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學社演講、指導而已。
我俯視這個男人,他對我來說,仍然不同于別人,不然我憑什麽會站在這兒聽他瞎說呢?
“跟我回去,答應我!”古恒的眼睛充滿深意地凝視我。的确,眼睛注視比手的撫摸嘴的親吻有用得多。
“回哪兒?”我的溫柔聲音又回來了。
“我那條路不容易走,你這條路更不能走,太可怕了。”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你要裝糊塗就裝吧!”他的手伸進褲袋,掏煙,但只摸出一個畫着龍虎卧在一起的煙盒,他不死心,再次搜索,仍摸不出一支煙,便把龍虎揉成一團,扔在大理石的地上,感覺到我投過去的目光,又彎身拾起。
“我偶爾也去電教室看看新潮派的電影,什麽《搖搖搖》、《活着的痛苦》,你看過嗎?”我聳聳肩,古恒不是在有意耍弄我,就是住了幾十年精神病院才放出來。
有人敲門。我和古恒都未做聲。敲門聲停止。也許是有人要去洗手間,見門關着,便另換一地了。古恒的聲音随即響起:“你不在的日子裏,我的時間靠找事打發,無聊透了!那麽多女人,試試可以,可哪一個像你呢?我能去哪兒?我不過是換了一件衣服,有時,戴了副輕度近視眼鏡,有時換成墨鏡,理了一種別的發型。”
他把揉皺的煙盒放回了褲袋,站了起來,直視我,聲音肯定,帶着仇恨,或者說近于仇恨。“實際上那晚消失的是你,而不是我。我至今在那個倒黴的大學做‘住校’詩人,而你呢?”他走了兩步,“是錯誤,是你的錯,那晚本來不該發生的一切發生了。嗯,我想起了,你為什麽要攔我?”
“我攔你了?”
“你不攔我,我就不會跟她走了。”
“‘她’——盲人,那個演員?”
“你很聰明,不過我們并沒有存心演一出戲。”
我說你為什麽不敢承認自己一生是在演戲呢?他剛要開口,我打斷他,不想再聽他說下去。這事一提起,我就惡心。
“她真是一個出色的演員,”他欽佩地說,但又不無遺憾,“可惜她只能演一個角色,演完了就只有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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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就是你和每個女人的關系嗎?”我笑了起來,“難道我的角色還沒完?”
“角色?哦,”他也故作輕松,笑了起來,“沒完,當然沒完。你換角色的本領誰能比得上?”避開鏡子的光,他減緩了些說話的速度,說,“總之,不管怎麽說,我還是願意向你道歉,請你原諒。我幾乎天天從窗子裏往路上望,希望看見你,聽到你的腳步聲。”
我回想起來了,早已結晶的淚水,像門前的霜,腳印踩在上面,全是污跡。我不斷闩門又開門。我騎車到校園轉,怕深夜他喝醉酒摔在路邊,雖然我明白他不想讓人找到時,誰也找不到他。一兩天沒音訊是常事。
這天清晨,我醒了過來,仿佛和以前的每天早晨醒來一樣慵倦懶散。但又與以前不太一樣,窗外溫柔的綠色淌入我的眼裏時,我感到了樹葉把風帶動,漣漪在一次次撫摸窪地裏的水,烏雲像一座座相連的山,移動在田野上。我鐵定了心,得改變這一切。首先我想到的是搬家。但出去轉了一整天之後,我便打消了這個念頭,一是一時找不到比我目前住的更理想的房間,二是我想,只要我留在這兒,我就會再拿起筆。
這是一個應該記住的日子,我不僅将床、桌子、椅子調換了位置,而且把房間清掃得一幹二淨,達到了重租一個房子一樣的目的。
門外小路上響起了腳步聲。我定了定神,與其受門外一陣又一陣腳步折磨,那麽還不如幹脆将門打開。那是個多雨的季節。幾天不見,古恒大大甩甩地回來了,手裏挽着一個修長身段的女人,兩個人互相注視着,欲火的熱浪,煽得我和一直敞開的門直搖晃。
古恒看也不看我說,外面空氣新鮮,你出去散會兒步好嗎?
