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
一
圓形人工噴泉,五百七十個噴口齊放,八十八盞燈打在噴泉上,富麗堂皇的音樂廳正在演奏宏博壯遠的《八仙夢》序曲,這個大型歌劇被譽為東方人的《尼伯龍根指環》,是種族神話的再現。
盛服奇裝的男女觀衆聚精會神,跟随指揮棒進入蓬萊仙境,主人公将被魔妃收走,變化成一個小石蛙。經過地獄降魔等磨難,他的勝利,他的成佛是注定的,帶有多少世紀修願積德的良好的宿命。
紅絲絨的地毯在我的腳下移動。
柔軟的皮椅座位,金色的前廳走廊,這個夜晚的流逝恍如幻覺,不同于以往逝去的日子。我在大提琴有力的揮舞和小提琴作為配合的低泣聲裏,從臺上龐大的交響樂隊統一協調的動作之中複蘇過來:這是一個虹身人面。
在我躲藏期間,曼哈頓時局的轉換之眼花缭亂,令全體美國人精神緊張,只有某一類人不驚訝,那就是我這樣的每天都在注視的旁觀者。
高僧打卦問蔔,說桑托巴本圖克感應虹之子已早夭。即使那孩子還在,桑托巴本圖克死了,差不多一樣,除非教內高僧們出來主持公道。但阿巴年劄不愧為一代了不起的政治家——按照制造的遺囑,圓滿地解決了大法師繼承問題。
教內不得不承認他為攝政,另一派人馬清除的清除,不清除的早已宣誓效忠新主人。
通向四面八方寺的所有街道,懸挂着新鮮的花朵和彩帶,路旁灑了兩條白色石灰線,屋頂插挂傘、蓋、幛、旗幟。在前大法師圓寂時值一年有餘的這天清晨,新大法師坐床大典響起了唢吶、大號、皮鼓、銅钹。每扇門每扇窗飄出焚燒加有香料的松柏枝子氣味。而我成了數十餘華裏長歡迎的僧俗民衆中的一員,暗自慶幸自己已是個不相幹的外人,阿巴年劄有的是他盡心盡力忙的事,哪裏還會再注意我這麽一個人的存在?
我退出狂熱的人群,獨自走了一段路。然後坐上雙層巴士,我想避開不看的坐床大典卻在巴士裏的電視裏播放。
二
我回到蝸居的非對抗區,只偶爾才去南曼哈頓。談不上讨厭,也說不上喜愛。由于南曼哈頓政局重新穩定,格外繁榮,這塊中曼哈頓也跟着興旺得無以複加,富麗多彩。各民族至少在表面共同維持了安寧的共存景象,全世界都慶幸南曼哈頓有了英明的領袖。阿巴年劄的神權帝國計劃,也許只是政治上的叫牌,根本不想付諸實施,至少在目前,在沒有真正權力威脅情況下,傾向于維持一個和平局面。南曼哈頓現在變成比新加坡還整齊漂亮平安的花園城市,各處的秩序和潔淨叫人透不過氣來。
壓抑?這算得了什麽?我不知自己滞留在這兒是出于何種目的。一兩夜的失眠,轉為夜夜的失眠:伫立窗前,眺望一片燈火,忽明忽暗,神思雲游。去相信桑二沒死?中了那麽多子彈,他當然死了。或許我只是在等待冥冥之中的一聲輕輕的召喚,等待一個等候許久的契機而已。
萬鬼節還未到,中區街上全是戴着幽靈鬼怪面具的人。有的人唱跳,走火繩,跳踢踏舞、咔嚓步,三三兩兩黑影,在塗滿下流、野蠻、粗魯的字句和圖畫的牆之間游逛。和北曼哈頓的景致有許多相似,但稍有安全保證就成了一種供游覽的奇觀,多少使一些人不敢去北區的奇異心理得到滿足。北區在他們眼裏是廢棄的房屋、玻璃窗罩一層鐵絲網、店鋪統統裝警鈴,越朝北去越看不見街上有公共電話亭。濃烈的宣傳所組成的危險使游人不敢涉足。
街燈砸了,第二天路警就裝上去。也許中曼哈頓的存在就是讓人們在此好好透一口氣,本着這一點自由的味道,使那些已習慣自己社區秩序井然的循規蹈矩之人竟然也聞訊前來。秩序很好,對社會很重要。但人惟獨最想擺脫的不就是這玩意兒嗎?
