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嗎?”

“不,不是。”那聲音結束了,那場決鬥也随即在那聲音的敘述中結束。

我松了一口氣。為古恒,或是為妖精仍活着?當年妖精剛考上比較文學系的研究生,與古恒見過幾面後,便相約去游泳。“他像我夢中的一條魚,從水裏冒起,水花在他的四周濺開,他那種微笑……從那刻起,我就想,一定要征服他。”她和古恒極相像,落入占有欲之魔手時,都停不住步。

我的目光越過回憶在遠處的身影,投向外白渡橋,人群像螞蟻,公共汽車、卡車、老爺車、出租車、三輪車、手推車、自行車如烏龜一樣蠕動,喇叭亂麻似的纏在半空。而從下水道裏跑出來的老鼠,往車輪和人腳間的縫隙游戲般奔逃,發出比人還高昂的尖叫。

光頭不要緊,只要身上另有毛發。我突然想起自己剪掉長發時說的話,幾位禿頭男士不約而同重複的話。這是個笑話嗎?我認為不是!如果不是,那為什麽又引來一陣喘不過氣來的笑聲?

自動調色懸燈,罩着一個個燈光的小籠,裏面臨時拼合的一對男女,或一對男人、一對女人正暢快地伸手擡腳,在散發美味的旋律裏,跟着舞池中心的領舞,落入彼此身體的低八度或高八度的地方。

在鬼火流蕩、冤魂出沒的陰森森氣氛中,仿佛咯咯響着偷看你的不是墳裏的白骨,而是自己的血液和骨頭。債主經常津津樂道她當知青時去墳堆談戀愛的故事,而火葬場,她說,飄蕩着死人灰燼的空氣有種興奮劑。

半夜的南京路上,兩個少年身上纏滿紅紙,手拿高音喇叭,正在訴說滿城黃衣使者牌的熒屏電視與膝上電話對他們身心健康正常讀書學習的危害。“堅決消滅,只要這個城市還有一個黃衣使者,我們就不會撒手不管,請紅衣牌主顧堅持下去。”

十來個少年把沒收來的奪來的一堆熒屏電話膝上電視砸在地上。露出內髒的機器,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

我在路旁的電話亭裏,和債主談最近幾天來的情況。

債主的房間到處是書,但她從來不讀。她的床安置在書之中,書猶如堅厚的牆,把她圍在裏面。在我第一次到她的家時,我就毫不忌諱地談到自己的看法,這房間實在像一個棺材。沒想到,她回答我,這正是我要的。想到此刻她正躺在那個類似棺材的床上握着電話筒的形象,我便忍不住重提舊話,我問她妖精犯俱樂部規怎樣處置妥當。

“二妹,”債主說,“你有權對妖精采取紀律處分,但不必對任何主義太認真了。”

電話那頭傳來她咯咯的笑聲,誰在債主那兒?我敏銳地感覺到這裏又有名堂。可能是貓,我已經好些天找不到,也可能是古恒,如果他知道哪裏是我的最弱點!

我撂下電話的手直抖。第一,這個俱樂部正在失控之中,我怎能容忍傳媒把我們叫做“陽具狂”、“殺人犯”。可是除我之外另外幾個負責人開始自行其是,連一向同意“消極反抗”、“勿以暴抗暴”原則的債主也改變态度,在這個問題上與貓觀點一樣暧昧,我幾乎成了孤家寡人,康乃馨也快成了貨真價實的匪幫。雖然挨割的都是罪有應得,警安局有意袖手旁觀,但這種互利協定不會長久。其次,說好了上我這兒和我一起過周末的朋友,以前會感到榮幸,會打扮整齊提前赴會。現在卻常讓我空等,直等到我無可奈何,只好一個人在街上瞎走。類似這種事已發生過好幾次了。我是一個不會再去愛男人的女人,那麽女人呢,我承認我從來都愛,并對我所愛的女人懷有同等的感情,決無嫉妒之心,毫無條件,嫉妒是性關系中最可悲的一環,我們為之而奮鬥的康乃馨精神就是要擺脫這個萬惡之源。但我發現自己受不了已被男人割出的傷口,再被女人打開。