我說,不明擺着外面在下雨,你們才跑到這屋裏來的嗎?而且我在寫作,我不想中斷。
喔,真的,古恒敲了敲自己的腦袋,好像突然明白過來,真對不起,我忘了。
那個女人看着我,古恒對她說,這是我妹妹。她心腸最好,待我比我媽還好。然後轉過臉對着我:好吧,你繼續寫——你不會回頭的,對嗎?
他們鑽入了薄薄的蚊帳裏。我背朝床,但比面對床更難受。一層蚊帳之隔,或許算是古恒對我感情的一點照顧?
我坐在那兒,筆尖在紙上劃開一道道口子,眼淚啪啪嗒嗒地掉在稿子上。大概聽見我抽泣的聲音,床上吱嘎聲和嘴唇相接的吮吸才停住了。那女人說了句什麽,然後我聽到衣服的聲音,不知是穿衣呢還是在脫衣。我一直不願,也不敢回頭。
門被狠狠地摔上。
古恒說,你為什麽不走開,盡壞我的事。
因為我并不是你的妹妹。我的反駁,語言貧乏、無力到我為自己羞愧的程度,其實我心裏明白,我不是這樣軟弱可欺的,我不過與天下所有的戀愛中的女人一樣,為了抓牢愛情,睜只眼閉只眼。
人行道上,每隔一個水泥方柱,便有一條紅色塑料長椅。
這條街,屋檐如廣州街頭一樣寬,下雨天也不用穿雨衣打雨傘。
我和他坐在椅子上。周圍是肩并肩的商店,擁擠的汽車、三輪車以及拎着大包小包的行人。那個傍晚,天空逐漸吸收椅子上的紅色,渲染着遠近的樓房。
這情景就像九十年代初那位著名女導演林白擺弄的鏡頭,男主人公在帶軌的電車裏看見他心愛的女人走在街上。我們的耳邊一遍遍傳來他的叫聲。因為車玻璃,因為人聲喧雜,因為所有可以導致她聽不到他呼喚的原因,他的心髒病突發,死在追她的路上。
剛結束的電影結尾,無疑打開了古恒與我之間的一條捷徑,他注視停在對面車站上電車的神态,使我的眼睛逐漸明亮起來。我從小就有的惡習,使我害怕自己被攝影機拍進去。
古恒當年在我的心中和此時此刻是多麽不一樣啊!
古恒拿着一枝白色的馬蹄蓮在我的肩上摩動:我為你寫了一首長詩,副标題——獻給人的女兒。
飛機的側面投射出虹的幻影,情況特殊時是幾個彎曲的器皿,種植于蘋果的核中,置于比目魚的鰓上,閃耀在店堂強行穿透玻璃的心。
我的臉移向他,閉上眼睛,沉醉地聽着。“這咬人的剪刀,一個裝滿紅螞蟻的杯子。”他抱住了我,手上的動作爆發到誇張的程度,而嘴在我臉上找不到家。
他睜開眼睛深切地看着我,忽然他把我推靠在牆上,所有的力量都使在我與他分開的時間——那段空白上,他企圖用肉體填滿它們。我正好面對鏡子,他骨骼分明的背脊,繃着肌肉的腿和往下滑的褲子,一一晃動在我的眼裏。
在他要進入我的那一秒,我推開了他。我承認我有意作弄他,半點幫忙的心思也沒有。“聽着,”我叫他的名字,“你現在就走,離我遠些,像以前一樣。”
“我要是不走呢?”他愠怒地系上褲子。
我朝門邊走去。“對我來說是一樣,對你可很不一樣——我不是威脅。”
“你就這樣走了麽?”
“當然就這樣走了!”