第五大道在我灌滿風的鬥篷似的外衣上呼呼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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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會,四十二街就近在眼前。今夜星光比以往任何一天都斑斓,但天特別高、厚重,發綠地朝後縮退。
三
“好吧!你可以加入這一段舞。”老板是個胖女人,樣子像意大利人,挑剔地看着我裸露的身體。“但要一星期試用期,我們才正式簽合同。目前兩天領一次薪水,小費自得。”
桑二給我的錢已經快用完。為減少可能出現的危險,我早已不去前哥倫布大學領那份獎學金,沒準獎學金早就自動或被動地取消。我得找工作——中區工資低,但我不想到南區富裕的東方集團當什麽子公司孫公司秘書這類的角色。我得自己掙一口飯吃,畢竟舞女的工資比教授還高。
我穿上衣服,跟着老板走到化妝室。
設計師、化妝師、服裝師圍了上來,重新剝去我的衣服,打整我的頭發、皮膚,套上美人魚的貼身長裙,和皮膚色澤、薄厚銜接得天生一般。
鏡子裏沒有半點是我的模樣,只有黑眼珠,濕濕的,像淚盈滿眼眶,雖不那麽年輕俏麗,卻比往日動人,沉靜中融入滄桑。這還未達到我要的效果。于是,我在顴骨、手臂上的文身加了兩刷子銀色,既遮掩了原文身的色澤,又出其不意地鮮亮。
日本國公主千千明美出場!司儀興奮地向全場報告。
我拒絕用升降機。理由是我的游泳技藝你們即刻就可看到。話剛一說完,我便像一條真正的魚,射入碧藍透明的池水裏。在水裏扭轉身子,一件件外衣自己游離開去,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時間在我的身體上撫摸梳理、消隐。猛地,我從水裏飛了上來,穩穩地站在水面舞臺上。
全場鴉雀無聲,幾乎在同時,掌聲如風暴和臺風襲來,仿佛整個房子結構倒轉了一百八十度。陶埙、螺號、單弦琵琶、琴加入進來。
垂下眼睫毛,我輕輕一擺動下身,不知怎麽地,那緊粘在皮膚上的魚鱗裙子便滑落到水裏。這并非我的本意。我當然知道這是個無上裝酒吧,并非脫衣舞表演廳,但這時我也無法可想了,我不能頭場就演砸。但這不是我來此的目的。伸展四肢,微睜開眼睛,我把身體折成一枚花蕾、一個花蕊、一朵怒放的花瓣。
男人們從座位站了起來,連女人也停止了談話、品酒、抽煙。
大張的鈔票放在池子邊沿的玉盤裏。呻吟聲從樂器裏逐漸擴散,配合着水紋的波動蕩漾。我從水底一撐手,倒升出水面,筆直地,然後雙腿一劈,叉在水面上倒旋轉起來。第二場暴風雨刮了過來,掌聲齊鳴,即使停止變幻的燈光,那每張臉也一樣泛着奇奇怪怪的色彩。
四
千千公主,有位先生想請你喝杯清酒!
