,宛如在安排後事。

他深感酸澀凄苦,難受得頭又開始作痛,他強忍下痛楚,溫柔安慰:“不要想這麽多,你會好起來的,尋安會承歡膝下,我永不納妃,我只要他一個兒子,他會是前後兩朝數百年來最幸福自在的皇子,你會是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他勾勒出了一幅美景,卻連他自己都覺得虛幻無望。

魚郦的目光幽幽落下,呢喃:“皇位,儲位,古今多少恩怨皆因而此而起,做了太子、皇帝就會幸福嗎?有思,你先做太子又當官家,你覺得自己幸福嗎?”

趙璟梗住,魚郦卻已經累極,再也無法承受體力的快速衰竭而合眸沉沉睡了過去。

趙璟為她蓋好被衾,流連許久,才難舍地從寝殿裏退出來。

走到殿門邊,他被門前的石階絆了一下,趔趄着跌倒在地。

崔春良驚呼着果然攙扶他,周圍的黃門內侍烏壓壓圍過來,趙璟卻只覺得憋悶,暴躁地讓他們都滾。

他扶着崔春良的胳膊站起來,看了眼漆暗無星的夜幕,道:“朕要去太廟。”

已近亥時,宮闱內悄寂無聲,數道宮門連開,禁衛在道旁跪拜,護送着禦輿一路往太廟去。

自從趙璟登基,除了每年必要的祭典,他就從來沒進過這座供奉趙氏歷代先祖的廟宇。

他們趙家是草寇出身,祖上殺人越貨作惡無數,到了乾佑帝登基,嫌這個出身不夠體面,便讓龍圖閣的那幫儒士們給他杜撰了一個提舉世舶司參軍,掌漕運的祖上。

香案上蓮花海燈長燃,一片煌煌燭光,映亮了牆上懸挂的畫像。

趙璟跪在蒲團上,舉起香燭對着畫像三跪九叩。

“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孫趙璟無狀,逼退生父,殘殺朝臣,罪無可赦,趙璟願承擔一切懲罰,遭受天譴。但內子無辜,求祖宗憐憫,保佑她百歲平安,遠離災厄病痛。”

他将香燭插入爐中,深深稽首。

如今的金陵是多雨的時節,後半夜天空中飄起了雨絲,細濛濛的,舉目望去,瑤臺瓊閣像雨霧中飄搖。

內侍們在太廟外守了一夜,破曉時分,趙璟才從裏面走出來。

他長夜久跪,玄色绫袍上滿是褶皺,臉上更是毫無血色,從袖中摸出藥瓶,連倒出幾顆,一仰而盡。

崔春良看得擔憂,“讓禦醫來給官家請脈吧。”

“不用。”趙璟将藥瓶收起,“上朝。”

朝堂上仍舊對立後一片反對之聲,尚書右仆射的死激起了群情之憤,臺谏們紛紛站出來死谏。

其中一人說道,林尚書實在冤屈,他并未反對皇長子的生母入宗牒,只是希望官家能顧全大局行權宜,暫納蕭氏為妃,待孝期過後再定奪。

此言一出,朝臣們紛紛附和。

趙璟冷眼看着這些跳梁小醜,擡手抵住額頭,驀地冷笑。

這是深明大義,深明大義道随口就讓別人家的女兒做貴妃,貴妃是什麽,是妾,他們憑什麽敢讓他心愛的窈窈做妾!

趙璟清晨吃了大把的藥,如今藥性正發作,望着禦階前的群臣竟有些模糊,有無數星光拖着尾翼在他眼前流竄,将他拖入虛幻之境。

他恍惚間冷冷笑了。

還在直言上書的朝臣倏然靜止。

趙璟笑道:“既然諸卿都覺得尚書右仆射所請為國為民,合乎情理,那朕今日倒可以成全一樁好事。朕聽聞林家與蕭家定親,正逢孝期婚事擱置實在可惜,朕今日就賜林氏女給蕭崇河為妾,及早過門,一切從簡。”

舉朝嘩然,有個年輕的官員站出來反對,當即被趙璟下令拖下去杖責二十棍。

一直沉默在角落裏的文賢琛站了出來,剛說道:“請官家三思,林氏乃清流門第,實在經不得如此屈辱。”

趙璟沖他輕笑了笑,眼神中揉雜着迷離與癫狂,竟奇異地融彙,他擡手把玩扳指,慢悠悠道:“屈辱?他的女兒給別人做妾就是屈辱,那他當初為何要讓朕納蕭氏為妃?妃不是妾嗎?莫非在他眼中,旁人的女兒能做妾,偏他的女兒就做不得?”