我的語音未完,手被他抓住,反剪在背後。“我讓你就這麽整治我,”他把我推到鏡子前,“看着你自己,你把剛才的話再重複一遍!”
我沒做聲,他在鏡子裏的形象并不比我雅觀,他咬着牙的樣子,既狼狽又猙獰,而且很陌生。“這不是你的心裏話,你一直不給機會讓我表示多麽愛你,但你現在這麽做,不就是在宣稱……”他喘着氣說,“你要我說愛你勝過一切嗎?……”
“愛愛愛,”我說,“你真是一點不變。”
踏着一地損壞的花朵與擊成碎塊的鏡子,我拉開門。經過舞池的門廳,穿過長長的走廊,按了電梯的鍵鈕,在進電梯的一刻,我回過頭,古恒果然還站在走廊拐彎處,燈光下他的衣服泛出绛紅色,臉上瘡疤更加不平——屋頂旋轉的紅燈正對準他。他在吼叫,聽不見聲音,但可能說的是最有意義也最真實的話。
電梯門“哐當”一聲關上了。他怎麽在這個時候出現?這問題又跑入了我的腦子。
第九 節
每月的中間,我在不同的日子會見一個不同類型的女人,而每月的最末一天,我喜歡選定一個特殊的地方,靜靜地想自己的事。
這天正好是月末,我坐在大世界懸空的錐體咖啡店裏。落地玻璃窗外,西藏路、九江路上,一些人身上塗着油彩,一些人衣飾是複古式披麻戴孝。他們眼光筆直,漫步穿過街上稀疏和密集的人群。這些做白日夢的似乎與患夜游症的人輪流值班,占據了這個城市不多的綠地和長椅。
我付完賬,把小費放在桌子上,正準備起身走掉時,一個一副江南才子模樣、大約三十出頭四十不到的男子,一步跨上手扶自動電梯。
我當然馬上明白了這個人是誰,我隔着假石山真蘭竹朝來人叫了一聲。
“她是一個烏鴉!”
“你總能把她變得酸酸的。”
我喜歡和債主進行類似上面的談話,她的牛仔褲T恤衫一類的衣服是我另眼相看她的理由之一。而眼前的她眉毛粗黑,塗了金屬色的唇膏,亮閃閃的,燙過的頭發一叢黃一叢泛紅。
“女人扮男人的确不一樣。”我的聲音在我自己聽起來很高興,這使我有點意外。
她側過臉來,眼睛看着我,嘴唇一動,沒說話,卻誘人地笑了。
大世界極樂世界七個字,像一道斑斓的彩虹騰起在傍晚淡藍的天空。舞會的大型廣告滿城皆是。
五千元一張門票。對大多數市民來說數字不小。可這舞一眨眼成了時髦貨,老年人少年人一樣發狂,通路子弄票。有趣,拿鈔票買逆時針的感覺,我們冷笑。
我們在棋盤狀的裏弄裏穿越,在摩天大樓夾縫裏,這裏的老房子破敗,肮髒,門窗蛛網密集,許多地方屋檐遮住了天色。遠處十字交叉路口蓋住下水道的鐵板不時發出一兩聲怪響。
“你知道嗎,我不開寸寸笑包房歌廳酒吧了!”債主踢開一個易拉罐說。她是最早扔掉醫院鐵飯碗下海的醫生。
我笑了,說難怪牛鬼蛇神都從地底鑽出來,想咬住城市的喉管。“我變我變我變變變”的詞已成為電視新聞開場白,挂在每張嘴上。那貼在地鐵火車站碼頭專做男器整直,女人陰蒂加敏的大頁廣告居然也有你債主一個。
我還做陰陽人手術,她嬉皮笑臉,說保證器官合适,有我這門祖傳絕技,世上就多一臺有趣的鬧劇。
道路突然寬敞,卻人聲喧嘩。我倆胡亂走到車臺路和福佑路的古玩市場。全輻射燈高高低低,亮度深淺不一地照着攤位上的首飾珠寶、鼻煙壺、牙木竹雕、翡翠玉器、紅木家具,還有一些字畫印石、缂絲顧繡。真僞混雜,琳琅滿目。
“幾钿?”
