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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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頭獨靜,我朝那兒去。風橫在皮膚上,雨則斜着。我舉起玻璃杯子。燈光在黑暗中描出一個赤裸的女人,熟透的女人快樂的身段。光中雨絲牽在杯裏,滴答滴答。我仰起臉,張開嘴唇任雨水飄進。
高舉的杯子被一只堅硬的手接了過去,這個男人站在我背後,傾斜杯子朝我身上倒。我閉上眼睛,帶股涼氣豔紅的酒,仔仔細細往我嘴唇、耳朵、脖頸、乳頭、腰、肚臍,一點一點流。那手陌生,但帶着火焰,從我頭發、後頸、背、臀部、腿,一點點滑落,在一片黑色叢林和深淵區,水和手會合。杯子砰然落在甲板上,随後是我往後仰壓倒他的聲音。
在梅毒接近消失,疱疹尚未流行的六十年代;在疱疹接近消失,艾滋病尚未流行的八十年代初;在艾滋病接近消失,愛包拉剛開始在紐約出現尚不為人知的此時,在愛神和病毒互鬥的喘息期,幸運的人類總是在幸運地盡情享受。
二十五
從集會、游行開始,到罷工、罷課,然後公共設施如商店、超級市場、地鐵、郵局,連電影院、劇院甚至法院一個一個關了門,恐怕只有廁所、醫院、餐館、輪船在運行。歷史會扮怪臉,并且盡揀熟悉的戲演,蹩腳又拙劣。但整個局面恐怕并非誰能控制得住。路障,街壘,交通癱瘓,而紅白藍國旗像森林般豎在大街小巷,迎風飄揚。不僅是布拉格人,連同在布拉格的所有西方人都加入了,認為是他們分內的事——沖擊東方資本家公司區住宅區。首先嚴懲其領先信徒白種人買辦。東方人持新式武器自衛,高頻電子保護網立即圍護了所占用的區域。
東歐各政府則利用群衆起來沖擊東方資本勢力,同時維持“秩序”外表。警察、軍隊一邊控制鬧事,一邊鼓勵鬧事。
阿歷克斯的案子無限期後延了,他所預言過的中國義和團運動的颠倒,成全了他。我望着遠處查理橋士頭舉着标語喊着口號的隊伍,盤子裏的炸雞一口也吃不下,僅把筍、蘑菇粉湯喝了。
出了威廉餐館,整條街都是戴手套端着老鷹的人。老鷹翅膀上用油漆畫了眼睛,一圈紅一圈黑。不像去參加游行和沖擊,好像只是讓養鷹者有個熱鬧場所比賽,聽說只有鷹能穿越高頻電波網。
當自稱是警察的兩名便衣出現在面前,我毫不驚奇,一句也不問。他們一個在前,一個在後。在前的一個挽着我的手說:“希望你能與我們合作,別聲張,免得引起流血。”他的另一只手在腰上摸摸那兒的小口徑步槍,“我們只是想找你調查了解一下。”仿佛是為了讓我安心,他可能為我臉色太鎮定反而覺得我不正常,需要假意安慰我一句。
在警察局的單間裏,大半天時間過去,也沒人來。直到夜幕降臨,我才被塞進一輛四壁沒窗的車子。我仍沒問将去哪裏。要來的總會來到。我還有點欣喜,晚來還不如早來,與其落在結局外慚愧得慌,還不如在結局裏處之泰然。
罩子籠住我的頭,僅露出個口,讓嘴呼吸。我被牽引着,走了許多的樓梯、過道,然後停了下來。有人揭去罩子。我試着睜開眼睛,但眼仍花,只感到人影退出,自動門刷的一下合上了。腳步聲消失,一切歸于寂靜,我看清了,房間較寬敞,足以顯出單人床的窄小。邊上有個衛生間,但沒有窗子,看來是全封閉式建築,靠機器調節氣溫和空氣。子夜一點十五分,是不會有好戲上演的了。既來之,則安之,我倒在床上,踢掉鞋子,連外衣也未脫,就蒙頭睡去。
二十六
拂曉,我感覺自己生起病來,頭疼痛,全身無力。這該是夢吧!我想着,站起來。有聲音在說:躺好,躺好!聲音和藹。奇怪,這聲音并不陌生。我回到床上,接着睡。
