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沖喜
“窈窈,我要立你為後”
魚郦任由他抱着, 目光落入迢迢夜空,那裏恰有一雙飛燕逐雲。
秋風蕭索,将兩人的衣袖攪纏在一起, 宛如這糾纏哀涼的命運。
趙璟緊擁着魚郦, 她身上有股如蘭如麝的香氣,混濁着藥的清苦,纖纖細弱,如同一片随時會消散的影魅。
他愈發不安, 想與她說幾句話,卻聽懷中傳來低喃,她好像在哼一首歌謠。
趙璟覺得熟悉,想了許久,才想起來從前在都亭驿為質,有一回他得了風寒, 高熱不退, 纏綿于病榻, 昏昏沉沉醒來時,正見魚郦守在他的榻邊, 在哼這首曲子。
那時覺得歌謠甜美,同樣的曲調,如今卻無端品咂出幾分悲涼傷戚。
他們曾經是那麽相愛, 于亂世中誓要厮守, 為了對方甚至有對抗整個世間的勇氣。
從何時起,他們竟把對方弄丢了。
他在她耳畔輕聲說:“窈窈,我再也不會強求你些什麽了, 從此你可做你自己, 我們從頭來過, 好不好?”
魚郦卻恍若未聞,執拗地一遍又一遍哼那首歌謠。
這是幼年時母親常常哼給她的,是溫柔的吳侬軟調,這麽多年,母親的模樣已漸漸模糊,這首歌謠倒像刻在心裏,帶着些閨閣裏芸香的味道。
趙璟最害怕的事情終于發生了,明明她在懷中,軟玉溫香,卻像失了魂靈,聽不見他說話,沒有喜怒哀樂。
他曾經幾乎瘋魔地想讓魚郦溫馴聽話,她終于變成他想要的模樣。
趙璟抱魚郦下城碟,把她裹進自己的披風裏,儀鸾司擡來了肩輿,兩人并排坐着,趙璟将魚郦攏進懷裏,她的頭靠在他的肩上,落在地上交頸相依的影落,看上去那麽恩愛。
魚郦是趁着紫宸殿宮人疏忽偷偷跑出來的,她有輕功在身,雖然體弱,但是躲避幾個笨拙的內侍還是綽綽有餘。
趙璟将她抱入寝殿,沉着臉要杖責疏于職守的宮人,魚郦突然開了口:“別打他們。”
聽到她的聲音,趙璟渾身豎起的尖刺瞬間軟下,他喚回要行刑的禁衛,上前握住魚郦的手,溫聲道:“好,不打他們。”
魚郦頗為冷淡地把手抽出來,瞥了一眼殿中的更漏。
趙璟明白她的意思,這是在提醒他時辰到了,他該離開了。
他慢吞吞起身,因剛才在闕樓上的一番糾纏,玄色鲛绡紗的袍裾上滿是褶皺,縷繡的金龍暗昧無光,恰如他整個人頹喪。
趙璟不想離去,可又怕再纏着魚郦會惹她生氣,徘徊在紫宸殿外的廊庑上,看着地上由殿內映出來的燭光,舍不得離去。
直到寝殿裏傳出瓷瓯墜地的聲音,趙璟聽見合蕊在低聲寬慰魚郦,他知道,這是魚郦聽見他的腳步聲遲遲不離而發脾氣,生怕她氣壞了身體,縱有萬般不舍,也只得離去。
他走後,萬俟燦就從偏殿摸去了魚郦的寝殿,躺到了她的榻上。
魚郦那一頭青絲迤逦于枕間,蓬松柔韌,半遮半掩着一張白皙憔悴的小臉。萬俟燦把遮于她眼上的一绺發絲撩開,道:“那藥你吃了五日,如今還是瞧上去氣血虧,再往下身體會越來越虛弱,吃到一個月,就會有油盡燈枯的假象。你若是後悔了……”
“姐姐。”魚郦仰躺看殿頂,眼中澹靜如深潭,“我今日登上闕樓,在上頭吹了半夜涼風,突然想通了很多事。”
“人活一世,是不能退而求其次的。我從前不願回來,可是有思逼我,他手腕強硬,我怕他,只有妥協。如今我想離開,舍不下尋安,又想妥協。可是到最後我連自己的情緒都控制不了,險些做出傷害尋安的事。”
“或許我就是這樣的命,越喜歡什麽,越想守護什麽,老天就要從我這裏奪走什麽。”
萬俟燦側身專注傾聽,靜靜看着她,驀地嘆息:“我有時候想,我們這些人啊……從大周亡的那一天其實就死了,不過是游蕩于世的孤魂野鬼,沒有憑靠,沒有寄托,有時候連尊嚴和自由都沒有了。”