“勿要尋開心!”
比起廣東路上的百年老店來,古董販子賊亮的眼睛更懂行情,而買主臉厚嘴更滑溜。
我拿起一把彈簧刀,刀盒雕着一只嬉戲的虎,刀柄刻有我熟悉的康乃馨花紋,我一按,刺目的刀刃堅挺地跳了出來。接住抛在空中的彈簧刀,我将它佩戴在我鍍銀的金屬皮帶上。
債主在旁說,既然你喜歡男人的玩意,下次我就帶你去靜安寺,那兒是真正的地下黑色娛樂區。
牛群從栅欄裏分批提出。依牆站着兩排五六十歲的男女,塑料圍裙、長條案板血跡斑斑,蒼蠅飛在人和牛之間,嗡嗡叫,鐵鈎整齊地挂着剖開了的比人還高大的一頭頭牛。
立竿見影俱樂部,剝皮游泳池,各種名堂的私人治療室,錯落有致,構成一個葫蘆狀的大服務中心,在葫蘆底是殺牛場,顯而易見那些逐漸年老色衰的人并非專職屠夫,但比專職屠夫更專心致志。
我摸摸腰上的刀說,郎中女士,如果你也想試試,我也可以去一次。
我坐上雙層高架單軌環城電車,慢悠悠地,幾乎擦着馬路邊的房屋行駛,如一張舊唱片哼着一支久違的歌,樹枝不時遮擋着風玻璃窗,混雜一塊一塊淡而無味的燈光,細長的蘇州河流瀉到唱片上嗚咽起來,岸兩邊狂舞的風,夾着刺耳的笑聲,把我結結實實框住。
“你比以前更快樂嗎?”我撫摸玻璃窗上一個幽靈般的人影。
“當然,那還用說。”我急不可待地替她回答。
第十 節
袅袅升起的煙霧之中,父親與母親坐在對面,以我少見的嚴肅面孔盯着我,只有當窗外的天空接近淺紅色,他們臉上才挂着枯淡的笑容。我頭輕,腳也輕,感到空氣也輕。這種雲煙的最新産品,抽了兩支,香氣就不離開,在我身上的一些角落找到居留點。難道我是真的想看見他們?
善開玩笑,是父親自然的天分。就這一點,使母親迷上了他。上班他們在一個辦公室,回到家,他們又在一起,不在一起時,她的心卻跟随着他。因此,他們之間究竟相互憎恨到何種地步,不算我在內,所有認識他們的人都可以想象,玩笑開了幾十年,到了這個份上,他總指着窗臺上的一盆從不開花的仙人掌,說你對它發火吧,罵、打都由你。
于是她就把氣發在這個象征着男性器官的植物身上,有一次,她獨自在房中對着仙人掌吼:給你個麻雀屎!
他聽見了,說,作為植物,謝謝佳肴美味。
我翻了一個身,母親的眼淚像一條河涓涓淌着,然後,像一個小水溝,最後母親的臉成為僅僅暴露着被水沖刷的光滑平坦的枯石,我的臉埋進松軟的枕頭裏。
嗯,就這樣,我嘴張開,在童年的深處,窒息,興奮,那是革命取得成功,全國無一處不紅彤彤之時。
什麽聲音讓我停止思念舊事,電話,或是門鈴?
我微微睜開雙眼,回憶,正趴在床頭,我想伸出手去撫摸它,可我突然一腳踢開了它。哇的一聲,它跑開,帶着忐忑不安的目光。
我從床上坐了起來,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滿足我,更不用說一個男人,而我還自以為滿足,這不顯得可笑嗎!