我醒過來,第一發現房間裏陳設不對,可以肯定這是完全不同于昨天來的那個房間,不僅大,還有外間,雙人床,化妝鏡,窗簾,老式壁爐,舒适、講究、高雅。一束百合斜擱在沙發桌上的水晶花瓶裏。我走到窗子前,拉開窗簾,竟是一大片竹林,陽光充足。三個窗子一樣景致。我已明白自己大致在什麽地方了。穿上衣服,我來到外間,一個等邊三角形奇大的空間,開滿了鮮花。花穗子坐在那兒,正在用早餐。
不知是見了花穗子,還是其他什麽緣故,我感覺百病皆消,全身上下通氣和順。看來我已快靠近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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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穗子讓我坐在椅子上。我的一份早餐已經擺好。我欲言,她說,先吃吧,有話再慢慢談。她沒化妝,穿了件藍底紅花睡衣,配上染過的黑衣,那份憔悴、悒郁決不亞于胡亂睡了一覺的我。
桌上盤、叉、勺、杯子通通收走。我突然瞥見自己腕上的手表,上面日期不對,難道我睡了一整個白天兩整個夜?我問花穗子:這是怎麽回事?
“怎麽回事?”花穗子說,“你應該感謝我把你弄到我這兒來。否則你還不知道怎麽樣呢?當然,如果報紙不說你被抓,我也不知道。為了證實東方財團自衛隊逮捕你的傳言,我費了好大的勁從別人那兒把你弄來。”她說得铮铮有聲,但我不再信她,誰也不願信了。
看看我,她遞過一張昨日的《今日射擊》。
她幾乎不讓我安心看報,說:“你瞧,你有多重的分量,白天猛攻這城堡,夜裏還輪班倒狠攻,口號只是要求放你!”
報紙上說,幾個養鷹的人看見我被抓走。說是東方財團自衛隊認為我出賣了資本家的利益,作為叛徒逮捕了我。
我抖了抖手中的報紙,對花穗子說:“就憑這個,你就派人來這麽對付我?”
“報上說了嗎?政府采取高壓措施,強拉人,抓走人。暴力升級,原因并非在我。”花穗子站了起來。她啓開煙盒,但卻合上了。
我說:“報紙都是胡言亂語,瞎扯!”
“知道就好。我們的神經震蕩器僅一百米有效距離,我們被圍困,你也該受受。”
“為什麽該我?”
“你的戲演得太出色,是你煽動LESP的無理要求,使造反高漲,亂民革命。”花穗子的腔調和報紙真是互相印證。
這樣的談話自然進行不下去。
花穗子說:“中午再見。”起身朝門口走去。她的态度沒什麽變化,也不提前次我們多年來舊賬新賬。就我自己心裏與她拉開的距離而言,實際上一切皆可言明。門在她身後關上。我聽見鑰匙響。不用說,門被鎖住了。
這房子不在靠河的一頭,很安靜,聽不到圍攻城堡的聲音。我擰開電視,電視一片麻點,沒有圖像。我往牆上靠,無意中觸動了什麽鈕鍵,牆閃開,裏面全是書、錄像帶之類的東西,放得整整齊齊,俨然一個小型圖書館,中文書居多。花穗子曾經是個讀書迷,也做過文學家夢,在地球另一邊的山城小報、雜志上發過幾篇散文和幾首小詩,不知文字過于華美或是缺乏臭酸評論家鼓吹,未能持續,便金盆洗手,洗心革面,另擇佳境。對此,我認為沒有什麽值得可惜的,這世界文學家永遠只嫌太多。我的目光在書架上頓了一頓,可不,端端正正放着一排我的書,包括發我的小說的雜志。她是在收集,并且收集得很全。有的書名,像《帶鞍的鹿》、《背叛之夏》,連我自己都覺得陌生。因為年代久,書和雜志的邊角有點發黃,但不翻卷,也沒污漬、毀損。
花穗子從未提過,多年前曾有一次我把書送給她。她一臉無興趣,連句客套話也不說,拿了書瞅一眼封面就扔到一邊去了。我自然下不為例,知道她眼高,根本不屑于看我的作品。因此,我此時才着實吃驚。由此推測,她多年來一直在刊物上翻閱我的作品,跟蹤我的寫作生涯。