侍從和守衛都退了下去。“我仰慕公主超人的膽識、技藝。想結識公主。”坐在地毯上低平的桌子前的人正是瞎子阿巴年劄,這個應該說是我一直等待見的人,卻在我料想不到的情形下見面了,我沒有想到如此快。此刻,他向前俯身雙手遞給我一炷香。行過如此厚禮後,他正襟危坐。桌子上擱着一個裝滿清酒的大瓷瓶,兩個小小的青瓷杯已盛了酒。
我卸裝後,換了裝束,戴了第一次來這酒吧時的長發和帽子,文雅地接過那炷香。我與瞎子寒暄着。是的,這個時候,我可以取下別在頭發上的犀利的釵子,我還可以用那把柄上刻有康乃馨花紋的彈簧刀,我更可以用随身皮包裏的手槍。
“幹杯,公主!”
“謝謝,”我一手舉起酒杯,“謝謝,先生!”
有個聲音響在我的身體內:別,別,千萬別做。
碰杯聲後,我心裏說,信仰與我沒關系,但孩子與我有關!我不是個喜歡原諒寬恕的人,尤其對手是有權者。
好吧!我一口喝完酒,心裏說,我就聽你這一次。
“好酒量,小姐。”瞎子高興地說,并改了稱呼。
“你怎麽知道我喝了酒?”
或許是我的驚奇,使瞎子表演般地取過瓷瓶,在空中略為停留了一兩秒,然後一滴不漏地将酒倒入我的空杯裏。
“這沒有什麽值得炫耀的,後天練就的日常生活自理能力而已!”瞎子仍是坦然安靜的口氣,準确地說是用話家常的親切方式,“事事小心,處處謹慎,佛就能保佑我不出大錯。”
瞎子從衣袋裏掏出一張名片,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說希望小姐某一天肯來我們公司,為我們工作!
告辭赫赫有名的攝政,站在卷滾式的電梯上,我突然後怕起來,他或許早知是我,才故意約見我,當然也可能不是這原因。管他什麽原因吧,在我即将動手的一刻,我聽從了桑二的話——假定自己從他的角度考慮,而他的考慮總是從大局利益出發。
這哪是我的脾氣性格!我後悔萬分,錯過了一個最佳時機。就算瞎子保镖安于四周,他也必死無疑。我害怕自己身首異處?我不太明白我還有什麽別的出路。
穿過走廊,回到後臺自己的休息室。想不到兩名白人警察等在那兒。
警察仔細檢查了我所有的證件,并察看了那個金屬黃圓牌,磨蹭一會兒,一個高個兒,胡須金黃長得挺順眼的警察,鄭重地告訴我:你必須在今夜離開。移民局通知遞解出境。
我還未到離境的時間,我有合法的兩年美利堅合衆國的簽證。我氣不打一處來。我在這城市還不到半年,還不到走的時候,誰也休想讓我離開曼哈頓。
兩個警察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都被我強硬的态度唬住了。“這是非常時期,請小姐見諒!”口氣委婉,客氣多了,“不僅針對你一人。難道小姐沒注意,南、北、中區都沒有打黑工的人?我們已經查過,你是以入學身份來的,卻從來沒去上課。你違反了移民法。”
“上課?教授讓我深入社會調查研究,理論與實踐相結合。電腦遙控指導有記錄。你們可去好好查。”
“我們已沒時間了。”長得順眼的警察說,“而且,你今晚的表演違反了這家酒吧所取得的允許證範圍。”
“是不是馬上要爆發戰争?”我搭在身上的哈達擦過轉椅滑落在地上。
這個狗娘養的阿巴年劄,他終于還是按捺不住,經過一番周密的計劃,要采取行動了。大概是我一語點中了問題的要害,兩個警察神情詭秘地對着房間裏的玻璃窗,他們盯着滿城華燈,不予回答。
以前,我千方百計想一走了之,走不掉,逃也逃不掉。現在,我不想走,反而趕我走。兩者皆憑一根萬能的手指,點向哪兒就是哪兒,由不得我自己做主。
狂宴結束了!
“好吧,讓我收拾一下。”我對兩個警察說。
五
步話機裏傳來惟一可用的機場被關閉的消息。
那你們要我怎麽着?