第十三節

古恒特意剪掉留了十多年得意非凡的及肩長發,留了個分頭,故意顯得很輕松地坐在花園裏我平常喜歡呆的那塊青石上。他的樣子,我幾乎不認識了。撐開的綠油紙傘,在他手裏如風車一樣轉動。天并沒下雨,他是有意,還是不知?我再次發現古恒竟然還能玩出新花招,對付女人永不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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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有做不出來的事!”我說,“你離間分裂我們俱樂部的核心成員,誘使我們團體誤入自殺性的絕途。”

“是,又怎麽樣?不是,又怎麽樣?”他裝作鎮靜,“我已在這兒等了你整整一天一夜,誠意還不夠嗎?我必須幫助你,阻止你。你知道你嗎?你繼承了你父母的疾病,精神分裂症,他們的血還流在你的身上,讓我給你仔細分析一下。”

“謝謝你來教導我!”我将身體倚靠在花園的雕花黑色鐵門上,“某某人一會兒要自殺,一會兒要決鬥,一會兒幹脆失蹤,把這一切無理智行為,統統用愛情來包裝,這種人更急需治療。請你走開!別在這兒玩火,把無辜的命也賠上。”

“你認為我從來沒有真心待你?你不已經把我的心給摘去了嗎?”

我做了個此話臭不可聞的手勢。

“好,好,我服你了,”他輕輕咳了兩聲,站起身,走近我,說,“你已經懷孕三個月,能告訴我嗎,你懷的是誰的孩子?”

“你跟蹤我?”這個撒謊者,剛才還說在我的房前等了整整一天一夜,和從前一樣,沒一句真話,而且以此為榮。确實,我剛從醫院檢查回來,除我的醫生之外,誰也不知,自然我也不會和人提。

他似乎因我一時的慌亂神色而得意。

“反正我絕不會懷你的種!”

他眼睛盯着我。我突然羞紅了臉,他譏諷地笑起來。

“你真的想知道,”我走到銀杏樹下,半打趣半認真地說,“知道了不後悔?”

“只要你說實話。”

我搖了搖頭,疲倦地坐在草坪上,昨夜的夢,整天纏繞着我。

“幹嗎要折磨自己呢?而且還做出一副想象豐富的樣子。”古恒說。

“不錯,我會做的,我的想象也會如此豐富!”我的話未說完,一把雪亮的彈簧刀突然從我的手裏蹦出,對準古恒的褲裆。十幾年前,我就應當用這麽一把刀對準他。

他想笑,但臉抽搐了兩下,未笑得出:“你怎麽也會對我這樣,學左傾機會主義恐怖分子的樣?”

“看來這是沒辦法的事,憑着我過去曾自動上當的那一段,我今天可以饒了你,但你讓我加深了對非暴力的膩味,要改變這個社會,非暴力太慢了,太便宜了你們這些惡人。所以奉勸你還是趕快離開為好!”我用手試了試刀鋒,“我害怕我改變主意。”

天空,一群鴿子飛着,猛然間變成女人的臉。

當花園裏一個人也沒有的時候,悲哀籠罩了我,刀從我的手裏滑落到草地上。康乃馨已經開始腐敗,而且現在腐敗開始降落到我自己的身上。

債主開着她的黑色菲爾龍,在城外的高速公路上疾馳。她戴了一頂鷺鸶帽,遮住半張臉,嘴裏在說着什麽,但我聽不清楚。不就是你不想卷進古恒的漩渦,你未免把男性的魔力看得太強大了一點吧!

不,我早就想離開了,她握着方向盤,臉側了過來,古恒其實沒有你想的那麽糟糕,他想寫金老虎暢銷通俗小說叢書,把詩寫在小說裏,一章一章地解釋書中詩所指的那些女人,一罵到底的卻只有他的前妻。

我的錄音電話裏有古恒第三十一次的聲音。

我最喜歡把一個新鮮的女人像剝筍子一樣剝光。

我說債主幹嗎替古恒說話。

債主笑笑,她的眉梢新穿了一只銀環——連我都不知道這是什麽符號,環上的棱角反射着紮眼的光,她搖搖頭,把臉轉過去,雨,打在車玻璃窗上,車輪濺起高高的水花,濺上一輛輛飛一般行進在路上的汽車。

“你去哪兒?”