我退出書室回到房間。
在靠窗的一堵牆,我仔細觀察,窗的木紋紙有一條不易看見的直直的縫。我把手放在縫上,牆自動從縫往兩頭敞開,根本不需要身體貼上去就能辦到。
一個大游泳池,建得跟海邊天然浴場一般。淺淺的沙灘,逐漸向前延展,遠景有人正在沖浪,屏幕效果足以亂真。而另一扇牆閃開,穿過一個∽形過道,則是一間極大的化妝兼服飾室。鞋、包、帽子,成套未開封的精美的衣服,各類項鏈、耳環、手鏈,琳琅滿目。當年有一千雙鞋的馬科斯夫人見了,也會甘拜下風。花穗子從來在我面前、別人面前表現出來的都是剛強,決不向命運低頭的英雄本色,想想,卧室推開“牆”就可有一個全世界數一數二的游泳池,一個大百貨公司的女人用品,令天下女人都羨慕,一個精巧圖書館的藏書,想必音響光盤CD光帶也會在某扇一推即開的牆內。她的富有,到今日才真正顯示于我眼前,同時顯示的,還有她的無與倫比的孤獨。
我點燃一支煙,坐在沙發上抽了起來。我差點忘了自己的處境。或許我從來都不考慮處境,有能力面對任何處境。我這條命本來就是撿來的,一次又一次。
在沙發桌底,我發現了一盒像撲克牌的帶子,不明顯,但也不隐蔽。我把帶子拿在手中,瞧了瞧,随後,又放回原處。
二十七
張俊在電話裏說,自我失蹤後,他到處找我,先是在城堡外找,後是在城堡內找,最後才想到我只可能在花穗子這兒。這是別人不可覺察也劫不走我的地方。
“你想做什麽?”我直截了當地說。
“我想救你!”張俊的口氣有點生氣。他說,“花穗子手段太毒辣,她不該這麽對你。”
“她沒拿我怎麽樣。”我不想提這個問題。還是老習慣,這是我和花穗子之間的事,我不喜歡有人問,即使這人是張俊,“我不想出去做紅燈照。”
“我不跟你争論,”他很着急,電話裏聽得見來回走動的腳步聲。“你随時都可能被害。”他要到哪裏去,為什麽要帶上我?也許是由于他是個三方都不要的人,而我是個三方都想握在手裏的人。
我這邊默然不語。
張俊說怕花穗子突然回辦公室,碰見他和我打電話,他叫我把房間裏的窗子打開,他設法繞過大樓和城堡內的自衛隊,從窗子上想辦法。
“你一定得打開窗子。”他叮囑說。
我答應了,沒問為什麽。
他說在下午一點鐘左右,那時人都在吃午飯,守備最松。
我仍舊同意了,以一種無可無不可的态度。
他說圍攻越來越嚴重,用石頭、酒瓶,開始拉扯和流血。忽然,“叭嗒”一聲電話擱斷了。
二十八
北緯50°東經14.4°這個城市到底要發生什麽?不是我認為自己多麽高尚,我的确對城市的關心勝過自身。耶路撒冷的朝聖者增加,多于平日幾倍,在等待救世主的第二次降臨。布拉格面朝耶路撒冷的一個城堡,也變得神聖,人們匍匐,親吻,吞吃從牆上刮下來的石粉。
新西蘭的毛利人半蹲半站,圖騰塗滿皮膚,唱着歌,甩着肩和胯,敲着鼓。
而英國幾萬新嬉皮士沖進了有四千年歷史的stonehenge祭壇,開始和平地舉行第二次降臨大儀式。
中國的琵琶古琴奏出寧靜的弦樂通過電腦網絡響徹整個伏爾塔瓦河岸,試圖讓狂熱的大衆神經安定下來。
什麽都怕煽,煽起來,便滅不了。什麽都怕嚷,嚷起來了,就一窩蜂,我突然覺得這世界之可怕,到了我沒有料想到的地步。阿歷克斯在法庭上曾說,人做不了自己的主,是因為太想對這個世界做主。我到這一陣子才回過味來。
窗外的竹林不見了,而是一片黃色的康乃馨。
我走近窗子,仔細一瞧,的确如此。我想也未想便把三扇窗全部打開。從窗子往下看,有十層樓那麽高。我所領略到的風景,一定是電子控制的可移動風景。康乃馨,我的幸運之花在這時出現,作為一個信號,卻一反常态,必吉少兇多。
張俊說在下午一點鐘左右到。
我看了一下手表,還有二十七分鐘到一點。張俊會來麽?他怎麽救我呢?