請你從別的州出境。絕對不準再滞留在本城。我們是中立區執行警察。偏胖、矮個的警察說,誰叫小姐今夜舞跳得跟天人一樣呢!不然,我們還找不到你呢。
警車從原路折回來,穿過索橋、交錯的網狀的街,警鈴怪叫着沖開人扮的鬼神排列的方陣,在中央火車站門口停了下來。
我能喝杯咖啡嗎?警官先生。
當然,我們就在這鐘亭問訊處等你。一刻鐘總夠了吧?
我獨自一人坐在車站咖啡桌旁。即使夜深了,中央火車站也人聲鼎沸,潮湧般的人流提着公文包、挎着大小行李,串來串去。一些流浪漢酒鬼和吸毒者,夾在閑人刺客和帶有特殊使命的人中間,那些心懷叵測,随時将奔跑、提防和出擊的人,各式各類的人,但更多的是一些警察混在人群之中。
似乎今夜整個州的警察都出動了,到處可見。
盤子裏的方糖被我統統扔進冒着熱氣的咖啡裏,糖塊的白正一秒一分地轉換成紅,溶化,整杯咖啡色澤非常紅豔,我必然嘗嘗甜咖啡是什麽味,苦咖啡喝夠了,不能再繼續喝了。
兩個警察不時朝咖啡廳仰視幾眼,他們抽着煙。位于火車站大廳僅有一層樓高、側面的咖啡廳,綠色植物不少,可客人并不多,每個人臉上都是深深的倦意和疲憊。
咖啡紅,真像蜜。我敢說,恐怕就我一人是在全心全意品嘗這咖啡的滋味,在規定的一刻鐘時間裏,在這特別的時間裏,我什麽都沒想。侍者在咖啡桌椅間走來走去,端咖啡、糕點,收拾杯盤。
遞過一張大鈔票——只不過是今晚數百份的小費之一。我說,不用找了。便離開座位,手将肩上的皮包帶子拉在适當的位置,走下臺階。
六
月臺上人走散了,兩個警察也漸漸放松,他們看出我是真心離去,不會留下來。
慢速的車輪,逐漸加快、加快,然後保持穩定的疾馳的速度。
一個個寫着英文站名的小站不斷出現,不斷有人下,也不斷有人上,但下的人比上的人多,車廂似乎在我眨眼間變得出奇地空。窗外黑暗夾着兇惡、狠勁,如此惶遽,到了尖利的程度。
兩個警察開始打盹,我知道我的機會來了。
火車铿锵激越地喧響,隔一會就透出一兩聲長長的嘶叫,這嘶叫在被堅硬的器具搗成零散、細碎的餘音。也許相隔自己這兒四五節車廂不到,那裏也有警察,心地好心地壞,警察就是警察,尤其是曼哈頓的警察,有幾個不收賄賂,公正廉潔的?我随時都可以改變路線。當然,首先得解決這些警察。
我的手從皮包裏抓住那把微型自動手槍,拿在手裏端詳。我來到這城市,其實是為了邂逅一個叫桑二的男人,差一步我就做了大法師的母親,我能相信嗎?如果說我是為了邂逅這個男人,還不如直截了當地說,我這只纖弱柔軟的手,只配握筆舞文弄墨的手,命定得拿起一支貨真價實、裝滿子彈的槍。
我逆行朝車廂連接門走去,推開一個門,又推開一個門——沒有一個旅客。我再推開一道門,發現自己已來到最後一節車廂裏。我的目光巡視着這個使自己止步的車廂的每一處角落,椅、抓柄、扶手、窄長的過廊,車廂的頂、牆——漂亮精致的廣告,人和物品都洋溢着一種假扮的歡悅。我想起有一件東西,我始終未打開,先是忘了,後是為了某種心理,現在,或許是該打開它的時候了。摸摸短風衣口袋,沒有。手再伸入挎包,搜索着,感覺到是它,便抽了出來:一封皺巴巴的信——桑二給我的。小心啓開信,用毛筆寫的字透過紙背:
天色已晚。我來此尋找那株花,開花時像個聖徒倒懸着死去。此刻,黑色在草叢中聚集,我手腳伏在地上。那花叫什麽名字?