“一個我也不知道的地方!”她的聲音夾着一股冰涼的風。

看着她從視野屏幕上消失,我終于懂得“到了年齡”這話是如何悲哀,我是事隔時日才清楚她為什麽想逃,想逃離自己的原因,她可能比我們更靈敏,她已經嗅到了康乃馨隐秘發展的腐敗。

第十四節

手表剛指到十一點,淮海路爆炸似的沸騰起來。兩個衣衫褴褛、蓬頭垢面的中年男子站在街角耍大刀,路人把硬幣扔進地上的小土碗裏,硬幣碰硬幣的聲音脆靈靈的。更多的人聚在腳踩噴氣滑輪車飛越三個大廢鐵筒的把戲四周,鐵筒均在一米五左右高度,并列排成一線,邊上放了香蕉皮。叫聲、笑聲、掌聲,伴随一個瘦瘦的少女一次次驚險的表演,她似乎忘了自己每次都是擦着地獄的邊而過。

各種人從不同的地方,擁向位于這條街上的居士堂。時過境遷,昔日的法師已瞎了一只眼,此刻正身披黑白兩色袈裟守候在堂門口。

清除魔心的講經結束後,在悔罪的跪凳上,信徒們嘴裏嘀嘀咕咕,一邊忏悔,一邊卻在不停地祈禱,來一場革命,革掉除自己之外整個世界的命啊!

佛堂的梵呗聲反反複複,像一個個幽魂,在城市上空游蕩,人們難以入睡,關燈,開燈,在枕頭邊讀比現實更深刻的浪漫小說,《只對你妥協》、《愛者不能分手》散布在大小街頭的書攤上,購買者日益增多,在他們廢寝忘食晝夜讀小說之際,他們不僅沒有陷入絕望,而且按照書封底鼓勵手淫的廣告詞做,要輕松,又要想象神秘。這種等待極有耐心,很無聊,但是執着,同時他們總能聽到那些瀕臨死亡的人的聲音,那種唠叨。“哎呀,這日子喲,他們喜歡這麽過,我們過不了,就讓我們快點走吧!”

護士走過來,不耐煩地捏住他們的手指按下安樂死電腦程序的“同意”按鈕。

他們嗤之以鼻,然後繼續埋頭閱讀。

康乃馨俱樂部的總部設在這個城市最好的地段,掩映于一幢幢洋式樓房中間,它所有的房間全是大長方形的雙屋窗,正廳屋頂裝飾着各省的省花,與這城市其他的夜總會、舞廳、酒吧沒什麽大差別。燈光暗到恰如其分的程度,靠東邊的陽臺上,夜,展開一幅移動的畫卷,翻卷着泥沙的江面上,渡船、貨輪、駁船、拖輪總在嗚咽,船上的燈光映在水裏,景色像黑白電影舊片子一般搖晃。

這是返回總部全體會合的日子,當我們一行人浩浩蕩蕩踏進俱樂部大門,侍者迎了上來:“都準備好了,二姐。”她們和我們一模一樣裝束,一身長過小腿的夜禮服,有點像這城市昔日聞名世界的旗袍,但下身左右開衩到胯處,後背裸及脊柱底,領子開得很高,肩稍稍墊高,袖子結束在胳膊肘子那兒。質地柔軟,色澤分別是康乃馨的紅、黃、橘、白、大紅、淡紅、粉紅等等,袖口和下擺是康乃馨牙齒形的,走動時,身體的一些部位若隐若現,好像非要人明白不可:這世上,惟一的花朵是康乃馨。

我徑直推開名字叫“嬰兒”的房間。這房間為會議廳,有時兼娛樂所用。我之所以挑中“嬰兒”,不在于它奇大,而是我喜歡這間房子牆上的一幅巨大油畫,子宮中的嬰兒用牙齒、指甲、腳趾、眼睛,用他所能有的全部抵制抗議降生到這個世界上的苦難。大塊的亮色,像天光一樣灑下來,照着一枝猩紅的康乃馨。這房間的怪誕氛圍,始終讓我感到舒适平和。

半敞開的門,傳來姑娘們在大樓其他房間發出的尖叫和笑聲。離全體會合的時間還有幾分鐘。我坐了下來,想靜一靜心。正欲端起茶幾上的一杯水,發現一個方方的匣子擺在那兒。

我拿在手中,我不想打開。這個匣子對我來說,并不陌生。許多年前,一認識我,古恒就送給我這種禮物,一打開,就會跳出一個酷似古恒的頭,而且錄音機開始叽叽咕咕說話。兇殘而可笑的臉、橢圓形的腦袋,拖着彈簧頭頸——一個紙人,名號竟然叫“上海王”,他張開的口,白癡一般重複:毀滅吧,毀滅吧,毀滅吧!