懷着試試的想法,我打開電視,電視竟然好好的,可能是我無意中撥動了纜線開關。主宰電視的妖怪發善心,讓我不像個囚犯在房間裏亂串。我迅速調撥到當地臺。
東方財團正在和抵抗組織談判。
代表們各占橢圓形大理石桌一邊。哈謝克為東方財團談判代表團團長。阿歷克斯為另一方代表團團長。已經談了兩天一夜,沒有結果。談判桌上已開始吃東西,這樣的談判必是持久戰了。
熒屏跳到圍攻城堡的鏡頭。是淩晨時分的報道。火把、篝火、長梯、繩索、弓箭、長矛槍等最原始的造反武器,還有大十字架。沒有一個警察,雙方也沒使用槍、炮之類的現代武器。不料城堡上一個渾身着火的人被推了下來,是偷襲進城堡的抵抗分子。早已動真了。
我調了一個臺,是捷克國家臺。談判桌上出現了新情況。
一夥頭纏白布、穿白袍的人沖進談判席,把東方財團的哈謝克從座位上抓了起來。其他東方財團成員臉色驟然改變,他們做不到鎮定。阿歷克斯沒有反應,即使想幹涉,也無用。如一幅漫畫,哈謝克被剝光衣服,當衆羞辱。因為他的樣子不太狼狽,平淡,手總想捂住私處,這幅漫畫才達到了些許妙趣橫生的效果。口號把現場直播員的聲音都淹沒了。“償還人命!”“還我兄弟!”“還我同志!”
影像和聲音突然消失。
我回過頭,花穗子拿着袖珍控制器,穿一件黑色的套裙,上衣領翅膀形張開,裙子緊貼屁股、腿,一直垂到地上。耳環和項鏈都是珍珠,雍容華貴。但她面色黯淡,十分難看,加之服飾的搭配,活像一個幽靈。
這時,我聽到她的聲音說,“親愛的,那裏會守得住,你放心。”
她走到沙發前,彎身将那盤帶子拿起來,放入機器裏。“你想看吧?”她玩着手裏的袖珍控制器問。
說實話,我太不想看,但我卻點了點頭。
二十九
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在床上。男人解去女人的衣服,一手抓住女人的乳頭,一手放在女人的兩腳間,說,愛我!愛我!
鏡頭裏的女人是我,那男人既像張俊又像阿歷克斯,也像一個似曾相識的某個男人,或者說根本就是一個陌生人。這個臉形和身材變化多端的男人,則越來越像是哈謝克。我的聲音,竟在反複地說着,“愛我,愛我。”
不是那個沒窗的盒子房間,也不是這兒,那房間布置跟一個旅館無二。我看出來了,我的眼睛神态不對,臉紅得像塗了釉彩。
“得了,你關上吧!”我對花穗子說,“嘿,你讓哈謝克來對付我,可笑!所有的這些。你想說我們從此拉平了。從前,現在,包括今後。”
“我有那麽幼稚?我是在想,人總得有個閃失的時候,比如我們遭遇到的某個男人,比如某個時候的我,某個時候的你。”
“比如被綁架了,被噴射了藥物,被人任意擺布——強暴——被高科技随心如意地換頭改面。”我一口氣不停地說,“你花這麽大勁,多沒有必要!只要你願意看,我可以和敵人睡覺,別說是厭惡的人。”
“話別說得這麽難聽!”花穗子坐到我身邊,“不錯,不錯,我們彼此都不必挨對方的巴掌了。”
花穗子說得有道理,我和她是如此心平氣和!如果我們還能像一對受傷的兔子或豹子那麽紅着眼撕咬,我們還有救。但我們沒有機會獲救,一點也沒有了。我真的是多麽詛咒這個造物主。想想,那時的撕咬帶着真情實感,現在的溫文爾雅卻在殘忍地證明,現實把我們都改變成讓自己看了都瞧不起的人:我們說着我們自己也不知道的話,我們幹着我們自己也不知道的事。
“窗外是你最喜歡的花。”花穗子說。
這句話落到我心裏時,即成為:那就是過去了的生活。我朝那片風景看了一眼,窗外除了康乃馨,什麽也沒有。我溜了一下手表,心想,時間早過一點了。張俊是怎麽回事?