“叫他走!”我大聲說。
隔了一會,有聲音答道:“他不走,說一定要見你。”
“讓他進。”我說。
古恒被帶了進來,我從卧室通向外間的百葉窗望過去,他站在一幅高行健的水墨畫前抽煙,臉側着,看不清神情。
大約兩三分鐘後,他似乎是抽完了煙,掉轉過頭,朝卧室走來。他滿臉是笑向我的床靠攏,正要接近我時,回憶汪汪叫了兩聲,露出鋒利尖硬的牙齒,特別是死死盯着他的一雙眼睛一閃一閃,他打了個寒顫。
“我的天,你什麽時候有了這麽個母夜叉看護?”這是古恒再次見到我說的第一句話。
“關你什麽事?”我坐在床沿上,正在套黑色的長絲襪,“誰讓你闖進來?”
“是呀,關我什麽事,關我什麽事……”
我當沒聽見古恒神經似的嘀咕,用手揉了揉臉,推開落地窗,到寬敞的圍廊上,隔着潔淨的玻璃看出去,這裏似乎剛下過雨,黑油油的一片。
下了樓梯,我出了門,來到花園裏一塊不太整齊的呈淡青色的石頭上坐下。回憶趴上我的膝蓋,我把它抱在懷裏。
黑色的窗框內落地白窗紗微微拂動。花園裏樹木蔥綠,花朵長勢不錯,尤其是那像血一樣紅的小碎花,一年任何時候都在開,同時也在敗落。二層高的小樓房爬滿常青藤,草坪整齊,夾着幾枝柔弱的勿忘我,晶瑩的露珠在閃動,陽光從松柏、樟樹、梧桐的枝葉間漏下來,但雲山已經峰擁堆疊,恰似我郁悶和狂躁的心情。
古恒的臉從玻璃窗框裏探出來。一個他從前的女人,現在正坐在這樣一幢花園房子草地的石上,穿着齊膝蓋的深黑色絲襪,淺黃色的皮膚,赤裸着部分上身和下半身,頭發已到了不能再剃短的程度,懷裏抱着一條黑色大狼狗,在這麽一個時而陰霾時而陽光乍現的天氣裏,又是一個潮濕的上午,空氣裏到處都蕩着透骨的香味。他呼吸越來越急促,在後來最後一次見面裏,他言稱就是在這個時刻進入了非他所能控制的莫名其妙的情緒的。
“螮蝀”我第一次聽見古恒叫我的正式名字,他從來都叫我一些由他自己發明的怪稱呼,諸如葡萄紅、不願受氣小青蛙、六六順之類。他從樓上下來,站在離我不遠的樓門門框中間。我仍背對着他,沒有回身,僅打了個哈哈,算作回答。
“你能對我好一點嗎?起碼讓我可以接受。我已經離婚了。”他一手撐住門框,一手放在腰上,“你知道這是為什麽?”
我說,我已經對你說過了,別來找我,我派去調查的妖精昨天已向我報告:古恒突然出現似乎沒有什麽背景。那就更沒必要打交道往來了。
“你聽見了嗎?我已經離婚了。”
我當然聽見了。我心想我都不知道你跟誰離的婚。
“就讓那種東西——操你那些新舊紅黑幫!”他等了很久後,突然粗魯地吼了一聲,報複我的沉默。
我站起身,回憶搖着尾巴,在草地上與一條不知從哪裏跑來的小花母狗親熱地對視。我告訴古恒,他若打算決鬥,就少在這兒和我羅嗦,“過橋去,他們的地盤在江對岸,老開發區。”
“我不會辜負你的重望的。”他打着傘沿着花園裏碎石子鋪就的小徑走了幾步,停下,說,“我告訴你,你得小心,別把我人性裏最殘酷的一面顯露出來。”
“你別把我身體的另一面顯露出來。”
“哪一面?”他問。
“這一面。”我邊說邊将身體轉過來對準他,我倆都沒有笑。
第十一節
鳥和魚都在非自己的區域生存了下來,魚可以飛,鳥也可以潛入水中。
妖精這麽打了個比喻來回答我,她穿一身黑底白點的服裝,裙子不像裙子、連身褲不像連身褲,卻像一只海貍鼠,在飯店喧鬧的聲音中竄來竄去。
飯店的大西餐廳裏坐着淑女模樣的女人,她們舉止得體,語言文雅。另一些身穿燕尾服,口袋上露出一角白絹的男人一只耳朵上挂了耳環。這些職業殺手等在這裏,與其說等待任務,還不如說等着鈔票流入他們饑餓的口袋。這是幾個有勢力的幫會的聯席會議,我一直堅持不參加,但現在我們已弄到非參加不可的地步。失望和憤怒都不是緊要的,理想的破滅感迫使我行動。
“我們派出去的姑娘,被殺了不少。”有聲音叫道。
“必須報複!”