“這一切仍是為你積蓄靈感和經驗,或者說,提醒你應該重操舊業,回到文學寫作上來。”昨天古恒戴了副墨鏡,煞有介事地看着馬路對面空蕩蕩的公共汽車站。

“怎麽可以用毀滅來完成小說?”但我心裏感到一陣緊張,他正在猜我的動機,最後讓我承擔他想讓我負責的一切。

這是那晚留下的最優秀的脫衣舞男,那個男人,他必須跳舞。那個男人今晚嘴唇緊抿,目光飄渺,一件件越劇裏狀元的冠服,在他的手中打着旋飛出舞臺,如片片雲被風吹落到觀衆席中。在吟哦似的二胡聲裏,那個男人漂亮的臉蛋,與他手臂肘部的動作的靈敏舒展形成協調的統一。

舞者在一把椅子上環繞自己,用自己的舌頭舔自己的身體,他必須表現出渴望女人的種種欲望。康乃馨俱樂部的女觀衆不會噓叫,不會搶接衣服,不來西方女性那一套。她們冷面看着,滿心輕蔑,男脫衣舞表演使全體會員進入對男性的優勢狀态。

門警通報說有個打着綠油紙傘的男人要進來找我。不必問,我就知道這人是古恒。類似這種表演都是俱樂部高薪請來,從不讓外人,更不讓男人看的,而古恒專挑這時來,而且敢闖入康乃馨總部,是湊巧還是有意?我生氣地想。“好吧,”我說,“讓他進來!”

古恒看到一屋穿着設計絕妙、做工精湛的服裝的康乃馨會員,一震,但即刻鎮定,或故作鎮定狀,走到我的身邊,将傘放在椅旁,坐了下來,餐桌上一盞高懸的玻璃吊燈正照在他頭上,使他的臉格外陰森。

我找不到債主。古恒說。

我“哦”了一聲。

舞男繞着一個椅子在表演,椅子長出一只肌腱虬盤的手臂。

你不可能不知道她在哪裏。頓了頓,古恒帶着懷疑的口吻說,你們該不是對她做了什麽吧?

我說,這就是你來這兒的借口?你如果還自稱有良心,就別上這兒來。

古恒目光掃了一下臺上,就避開了,他拿起桌上的枇杷清酒,給自己倒了滿滿的一杯。

妖精有意拔掉多餘的眉毛,精心勾畫了眼線,但未戴耳墜項鏈手環,幾天不見,她好像老了許多,特別是她挑了件淡橘色的康乃馨服,襯得她的臉更加憔悴而且疲倦。隔着好幾張椅子,也傾身向前,朝古恒舉起酒杯。古恒裝做沒看見似的。她晃了晃酒杯,自己喝了一大口。

寥寥幾下掌聲。那舞男再三彎腰表示謝謝。音樂又響起。舞男重新穿了一套行頭,背過身。古恒似乎再也坐不住了,他拿起一支煙,點燃,然後去了陽臺。

板鼓聲持續着熱烈又傷感的節拍,有人開起玩笑,說一百個被割陽具還差一個數,就一個,就圓滿完成了今年的指标。貓眼睛向陽臺瞟去,開玩笑的那人做了個怪相。

“把他清理掉,咱們這裏不允許有男人進來!”有聲音叫道。

妖精忽地站了起來說:“在這兒動手有忌諱,最多把他趕出上海。”

“不行!”貓說,“這個男人給我們帶來了許多麻煩,罪惡滔天,不懲罰不足以平民憤。”她的煽動得到了一片應和聲。債主走了後,會員中的溫和派失去了最主要的發言人。

我知道我不能不說話了,但我頭腦裏想的卻是,不管古恒現在是否對我懷有感情,但以前他有過一段真誠的日子,或許現在也有,我看了一眼妖精。妖精眼裏一副可憐的求情,她是要我保他。我覺得不能拿古恒這麽幹。不知出于什麽心理,我認為自己可以對他動手,但別人不能。于是我讓大家靜下來。然後,我慢慢地說:“這個人背景複雜,應當成立一個專案組仔細審查。”我又頓了一下,決定押上我的全部分量。“我親自擔任組長。”我的話音剛落,全場噓叫起來,我知道我的話引起了所有人的反感。

“男人的身體結構就沒有感情這個細胞,二姐,你怎麽到這個時候突然聰明起來?”