“他不會來了。”花穗子一切都不必問地說,“你建議一種解決他的辦法吧!是把他投進伏爾塔瓦河,交給警察,還是像你小說裏處置男人的手法,把他閹割掉?”
我愣愣地看着花穗子:“你終于忍不住了。”
“我不會容忍人背叛。他救不了你,誰也救不了你。只有你自己能救自己。”
“直說了吧!”
“我一直不希望流血事件發生,現在已經發生了。這是我控制不了的事。”花穗子嘆了口氣,說希望我以秩序安全為重,避免大規模流血。“現在只有你去和抵抗分子談,讓他們停止圍攻城堡,和平解決。”
“此話當真?”
“當然!我三思過。”她的态度慎重,“去吧,螮蝀!”
“我?”我說,“恐怕連哈維爾出山也沒這麽大的能量,更何況我?”
“他們圍攻是要我們放你,但放你出去,得促成和平。”
“這是條件?”
“是他們這麽說的。”
我笑了起來:“你不會不明白這只是政治口號。”
“不會的。”花穗子肯定地說,“你是阿歷克斯看重的女人,而且他們認定你是上帝派來的新千年之初使者——你身上的胎記二○一一,抵抗分子裏有大半頭目是宗教狂,信你。”
花穗子一副認真的樣子在我眼裏極其滑稽,她補充道:“他們會聽你的。”
原來如此!花穗子的話點穿一連串罩在我面前的霧幔。這真像一個玩笑。假若身在布拉格這個迷宮裏的每個人都在制造玩笑,每個人都在開玩笑,我還在這兒較真就太不懂幽默了。花穗子表情一點也不慌張。可我已感覺到她的不對勁來,她眼神那麽直,說話聲音那麽大。于是,我點頭同意了。
“着火了。”“放燃燒彈了!”喊聲四起。同時響起窗下自衛隊跑步的聲響。走廊裏的侍衛在敲門:“總經理!總經理!”
三十
一個氣喘籲籲的聲音在說,“政府來了十幾架直升飛機,別的東方資本家正在逃之夭夭。他們已沖過電子網。”那人叫花穗子趕緊走,顯然城堡陷入群衆之手已成定局。
“去,叫一架飛機等着!”花穗子的聲音。
侍衛跑走的聲音,突然停住。
“怎麽啦?”