“冤冤相報還不夠嗎?”
大廳裏許多人同時吼了起來。
房間裏金魚吐着氣泡,咕咕響。
弄堂口鮮花店,單支的孔雀毛插在高筒瓷瓶裏出售。
假若這個頭發聳立披着蛇皮的男人,不是一臉麻子的話,長得真夠清爽的。
“我祖師爺教的特技,”他炫耀地補充了一句,“舊上海這碼頭之大哥黃金榮。”他手裏的蘋果皮如一條波浪垂落在地上:疊出一個沒有肉的蘋果。
貓對這個勾她到家裏來的男人說,你不是要給我看你的發家的寶貝嗎?
麻子放下蘋果和削蘋果刀,打開走廊裏的一扇門:地下室爬滿了癞蛤蟆。“別看它們不受看,到時個個都是特級炸藥。”他回到卧室得意地說,“跟我這家夥一樣頂用。”他把手放到貓的腰上。貓問:“你臉上有多少顆麻子?”“大約一千八百八十顆吧,”他眯着眼睛說,“每一顆都是一個女人!”
貓說,你這人怎麽一點不幽默,為了獎勵你的不幽默,我給你留下一個真正的紀念。貓拿起削蘋果刀:“給你一個帥位吧,統率全軍。”她手中的刀在麻子的左臉頰劃了一個大×。
女人與女人已這樣相互介紹經驗,好像只是一種雕蟲小技。想想也是,那老一套,用一個對付猛虎的陷阱,對付一個要幾個小時才能硬起來的耗子般的肉棍,真沒有什麽值得驕傲的。
“這不行,這不符合我們俱樂部的宗旨。”我舉起雙手,讓整個大廳安靜下來,“我們主張甘地式的不合作主義,費邊式的漸進主義,新馬式的改良主義。我們要求女人團結起來,拒絕男人的性霸權,挫折他們的性暴力傾向,從而改造社會。我們不能偏離這既定的宗旨,這是我們運動的立足點。”
有人鼓掌,也有人吹口哨,怪怪地尖叫,跺地,敲桌子。
債主接過我的話,說:“只有內奸、叛徒,才故意煽動左傾機會主義,喜歡極端行動。這些人,奉勸她們還是脫離本俱樂部為好!”
“而且本俱樂部再次重申,拒絕與任何暴力團體合作!”我必須堅持這個原則。
大廳裏開鍋一樣地争吵起來。我借故離開,剛走到有着噴水池的前堂,發現妖精跟了上來。于是我倆到了飯店頂層的房間裏。
“我依然是一個詩人。”我對妖精說。
“二姐,別話中帶刺!”
“前天你和誰在游艇上?別以為我不知。我委派你去調查古恒的背景,你身負任務,卻假戲真做。”
妖精戴了一個黑絲絨做的項鏈,襯得她的脖頸修長,白皙,美得驚人。
古恒以前多次建議我買這種項鏈,我沒有在意。看來這次妖精是真走邪了。“我本來想再聽一次魚和鳥的高論,看來純屬多此一舉了。”接着我說,“我想,我應該又叫你阿通了吧!”