桑二把後佛教儀式中合唱的經典名曲歌詞寫了下來。他曾在做愛時吟唱過,我當然記得這位姓李的詩人,雅加達出生的華人,現在是南曼哈頓的桂冠藝術家。
小妹妹,我的藍靛花,
我的陰道性的、甜蜜的秘密,
你不含羞地伸展
對着地面。你燃燒。你有一陣子
同時生活在
兩個世界裏。
如果時光倒轉回來,那個緊緊擁着我的男人,整個身體覆蓋着我的男人,低沉渾厚的聲音,這麽對我傾訴,我會和所有讀了這首詩的人一樣全身發抖、靈魂震顫。我會的,會和這時一樣:憎惡自己心中曾有過的殘忍和輕蔑。
這難道不是一個奇跡?這首詩,我不用看都能背誦的詩啊,以我毫無覺察的形式,輕而易舉就否定了我剛才的思想,我來到這城市,并不僅僅是,絕對不是為了使用一支裝滿子彈的手槍。
響着汽笛的火車向我不願知曉的目的地飛快地駛去,抛下一段枕木和兩條冰涼的鋼軌。偶爾出現的信號燈映射着模糊不清的樹叢、房屋、荒野。為保持身體的平衡,我的雙腳間隔着一尺永恒的距離。
在鐵軌的碰撞聲中,另有一種聲音從車廂一端傳來,我感到起碼有一連的人在朝我追過來。警察,全他媽的是警察。
慢慢地,我的雙手舉起槍。猛然掉頭對準車廂那頭,我卻看到一隊打着傘障,舉着法器、佛像的長袍人,在鼓、號、钹合奏的音樂聲中從遠遠的車廂中朝我走來。身披黃麻色袈裟的桑托巴本圖克走在最前頭,一輪光環繞在他們四周,把黑暗隔得遠遠的。我的桑二,他就站在我面前。
我朝玻璃車門靠近,玻璃門窗在飛散,如潔白的羽毛飄揚,鋪成一條無限循環的道。幾乎是同時,我意識到自己任何時候都可進入生死皆同的時間軌道,只要我願意,高牆也會就此崩潰,鐐铐也會就此脫落;只要我願意,死也會就此複活。無論以前我有過多少戀人,以後将有多少我可能會愛上的人,但惟有面前這不死的精神,以柔克剛的力量才會真正進入我的血肉、骨髓;只要我願意,我,即使已經無家可歸、無路可去、無可記憶的過去、無可期待的将來,任何時刻,只要聽從心的呼喚,我就能進入理想和信仰的寧靜。
我垂下了手裏的手槍,在離得最近的一個座位,安靜地坐下來。火車的轟隆、汽笛的嗚咽,以及向我靠近的一切聲音,逐漸消退,逐漸圓融,成為彌天漫地的祥光。
第三部 布拉格:城市的陷落
一
那聲音在說,孩子不應該到世界上來,這個世界從來都不懷善意;孩子來到這個世界上,父母在,絲毫幫不上;父母亡,孩子孤零零,得不到些微的安慰,哪怕廉價的安慰;孩子的一生要忍受多少失敗、挫折,再強悍,也強不過這個世界,僅是一股風,就可把孩子架向彼岸的一座座橋截斷。
那聲音又說,那些真正見到了魔王面孔的孩子,沒有回來;即使回來,也無語。