文賢琛語凝,只有深深揖禮,“請官家顧全大局。”

趙璟指向他,冷聲道:“你再多說一句,朕立即免了你所有的官職,打入賤籍永不錄用。”

文賢琛不再說話,舉朝上下也沒有敢說話了。

衆人都知道,文賢琛是被帝師寧殊一手提拔起來的,自打入仕便恩寵無雙,如今連他都在官家面前碰了這樣硬的釘子,更何況別人。

終究還是惜命的多。

朝堂上争吵了大半日,做為當事人的魚郦躲在紫宸殿裏聽了大半日的經。

這裏離崇政殿遠,所有争吵辱罵傳不到這裏,殿宇內外悠然寧靜,有鳥雀嘤啾,和着梵音清越。

魚郦在亵衣外裹了一件薄綿披風,青絲逶迤于地,靠着憑幾認真地聽辰悟念經。

她剛剛以諸聲煩擾為由,将其餘僧人都請去了偏殿喝茶,只留辰悟在這裏。

兩人隔一道屏風,宛若從前在相國寺避難時那樣。

辰悟念的經有些魚郦能聽懂,有些只能聽個一知半解,但她一直凝神認真地聽,直到辰悟講完了小半卷《大藏經》。

魚郦道:“你曾經說過,‘唯君已放下,得見大光明’,辰悟大師,你放下了嗎?或者……你上回說的家仇報了嗎?”

辰悟撚動佛珠的手不禁用力,線繃然斷裂,百餘顆佛珠散落,滴滴答答,滾向殿宇的各個角落。

魚郦道:“從昨日起我就聽出你的心亂,你的心這麽亂,如何能度我?”

辰悟知道憑魚郦的玲珑心竅是瞞不過她的,他也沒想瞞她,塵世太苦,若連一個可以傾訴的人都沒有,那該是何等悲涼。

他在屏風外道:“家仇報了,但是心更亂了。”

辰悟知道自己佛性不深,未曾達到自己的師父覺慧大師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滅門家仇不能不報,可他又知道,魚郦實在無辜。

若不是要報仇,他不會和靳言串通将魚郦的身世捅到官家面前,也許這件事情就能成為一輩子的辛秘,魚郦永遠都不會有機會知道。

不知道,就不會因此而痛苦。

他隔着屏風看向魚郦,哪怕只是一道模糊的影子,都能感受到她的生命力在逐漸流失,像一幅褪了色的畫卷,着墨越來越淡。

這個局裏,唯一無辜,唯一對不起的人便是魚郦。

辰悟起身,繞進了屏風裏,凝睇着魚郦,道:“娘子,貧僧實在對不起你,貧僧願竭盡一切來彌補您。”

魚郦微微一笑,眉目中盡是淡然,只道:“崇河把匣子交給你了嗎?”

辰悟從随身攜帶累牍的佛家典籍中抽出了一只匣子,雙手交給魚郦。

魚郦仔細觀察過,那匣子上的蠟封仍舊完好,他們誰都沒有打開看過。

她輕輕舒了口氣。

正想與辰悟再說幾句話,忽聽外面傳出合蕊的聲音:“官家到。”

魚郦有片刻的慌神,随手将匣子推到了煴麝香案的底下。

這個時辰趙璟原本應在崇政殿議政。

他令虎威中郎将率十萬精銳護送月昙回戎狄,剛與烏耶莫多的鐵騎精銳交了一戰,各有損傷,正待再戰。

樞密院使桓襄和兵部尚書等朝臣要來書房向趙璟講演戰局,等候的間隙,趙璟伏在龍案上小憩。

他昨夜未眠,本就疲憊不堪,又在朝堂與群臣争吵了一番,更覺頭痛如裂,幹脆将藥瓶裏的藥全倒出來,就着茶水咽下。

書房裏龍涎香袅袅,缭繞于身,半寐半醒之間,趙璟依稀看見了魚郦正在案桌的另一頭沖他笑。

她梳着閨閣少女時的雙寰髻,穿一身正紅夾襖,臉頰白皙鼓鼓,氣色紅潤,桃花眸裏流光溢彩,正含情脈脈地凝睇着他。

趙璟看得癡了。

魚郦嬌滴滴問他:“有思,你怎麽了?是受了什麽委屈,不開心了嗎?”

這一句卻讓趙璟雙目酸澀,險些落下淚來。

他喉間一片腥甜,強忍着難受沖她搖頭,卻見她輕盈地飄到了他的面前,伸出手撫摸他的額頭。

趙璟想要握住她的手,卻撲了空,連面前的魚郦都變得透明模糊,一陣香風吹過,如霧消散。

他追過去,所觸皆是空虛,只有她原先站過的地方留下一灘鮮血。

趙璟大駭,忙要出去,随侍在門外的崔春良攔住他,“官家,兩府官員很快來議事,您這是要去哪兒?”

趙璟指着那灘血,倉皇而迷茫:“窈窈呢?她出事了……她一定是出事了……”

崔春良循着他的手指看過去,那只是龍案前一片浮雕的青磚,被宮人清掃得光可鑒人,什麽都沒有。

他顫顫看向趙璟,“官家……”

趙璟推開他,踉踉跄跄地奔向紫宸殿。

他一進殿門,不顧辰悟還在側,立即上前将魚郦攏入懷中,魚郦任由他抱着,擔心地看了一眼煴麝香案。

那下面還藏着瑾穆留給她的籍牒文書。

作者有話說:

周末有紅包哦^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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