妖精有個人人皆知的毛病,一和男人在一起,她就便秘,衛生間一坐就是大半天,只能吃瀉藥才能解決問題。離開男人,大便暢通無阻,什麽事也沒有,她最不能忍受的就是這外號。
妖精笑了起來,說:“一個看不見的男人就如同一個死去的男人,因為不存在,所以便無所謂。”
她的話很坦然,那意思再明白不過了:由于古恒重新出現在她的生活裏了,她自然就忘了他從前如何玩弄她,連同她一把淚一把鼻涕絕望的哭泣。
我沉默了。妖精看出我的憤怒,突然爆發似的吼叫起來,停都停不住,說我的心只在別人身上,我視老家夥債主為第一位,小油皮貓第二位,可她呢,不過是替補的工具。而她費勁心思追求我,我不過敷衍了事,比如,僅僅吻吻她而已。
她放下杯子,看了看我,或許是由于我的一言不發,她才說了下面這段絕話:
幹脆說吧,古恒對我說了,你到處找他,讓他覺得再不回到你的身邊,你迫切得已不像話了。現在你假裝不在乎他,其實是怕再次失去他。同時,你又害怕由此危及你的康乃馨的領導地位。哎,他怎麽會喜歡你呢?你瞧瞧你的臉、身段,已經被酒和煙殘損,如果不化妝,唉,一種毀壞的美,怎能使人持久地保持熱情?
似乎為了顯示她的細腰和高聳的乳房,她便如模特兒一般在房間裏走起時興的宇宙步來。
我淡淡地說自己不太相信古恒會那樣做。我的手在沙發的靠背上畫着,我表示知道自己是什麽樣,而且略微懂得一點男人的品性。我勸她既然加入康乃馨了,就得守康乃馨的規矩。
“算了吧!說白了,你不讓我愛你,難道還不讓我愛別人?真的,誰會要你這樣的性叛逆,你不想嫁人,是因為沒男人可嫁,還想壓制我?你真是古恒分析的那樣,是陰痿,徒有其名的蕩女,該去看醫生。”
古恒昨晚打電話來,一邊訴說他如何寂寞,一邊張揚他的戰績,自然而然地談到妖精,我知道古恒的用意。
我對妖精說:“你一點不膩嗎?你與多年前一樣,本性不改,只要你懷疑誰是我的男友,你都要動心。”俱樂部禁止和男人發生有情感的性行為,除非目的是戲弄、報複。而且,聽剛才妖精說出的古恒挑撥的話,雖然是他生性如此,現在卻使這個團體面臨重大的危機。看來,我得親自弄清古恒的面目才行。
你不妨經過幾戶人家共用低矮的廚房,爬上漆黑窄陡的樓梯,手摸索着木質結構的牆,到一扇照着紫色光波的房門。
古恒會拉開門。房間亮着臺燈,像籠子一樣大,一扇窗敞開,床套着潔淨的床罩,舒适而溫暖,有一股我最喜歡的幹草香味。熄了燈,兩個紅紅的煙頭在黑暗中一閃一閃。一個典型的上海弄堂裏年老的女人,穿着花睡衣睡褲,突然從過道裏端走出,不敲門就推開門,出現在門口。你當做沒看見似的。一陣低低的腳步聲遠去了,但她那雙空洞的眼睛似乎還留在門口,長滿刺人的麥芒。
那和古恒共度長夜的人并不是你。
九死一生,摸到長城,紹興處男,各種名酒這些男人都喜歡,常在這間小屋,一邊喝酒,一邊感嘆,只要是女人,都可以浪到天一樣高呀,只要你需要她浪,并且只為你浪。古恒喝酒如水,不停地換VCD影碟。
所有人都可以是朋友,當古恒這麽認為的時候,他是在說,每個人都可以成為他的朋友。他們喝醉的時候你可以驗證哪個男人強些。