貓止住了大夥的哄笑。然後,拍了拍我的肩,卻一點不講情面地對我說:“二姐,你看着辦吧!”

我轉過身去。我清楚最困難的時候到了。只一會兒,我回轉身來,舉起手,說:“好吧,讓我們表決。少數服從多數。”這時我發現古恒站在我面前,一臉的笑。

“你笑什麽?”

“笑你們,笑你,你和她們都是一樣的貨色,”他走到我跟前,“你不過是借民主之名出賣我而已,你不是要制裁我嗎?好,我讓你看,我自己動手,自割讓你們得到永世難忘的刺激。”他猛地拔出一把彈簧刀,他什麽時候從我的随身小挎包裏将刀取走了?他動作快得出乎意料,但我的女友們動作更快。

不妙的是酒精和夜晚燈光的種種因素,最後躺在地毯上的是松開手槍的妖精,在妖精的身邊是回憶。幾乎沒有幾滴血,只有一聲槍響之後陡然的寂靜與淡淡的硝煙味,以及一把插在椅子上的刀。

顯然回憶看出古恒裝作自殺,而目标是我,看來他是想用刀劫持我以脫離孤境。古恒警告過我,他有引以為自豪的“未暴露的一面”。回憶立即撲向了古恒,妖精為了救古恒,立即拔槍打回憶,已經撲翻古恒的回憶反過身來,沖向妖精,狗和人滾成一團。妖精的手槍首先擊中回憶的心髒,而回憶在死之前咬斷了妖精的喉管。

我幾乎心碎得昏了過去。這是第一次看到俱樂部內部自相殘殺,雖然另一個成員是一條狗——我最親密的肯為我付出生命的惟一的朋友。我的悲哀無人可訴說,這代價無可挽回,這場面看不見幾滴血,卻比任何一次殘殺都血腥、冷酷。

第十五節

打開禮物!我将會看到那紙人的眼睛像珠子一樣亮。

好吧,現在我聽你說毀滅,我說着,将方匣子拿在面前,打開。匣子裏沒有跳出任何一個怪物的頭,只有一摞放得齊整、寫滿密密麻麻字的紙。

我坐了下來,湊近一瞧,發現是一部名字叫《康乃馨之戀》的小說手稿。屋頂的玻璃吊燈,以及餐桌上的燈光照在小說上,太弱的光線使我難以辨清這部似曾相識的小說上的字跡,這個時候,在這種氣氛下要我看這種東西,不是扯淡嗎?

我讓她們把古恒押進來。門吱嘎一聲,古恒被帶了進來,他已被女人的高跟鞋踢得臉上青一塊紫一塊,但仍然試圖保持一貫的冷漠高傲,他還真能做到神色不驚呢!待他坐下之後,押他的三個人退了出去。

将這沓稿子放入禮品匣子裏,我往他坐的方向一推,一副不屑于看的神态。當我滿懷憎惡的眼光掃向他時,我感到我錯了,在剛發生那場巨變之後,僅僅過了十多分鐘,重新看見古恒,我非常仔細地打量他,不知為什麽,我反而沒有出事前那麽深惡痛絕。我明白他終于成功地破壞了我們的組織,自殺式地成功了,什麽動機,我卻至今不知道。

“你不看也行,你也不用看,他完完全全是按照你的小說來生活的。”

“我的小說?”

當然是你的小說。他邊說,邊從匣子裏拿起一大沓紙片,身體和靠椅一起稍稍離開桌子,掏出打火機,叭嗒一聲響,淡綠色的火苗一下騰起。等我醒過神來,已晚了,火焰像個猛獸,吞噬着他手中的紙片。我跌坐在椅子上,蒙了,只能看着一頁頁變成灰燼的小說拳曲着在風中飛舞。他嘴裏念念有詞:只有燒了它,才會使你完全清醒過來。

你瞧,他們不過是幻影,他們根本不存在,一個個全是你杜撰出來的。

哭聲、叫聲、呼救聲從正在舞蹈的火焰中傳出,圍繞着我。一種鑽心徹骨的痛楚,使我離座站起,企圖奪回剩下的最後幾頁尚在匣子裏的手稿,但他一把抓在了手裏,接上一張快燃盡的紙,火苗立即擁抱住了手稿,而掉在地上灰燼中的殘骸,還在繼續冒着煙燃燒。

早該結束了。的确應當這樣。

我的手稿早丢失了,那個放小說的抽屜裏只有兩根枯幹發黑的肉骨頭,半張紙片也沒有。我忘了小說叫什麽名字,內容呢?我的老天,我更無法追記!整整一年的時間竟然白費。當時,這件事使我精疲力竭,而我本人并未在小說中,無法中斷別人的表演,又未在小說之上,不能去拉線落下帷幕。如果我是那個我,我會千謝萬謝地說聲拜拜!再見!但不是,我真是尴尬極了!