“本心裏我總告訴自己,一切得往前看,可是怎麽看?步步是死路,處處是絕境。”
萬俟燦想起蒙晔,眼眶紅了,擡手拭掉眼角的淚,她見魚郦卻平靜得可怕,那雙霧霭霭的眸子盯着穹頂,幹涸無光,沒有悲歡。
她心裏揪了一下,心道魚郦陷入這種悲慘的境地,自己該安慰她才是,怎得先哭哭啼啼起來,沒得惹她更傷心。
連忙将眼淚憋回去,擡手隔被輕輕拍打魚郦,哄勸:“好了,不管怎麽樣,日子還得照過,只要天亮起來一切遲早都會好的。”
魚郦仍舊沒有表情,只有唇角僵硬地輕牽了牽,算作回應。
紫宸殿裏終日缭繞着藥的清苦,可是心疾難醫,魚郦一日比一日沉默寡言,有時搬張椅子坐在庭院裏曬太陽,一曬就是一天,任憑萬俟燦在她耳邊叽叽喳喳,她也罕做回應。
趙璟召了兩府閣臣秘議立後之事,果不其然招來了強烈反對,按照大魏習俗,失恃失怙至少要守孝三年,就是民間也沒有孝期娶妻的道理,更何況是皇家。
尚書右仆射提出折衷之法,可先納妃,等孝期過了再扶正。
趙璟堅決不肯,盛怒之下将龍案上筆硯掃落,硯臺被摔得粉碎,濺起的碎片刺到了右仆射的臉上,劃出一道血痕。
舉朝皆知,自打蕭娘子病了,官家的性情便日益乖張暴戾,但議政時公開折辱朝臣還是頭一回,更何況折辱的還是前朝鴻儒、兩府股肱老臣。
尚書右仆射林槐羞憤難堪,自被傷了臉後便閉門不出,郁郁成疾,沒幾天竟就撒手人寰。
這個林槐與蕭家是姻親,蕭崇河與林氏女定親,因而林槐的葬禮他也去了。
沒幾日,蕭崇河便遞了帖子要進宮探望姐姐。
趙璟知道這厮是來告狀的,将帖子駁回,蕭崇河不甘心,想在朝中托托關系看有沒有人能在官家面前說上話,他就想見姐姐一面。
誰知搜羅了一番,才發現從前與父親過從甚密的舊僚不是提前致仕就是蹊跷死亡,他不禁又想起了那個流傳的關于父親死亡的謠言。
懷疑的種子在心中生了根,深深紮下,再難根除。
正當蕭崇河一籌莫展之時,靳言找上了他。
蕭琅一死,趙璟将靳言放了出來,仍舊在太仆寺任職,官階升了半品。蕭府辦喪事時他跟着忙前忙後,一家子都看在眼裏,對他也沒有從前的抵觸。
自打蕭琅死後,蕭家的門楣風光大不如前,朱氏快速衰老,亦變得沉默寡言。當靳言上門向蕭婉婉提親時她也沒有多加幹預,只說現在蕭崇河是家主,一切他定奪就可。
蕭崇河書生性情,耿直剛硬,最不喜以門閥定英雄,他不在乎靳言身份低微,存心觀察他許久,知道這個人品行端正勤勉,加上妹妹又喜歡,便應了這門親事。
靳言雖然是寒門仕子,但八面玲珑,他聽聞蕭崇河入宮被拒,主動提出他與相國寺的主持辰悟大師有些交情。而近幾日,因蕭娘子夜間驚悸難眠,官家請了相國寺的僧人入紫宸殿誦經,若蕭崇河不介意,可以扮作僧人進去見姐姐一面。
倒不是真如趙璟揣摩的,蕭崇河是因為林槐的死要入宮向魚郦告狀。如今立後風波鬧得沸沸揚揚,坊間朝野對魚郦诟病頗深,蕭崇河知道他這個姐姐自幼便心思重,她小産後入宮看過幾回,發覺她比從前更加沉默寡言,蕭崇河擔心她,所以才想去看一看她。
沒想到官家如此不近人情。
蕭崇河與靳言說定,混在相國寺的僧人中進了宮。
紫宸殿珠光影壁,裝飾一新,趙璟有意讨好魚郦,往殿裏送了許多名貴的家具,就是其中一座紅珊瑚螺钿屏風便值千金。
魚郦卻不喜奢侈,讓人将紅珊瑚屏風移走,仍然用那張半舊的薄絹墨山屏風。
隔着斑駁水墨,梵音徐徐傳入,魚郦靠在憑幾上,阖上目。
合蕊守在一邊,見她一張不施妝容的臉寡如清水,像是全然失去了情緒,不見喜不見憂。