侍衛焦急的聲音換成驚恐不堪:“哈謝克已被暴亂分子吊死在城堡朝河的牆上。”
走廊外沒有聲響,可能花穗子朝侍者揮了一下手,讓他快去留一架飛機;可能花穗子什麽也沒做,連個表情也沒有。我在門內看不到走廊,只感覺到那兒的那一瞬間是凝結的,包括侍者飛一樣閃出的腳步,也是悄無聲息的。
火焰,濃煙,在窗外屏幕風景上騰起,與上面的康乃馨花叢一樣輝煌。槍聲炮聲中好像還有坦克的隆隆聲,分不清多少人的吼叫貫穿城市上空,肯定加入了第三方,這第三方一邊派直升飛機将東方資本家救出,一邊鎮壓暴亂清理混亂秩序,維持體制的臉面。坦克隆隆聲隔得很遠,但我感覺到了。通往城堡的石梯,小徑,曲折的繩梯,一個人在奔跑閃躲,流血倒地,這不是虛虛實實的煙塵,即使用鏡頭全掃描下來,也很難估計傷亡究竟有多少。
“花穗子,張俊在哪兒?”我對着沖進門來的花穗子叫,我不想他為我而等着被火燒。
“可惜,他無法知道你對他的關心了,他早完蛋了!”花穗子突然拔出槍抵住我的腰,“聽話,跟我走。”
她個子比我高不了多少,但她有準備,還有一種蠻力。
“你知道你殺了我,我會感激你的。”我被她拖着,往外間走。
“難道你一直不感激我?”花穗子說。
“你不用槍,我也仍在你手心裏。”
走廊裏城堡監視掃描屏幕,剛好映入停在聖維斯大教堂前等我們的直升飛機,一道光團一閃,炸成碎片的飛機騰上天空,在火焰裏飛舞。
花穗子一把将我推回房間。我跌倒在地毯上。她笑了起來,頭發散亂。
“那我們就只有從城堡地下通道走了,張俊妄想自逃并帶你出城堡的地方。他的尊貴的屍體在那兒等着我們呢!”她彎身朝我伸出一只手,“來,螮蝀,知道嗎,這個世界将與我們無關。”
我拒絕她的手,自己爬了起來,重複花穗子的話:“這個世界将與我們無關?你盼望革命到來,恐怕已非一日。你可以不承認,但你的确是這樣的。你從來都是一個不安于現狀的人,財、權、色對你已失去了吸引,你需要新的刺激、新的冒險,你需要和自己過不去。正好,反正世界末日即将來臨。”
花穗子舉着槍說:“快走!說得不錯,可以邊說邊走,最好是以後再說。”
我往卧室退:“你聽着,我不會跟你走!你開槍呀,別讓我也變得像你這麽可憐,這麽真實。”剛好退到沙發旁,我把沙發桌上的水晶花瓶連花帶水朝她砸過去,她閃開了,花瓶落在地毯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她定睛看着我,眼睛像對假眼。
“好吧,你活膩了,我這就成全你。”她朝往牆邊退的我開槍。子彈嗖嗖穿過我的頭發。我條件反射般摸摸頭,頭還在,轉過身去瞧牆,牆上子彈擊中的地方炸開兩個飯碗一樣大的洞。
“帶勁吧?”花穗子又朝我的腳下開槍。我不顧一切地跑,跳上床,滾下地毯,無意撞開牆的開關,龐大的游泳池,使我和她的身影顯得像兩個小黑點。我抓住貌似沙灘的平地上的扶欄。花穗子跳下傾斜的臺階,背對着微微泛着波紋的水,輕蔑地逼近我。
我跑不動了,我躲不過這槍彈,絆倒在地上,掉過頭看到花穗子舉起槍。“別殺我!”我的聲音帶着哭腔,對死亡本能的恐懼震懾着我。
花穗子的輕蔑的臉色忽然轉為極古怪的溫柔,仿佛在說,她等了那麽久,等的就是我求饒的信號——我承認她的優勢,她的權力。她手中對準我的頭腦的槍口朝下移,對準我的胸口。突然,她掉轉槍口對着自己的嘴,把槍放了進去,扣動扳機。“叭”的一聲,她的腦袋飛掉了上半部,血像水龍頭噴水一樣噴射到我身上,她只有半個頭的身體栽到了池子裏。
蔚藍的池水變渾,變淺紅,大紅。她的黑色長裙飄蕩着,雙手攤開,像是在歡迎最後的安靜,殘缺的身體浮起,如一幅色彩豔麗的油畫。
三十一