多難呀!多難呀!那聲音說。讓我越過短暫的生命所經歷的一切,停留在未出世、尚在母親子宮中的那刻,對即将面對的這個世界還充滿驚愕和希冀。或許這些感覺都不如采取不屑一顧的态度。這是惟一的武器、無可奈何的武器。
我終于被一塊磁鐵——要流落就流落到布拉格這座城市的想法所吸住,我注視自己,像一粒塵土,在空氣之中飄浮。沒有擁有,只有存在。多少年前,在這個城市,卡夫卡對所有的孩子說:只有一種追求最後的呼吸,追求窒息的存在。
就讓我貼緊離我最近的城堡鐘樓,看冰涼尖銳的鐵針劃出時間。歲月滄桑真實的一面,轉向歷史輪回虛妄的一面。好吧,只要一身在,就能把終極變為開端,只要一心在,就可以把開端視為頂點。
二
榮格曼諾娃大街上都是圓圓胖胖的汽車,本是九十年代中期西歐的流行樣式,圓尾圓頭,像光閃閃的蘿蔔。不錯,我已到了貴妃醉餐館古樸的黑褐色門前。高大美貌的捷克女郎穿着貼身裙,長長的薄紗手套,禮貌地夾道迎送客人。
“去貴妃醉看看。”花穗子在電話裏這麽交代。她公司下屬全世界跨國的中式系列餐館,一流的風情,一流的舒适,一流的色香味。我坐了下來,在一個半敞開的單間。我走進這餐館,紳士盛氣淩人,淑女端莊典雅,有一大半是扁鼻子平胸脯的黃種人,在彼此交鋒的一語一笑一點頭一擡手中,有某種似曾相識的不同尋常。
我本能地感到應當機立斷,拔腿就走,花穗子不會來,她又會讓我空等,她玩這一套已經好幾次,讓我在感激和不安之間不知以什麽樣的心情對待她才好,我一到布拉格,就有人接,旅館已經包好,桌上已經放着華信公司的無限額信用卡。
我剛站起身,恰好遇到金發侍者的目光,他對我嫣然一笑,像個害羞的女孩。我一陣飄飄然,真不明白身在何處。這一恍惚過後,我才知多少世紀便悄然擦肩逝過。
我坐下,接過侍者遞過來的菜單,慢悠悠地浏覽着久違的中餐名稱。我不知道花穗子會不會又派她手下一個小秘書來致歉。不管真假,我得領情:她有權拿捏拿捏我這個流落者,人在難中充不了好漢。我正在這麽想來思去時,突然,“嘩”的一聲響,十來個戴着各式面具的人,端着九毫米沖鋒槍沖進餐館,關上門。響起了女人小孩的尖叫、哭聲。在燭火映照下,正在品嘗桌上一盤盤美味的男女中,也有好些人立即帶上相同的面具,手裏握着像兒童玩具的手槍。
大部分劫持者沒有說話,只有兩三個指揮的人兇兇地叫嚷,操着法語腔或德語腔的英語。他們迅速控制了混亂的局面,驚慌失措的食客和侍者,全部成為人質被趕到餐館地下室。
可能櫃臺上按了報警鈴,警車不一會就從四面八方尖叫着圍攻過來。我早就躲到桌子底下,桌布低垂,劫持者沒有發現我。一年不到的多次危難,使我永遠處于警懼狀态。我在桌底下,鎮定下來。我聽見戴着面具手握話機的劫持者頭兒,在和政府談判,要求釋放在東歐被關押于華沙、布拉格、布達佩斯和布加勒斯特的被判無期徒刑的同夥。