“古恒,鬧劇結束了!你不覺得你的行為很可笑嗎?而且這無法挽救你,五分鐘之後,你就會比死還難受。”我說,“現實比我的小說走得遠,你我都是過時之人,然而你比我更過時,你偷去了我的小說,你死死抓住我的小說不放,認為一切根源都在小說上。告訴你,我當初寫小說時,根本不懂得這個世界,我忘了所有的情節,甚至忘了是我寫的。”

“從寫到被寫,是個簡單的轉換。”他從容地坐了下來,眼睛俯視他的傑作,一堆紙片變成氣息奄奄的灰燼,輕煙還在冉冉上升。他隔一分鐘就啃一下手指甲。我怎麽從來也沒有注意到他這個習慣呢?

“你的生活——你只能生活在小說的想象之中。你這個懦弱的女人!我就是為了報複你,報複你當年對我抛棄你後,你所有的輕蔑和不痛苦。”

古恒說完哈哈大笑起來,使我全身發毛。一瞬間,我恍惚了,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處。

桌上杯中的殘酒,瓶裏等待怒放的紅白雙色康乃馨,我已經收起身邊的那把彈簧刀,兩支蠟燭已經燃盡,燒滅,燭滴像血掉在燭臺上,早已凝結。一切依舊,并非幻覺,然而古恒還在毫無休止地對我進行語言轟炸,我們分開不過十多年,一段手指數都數得清的時間,如此短暫,你就變得如此變态,誰會忍受你們這種女人。誰看得起你們這種女人,我就是為天下男同胞來解氣的。

他甚至還燒掉了我的小說,這難道還不夠嗎?

我擰亮了所有的燈,亮光猶如白晝。

我和他站在房間的兩端,中間隔着那張奇大的長方形檀香木桌子。“數都數得清的時間?短暫?”重複着他的話,我感到必須告訴他。

我将2011年日歷倒過來對着牆上的鏡子,指給他看,1102——一號魔鬼。我往上提起袖子,露出臂上的文身,2和0組成一朵花,百1成為一支箭。

曾裝着我小說手稿的禮品匣子發出一陣咯咯咯的笑聲。

“康乃馨運動注定要産生,你難道不明白嗎?人類需要烏托邦,清除了性壓迫性虐待的烏托邦,才能存活下去,才能進入又一個千年而不至于毀滅。現在還只是春天,咱們走着瞧。我現在已差不多能猜着你為了什麽目的,或許就是你說的是為了報複,或許就是你為男人們讨個所謂的公道,再次闖進我的生活鬧是非,不過,歷史畢竟不全是一種寫法,還是一種堅硬的實踐。尤其是對個人而言。”我不想再說下去,我退向窗邊,臉上毫無表情。

這時,十幾個身穿紅衣、紫衣、綠衣的人影靜靜地從門外走進來,手裏拿着刀子。

我還有什麽必要選擇嗎?沒有,絕對沒有。我點了點頭,我不點頭也一樣,我只是對自己點頭。她們馬上對古恒下手了。他像豬一樣被剝光,被幹脆利落地割掉,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倒在地毯上,再也未發出一點聲音,他的手緊捂住自己的下體,腿時不時抽搐幾下。

我掉頭走開。但願他能活下來!我想。今後,還照樣欺騙女人?這婊子養的!也但願我能平安離開,理想已被暴力之手摧毀,器官的批判已經變成批判的器官,我不再是,也不願再做一個地下幫派的領袖,我也不想再看到這個城市的結果:早就有一批人以治安為名想整肅這個城市。雖然這只是一種可能,但有多少個可能不是成為現實的呢?

我走進阒無一人的車庫,打亮了車燈。半夜一點,是我離開的時間了。

第二部 紐約:逃出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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