過了許久,她突然睜開眼,沖合蕊道:“你去歇息吧,昨夜是你值夜,很累了吧。”
合蕊驚訝,她伺候魚郦兩三年,從未聽她這樣跟自己說話。
不像主對仆,倒像是朋友般随意。
她深感惶恐:“奴不累,照顧娘子是奴的本分。”
魚郦道:“你就去睡一個時辰,我在這殿裏也不出去,不會有事的。”
合蕊被上回章吉苑的遭遇駭住了,不敢離開,可是魚郦執意要她歇,她怕再堅持會惹魚郦生氣,便假意告退,仍舊守在殿外聽着裏頭的動靜。
僧人們念了一段《大藏經》,魚郦忽得叫停,把其餘人都遣了出去,只留辰悟和他身邊的一個小僧人。
魚郦沖着屏風道:“你的膽子真是越來越大了。”
蕭崇河知道姐姐于紛雜中聽出了他的聲音,立即起身繞了進來,半跪在魚郦身前,緊凝着她的面,焦切萬分:“我來宮裏後聽他們說阿姐病得很重,官家急着立後是為了沖喜,阿姐,這怎麽可能?你從小身體就好,根本就沒看過幾回郎中,怎麽會……”
他來時不信阿姐已病入膏肓,可是當見到她時卻信了,她就那麽安靜坐在哪裏,纖瘦到根本撐不起衣袍,病骨支離,生息微弱。
魚郦擦了擦蕭崇河頰邊的淚,心道這些男人怎麽這麽能哭,哭起來一樣的醜。
她又看向屏風,淡淡說:“舍弟無狀,讓大師笑話了。”
屏風那邊安靜了片刻,才傳來辰悟宛若嘆息的聲音:“娘子不必與貧僧如此客套的。”
魚郦不再招呼他,專心與蕭崇河說話。
其實也沒什麽要緊話說,蕭崇河見魚郦這副模樣根本不敢将前朝的風雲變幻說給她聽,都是些家常瑣事,多是蕭崇河說,魚郦在一旁安靜地聽。
她聽了一會兒,說:“你還記得我存在你那裏的一只匣子嗎?”
蕭崇河略微怔愣,立即點頭:“我一直小心保存着。”
“這經還要講幾日,待回去你将匣子交給辰悟大師,讓他明日進宮時帶給我吧。”
蕭崇河應下,與她說了好些寬心的話,又囑咐她保重身體,才不舍地離去。
日暮時分,趙璟來陪魚郦用晚膳。
魚郦如今吃得很少,但趙璟仍舊殷勤體貼地為她布菜、舀湯,堅持不用宮女,他親自照顧她。
用膳時兩人都不說話,趙璟反倒極為貪戀這寧靜溫馨的相伴時刻,恨不得魚郦吃得慢些,再慢些。
魚郦沾了一點羹就放下了筷箸,将面前小山般的菜肴推開,“前朝是不是出事了?”
趙璟握箸的手微僵,随即問:“崇河又跟你胡說八道什麽了?”
魚郦擡眸看他,目中有驚訝。
趙璟微笑:“我早就說了,這是我的皇城,盡在我的掌握,怎會連什麽人來了都不知道。你整日恹恹無神,我想讓你高興些,所以才改了主意任他進來。”
魚郦的心一緊,想起了崇河手中的匣子,一時有些擔心。
趙璟不知她的心思,握住她伏在膳桌上的手,“想必崇河與你說了,我正在籌備立後大典,你放心,不會讓你太累,我将禮規删減了大半,你只要那日穿上皇後袆衣,與我一同受衆人參拜。”
他想起那個場景,他所擁有的一切尊榮皆與魚郦共享,甚感愉悅。
到今日他才明白,從前與魚郦置氣是多麽愚蠢,自始至終他心中唯一認定的妻只有她,配站在他身邊的人也只有她,既然注定是要地老天荒,那又何必在乎誰多邁一步,誰少邁一步。
若魚郦不願意動,她盡可站在原地,他會不顧一切地奔向她,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
趙璟正溺于蜷蜷柔情中,忽聽魚郦笑起來。
她笑得釵環輕曳,叮叮當當,聲音中盡是嘲諷:“有思,你還真喜歡做這些感動自己的無聊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