“華信公司副總裁張俊在我們手中。”領頭人手一揮,一個着銀灰色西服的男子,被帶出衛生間。衛生間的長廊一半是立體鏡,自然的綠光,映出一些人影,我從桌下只能看見一些人的下身奔來奔去,分不出是男是女。話機看來塞到那個男子面前,他未從驚慌中恢複過來,按照命令,聲音抖着說他是張俊。
他正要往下講,話筒被一把搶走。
外面的警方在不停地叽叽呱呱重複着什麽,我感覺到是在拖時間。
“聽着,若不同意,我們就開始槍斃人質。”說話人手裏的槍對着張俊,“華信公司副總裁是第一個。我數十!”然後他倒數十、九、八,聲音越嚷越高。他數完,對方沒有反應。槍聲響了,張俊倒在地上。地下室的人群吓得亂叫。趁着亂,我從冰桶裏抽了個酒瓶,握在手裏。
“立即同意,聽到了嗎?不然接着槍斃人。”那家夥對着話筒吼叫,屋內的人,又開始奔來奔去,似乎又要抓個人質來斃。我手中的酒瓶猛地砸在地上,紅葡萄酒飛濺,香氣直噴到臉上。所有的劫持者都一驚,停止了奔忙,端槍朝我這邊沖來。
我怕他們開槍,舉起手站起來,裝着極害怕的樣子。
“你,這邊來!”一個蒙面人舉着槍,頭一歪。
走到樓道與衛生間的拐角處,透過兩個站立的劫持者身體間的縫隙,我看見張俊,血染紅了左小腿的褲管,鼻子在微微地一抽一縮,他沒死,人一動不動,只是昏厥過去而已,也不知是失血、疼痛還是驚吓。劫持分子假槍斃人,做得真像那麽回事。我掉轉頭,目不轉睛盯着蒙面人,突然感覺到蒙面人極像剛才殷勤接待我的俊氣的侍者。我稍稍偏過頭:不會有錯,特別是那金發,潇灑的動作。于是,我輕輕一笑。
“把屍體弄到樓上!”頭兒皺着眉頭下令。兩個劫持者擡着張俊。“走,跟上!”蒙面人推了我一把。
餐廳有一半桌椅歪七倒八,花瓶、高腳杯、花枝錯落無致地散落在淡綠桌布與地毯間。燭光和酒櫃的燈熄了,看來這一層樓的電閘被拉下了。房內不太暗,但也不亮。雙層加厚水晶玻璃隔音很好,聽不到人聲喧嚣和汽車喇叭。警車的燈照得窗子一閃一閃,街上早就被封鎖,警察的擴音器叫嚷着什麽。擔任警戒的四個人密切注視一切可能被攻入處,握緊打開保險的槍。
蒙面人将張俊放在玉蘭花前的沙發上。有兩個人匆匆下樓。
“如果我請求你,你能把面具取下嗎?先生。”我說。
他看看我,真把面具取了下來。确是那位侍者。警戒的人朝他回過頭,他做了個手勢,那人掉轉過頭。他比我第一眼見時成熟好幾倍。半小時前我見的那個他和此時的他相比,一個是兒子,另一個是老子,雖然還是那張臉。此人不是二頭目,便是大頭目。有人急急上樓,用德語和他交談。看來形勢跟他們設想的不太一樣,他們怕我聽見,走到一邊急切地争論。瞅着這空當,我過去搖張俊,還不等我說自己是誰,他就睜開眼睛。
“請去找花穗子……拜托了!”