我說到這兒時,妖精垂下了頭。那張散發着幹草一般香甜氣息的床,在變形,像一條寬大的魚,躍出牆,沐着鐵青色的月光,這魚和自己的影子,在街道的樓房間慢慢游動。
我什麽也未看見,就像十多年前我乘坐在奔馳的列車上。那時我對上海的了解,只是憑借着從書本上得來的片鱗只爪的知識:污穢的河流,彎曲狹窄的馬路,霓虹燈的蛛網,謎語一般的裏弄,脫得精光掀起一角門簾的妓女,鋪天蓋地的服裝店,舊書攤,面包房,影劇院。人力車、出租車、電車駛過衆多的橋。黃浦江岸上,屹立着一百多年來各時代一層比一層高的建築,不倦的黑暗之中,卻永遠是夜來香如一襲柔風來回低吟。鐘樓的大鐘在這塊舊殖民地的大世界敲個不停,提醒飯館裏的幾杯殘酒。
事發前的黃昏飛滿落葉。
母親不放開父親,一分鐘一步路遠,這樣反而刺激出他的決心。他選擇了那個夜晚,他說他誰都嫉妒,你甚至連你自己也嫉妒,你怕照鏡子,你怕看見什麽呢?
血像花朵一樣濺到我的腦子中。
父親閉上眼睛,母親似乎也熟睡了。
再也沒有敲門聲、開門聲、關門聲。淚從父親的臉上一滴一滴淌了下來。終于,他們兩人能安靜地躺在一起。一根系在父親脖子上的絲綢領帶,被再三輾轉,終于送到他們惟一的女兒螮蝀的手裏。
我仿佛如當年一樣坐在火車的窗邊,眺望廣闊無際的田野、村莊、小鎮,套着缰繩奔跑在鐵軌一旁道上的馬車,傾聽離我越來越遠的那個山城最後一聲來自親人的喊叫。那個城市也瀕臨長江,天空裏飛着江鷗,水面上浮游着大小不一的船、稻草、碎木塊以及破布鞋,穿過好幾個省、市,繞過一座山又一座山,最後,帶着半個中國的污染物流到上海。在這個時候,我清楚地意識到我父母的必然結局,我自己尚未到來的結局,都無法逃脫一個可笑的形容詞。
新娘子,起床吧
婆家送來一朵花
什麽花
栀子花
飄飛着市嚣和塵埃的天空,突然靜了下來,出現一群男孩重複念唱這段兒歌的聲音,稚氣,無邪,而且嘹亮。
雨淅瀝地下起來。
關于人與人的種種關系,我什麽都知道,什麽都看見過了,但又有什麽用呢?我只能關上窗戶。我只能如此。回到我同回憶的偎依裏,從它露出獠牙的大口中,窺視黑暗的內部,然後毫不猶豫地往深處走去。
第十二節
看來局勢比我的預料更為嚴重。
各小報紛紛報道本市所有醫院的泌尿科急診爆滿,經調查事出有因,接連發生一樁樁男人被傷害事件,受害者雖無生命危險,但少了一樣對男人來說不可沒有的東西。報紙分析,像蓍草葉,嗜養蜒蚰,收集廣告、舊易拉罐、木酒瓶塞一樣,有一夥人近來開始收集男子的性器官。奇怪的是被害人并不上告,也不報警。其中有些人因為還留有睾丸,但失去滿足性欲的工具,忍受不了性欲的折磨,自殺身亡。現懷疑是黑社會康乃馨俱樂部——其成員都是這些性變态的女人——所為,暫無确實證據。報紙提醒本市男性公民重視自身安全,雲雲。
我随手扔掉一大沓報紙。擡起頭來,默默看着回憶在江邊悠閑地溜達。
“古恒沒傷着,”有聲音在我一旁彙報說,“只是……”
“什麽?”
“和他一起去的一個妞把命搭上了,另一個妞受了點輕傷。”
“是妖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