他記憶不錯,還記得我,他三天前剛來這城市時與我通過一次電話,在屏幕上見到過我,當時,花穗子不在。這個男子身材魁梧,臉卻瘦削,樣子不太像生意人。
“你打了號碼後再撥暗號三四三,就接上了。”
今天的經歷未免太奇怪了,花穗子的第一號副手在求我做事。突然,我感到頭暈,胸口一陣難受,便捂住鼻子、嘴,扶住大理石柱子。劫持者一個個在往地上倒,有的人倒下時胡亂扣響手提機槍,室內各種各樣的玻璃比賽着碎裂的輝煌。不到幾秒鐘,我自己便旋轉着進入這些像萬花筒一般的晶瑩圖案。接着,什麽都消失了。
三
這個季節,在地球那一邊,應是兜售粽葉、艾蒿的小販挨家走戶地吆喝的時候,苋菜猩紅、蒜潔白、米粒發亮組合出惬意形态。而我卻躺在地球這邊醫院特殊保護的病房裏。打過針後,頭還是劇痛。
得耐心,等警方核實我的身份,确認與劫持案無關後才可能被放。哪兒都去不了,我只能在這八平方不到的房間裏,屋頂窗子傾斜,茶色,看不見樹,聽不到鳥聲,甚至天空的顏色也是棕藍,像暴風雨的雲層。這不就是十足的囚室嗎?報紙送了進來,護士端着的托盤裏有一杯牛奶、兩個半生半熟的雞蛋、兩片面包。護士不說話,我即便問她也等于白搭。
有報紙就不錯。我坐了起來。肚子不餓,但還是取過牛奶喝了一口。
《歐洲快訊》加框的頭版消息:原來昨天劫持行動是東歐左翼社會黨LESP所為,想釋放在東歐各首都關着的領袖們,幾乎全部的中央委員。這些LESP也太天真。捷克政府怎麽有權力放人,他們根本不敢答應。恐怖活動浪潮已來過幾次,都被鎮壓下去了。最近只是點小餘波。東方財團再次向捷克政府提出抗議、施加壓力,要求保持社會穩定。東方財團并且提供了最先進的防暴武器神經震蕩器,這種新式武器可致人昏迷不醒,最高頻率時,可把人變成植物人。昨天是第一次投入使用,效力跟電腦模拟的完全一致。
我胃裏的牛奶返回了嘴裏,好酸!我吐在了垃圾桶裏。眼睛緊追着新聞:恐怖分子被擊斃多人,頭目阿歷克斯受傷在押。旁邊登的照片果然是那位侍者。奇怪,沒提到華信公司副總裁張俊。
正在納悶之際,兩名警察一前一後走進來,說,“小姐,你中午就可出院了。”他們拿出一頁紙,讓我在文件上簽上名字。
我知道我沒事了。
大紅鼻子的警察似乎是為了讓我的臉色好看一點,說:“沒想到,小姐是花老板的客人。”
我說,“我的字已簽完了。還有什麽事嗎?”
“沒有,沒有。有得罪之處,請小姐多多諒解。”這家夥說了一句中文“再見”。一律平聲,聽來怪難受的。お
四
我撥了花穗子的電話號碼。接電話的女士,一個類似秘書的人,讓我等着。大廳人來人往,步履匆匆。白牆上各類雛菊裝飾畫,幻想給人安寧似的含羞半開着。長長的過廊下是草坪,花樹間有噴水池。隔了約摸兩分鐘,電話那頭傳來花穗子的聲音,她關切地問了我的情況。
“很好。”我握緊話筒,說,“承蒙關照。”然後,我簡短地把怎樣遇到張俊以及他托我找她的話講了。
“他沒事,就在你住的那個醫院。”花穗子出乎我意料地冷淡。作為一個熟知花穗子以往的人,我不難明白她與任何副手搞不好關系;雖然名義上張俊挂的是華信公司處理東歐事務副總裁,花穗子是華信公司駐東歐總經理,然而華信公司的實力主要卻在東歐,其他地方是虛張聲勢,花穗子實際上是華信公司最有權的人。
“我太忙,未能去貴妃醉餐館。”花穗子說得很懇切,“親愛的,你受苦了。”
“你運氣好,沒落到綁架者手裏,你運氣總是好。”我由衷地說。如果花穗子不說見面的事,我也不想提。我想電話結束後就直接回山上的旅館了。
但是花穗子提出來了,她說,“已有稱得上漫長的時間未見到你了。”口氣極親熱。“二十多年了!”她重複一句。
“時間真快。”我說。
“城堡或游艇,兩者你希望哪一個?城堡即是總統府所在地,老城區。游艇可觀賞伏爾塔瓦河兩岸風光。”
我想了想說,“由你決定吧!”
“那就上城堡來,”花穗子說。
我看看手表,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