天一半是夜晚的陰暗,一半是白日的慘淡。火光濃煙中的城堡,東方資本家辦公住宅區離我越來越遠。鬧劇呀,鬧劇!誰在吼叫?我聽見了,卻毫無反應。我沒有目的地朝前走,只要能躲開人就行。我以為能辦到,不過是癡心妄想,到處都是人。這個秋冬交接之際,卻一直持續着夏天的氣溫。
城市上空萦繞着騰騰黑雲,那雲像粗大的十字架立在天邊。
我走近了,看清這裏是樹、鮮花環繞的墓地。但墓地上的裝束都極其随便,有的幾乎沒穿衣服,很多人臉上畫了眉,口紅鮮豔,連男人也化了妝。他們一杯在手,有說有笑,在開酒會。一些簡簡單單的塑料棺材在下葬。人們往墓穴棺材裏扔鮮花,抛灑酒杯裏的酒。一些人倚着墓碑、墓石,在親吻、撫摸、做愛,自由自在,仿佛這才是懷念這場革命中犧牲掉的性命的最好方式。
阿歷克斯什麽也沒穿,從半裸體的人堆裏站起,全身的肌肉濕潤,他器官誘人地向我點頭,朝我走來。我正待張開手臂,想在他強壯的懷裏休息片刻,他卻像沒看見我渾身上下臉上頭發上的血,不管我從哪裏來,将到哪裏去,像不認識我似的從我身邊走了過去。
有人遞過一杯橄榄酒。
我拿着,只覺得杯子太沉,便松開了手,杯子摔在一塊十七世紀就立在這兒的黑大理石上,聲音清脆,玻璃片遮住了大理石上死者的名字。
一個倚樹坐着、腳擱在一塊墓石上的女人,樣子有點像娜塔麗,戴着一頂草帽,撥着六弦琴。聲音略帶沙啞,但聽不出是歡樂還是痛苦。很像我生活中存在的一個女人的歌聲。小曲反反複複的六句:
D像傻瓜,
I像冰,
D像魔鬼,
O像橘子,
N像夜,
G像萬有引力。
聽着,聽着,我陡然意識到,她不是在唱DiDong——我的名字嗎?難道被埋葬的人是我?我的耳朵轟的一聲,有好幾分鐘什麽也聽不到。舉着酒杯狂歡的人,正在葬死人的人,
還有那些在墓地跳一種腳踢得高高的舞的人。不,不像人,倒像骷髅,也不太像骷髅。他們很像我熟悉的一部小說裏的一個場面。那小說叫什麽名字來着?腦子很亂。
但我,我怎麽竟走在了這樣一部小說裏,并且,成為其中一員?或許根本就沒有這麽一部小說,只是我的一種思維習慣。
我轉過了身。仿佛有層透明的硬牆,刷的一下垂在我後面,我奔跑着離開了墓地。
三十二
大樓、商店、馬路、橋梁,都空蕩蕩,只有街壘、路障、汽車斜七倒八地擱在路上。沒有一個人,靜寂得可怕。奇怪!打我從墓地酒會往回走,就沒有遇到一個人,連一只鳥一朵花也沒有。這城市突然變了個樣,使我完全不認識了。
馬路對面是華信公司的一座全玻璃的辦公樓。我跑了過去。我的耳朵沒騙我,的确有人聲。順着聲音走,上樓,再上樓,推開門:房間裏,全是計算機,其中一臺,屏幕有一堵牆那麽大,聲音來自它。
我伸出手指,往鍵上打電腦聯網中心的地址後,我問電腦:
你能給我一個活下去的理由嗎?
沒有回答。
我又打入一個電腦聯網中心的地址,同樣的:
你能給我一個活下去的理由嗎?
還是沒有回答,說是“無法辨認”。
盡我所知的一個個地址,全輸入電腦中去。屏幕上仍是不回答。
我突然想起來那些地址都是實在的,因此,在世界上也是虛有的。我的經歷告訴這個實有的
世界已經不可能給我一個理由。哪怕一個一文不值的理由。我應當從華信公司巨大的信息庫中調出我的世界——分別存在我的許多小說中的世界,包括這部小說中的世界。我當然清楚我的想象世界中陰森黑暗的東西太多,我下指令把所有的貶詞改成褒語,所有的陰暗改成光明,所有的恐怖改成希望,失落改成擁有,所有的哭泣之鄉改為歌聲之邦。
僅花了十幾秒鐘,指令就順利完成了。然後,我按下指令綜合。
琴聲丁丁冬冬響起。我站起,電腦竟自動認出了我的問題,打出了三維圖。
這是個巨大的城市,周圍有大片的郊區。像布拉格,但似乎比布拉格宏偉得多;像紐約,但沒有那麽繁雜喧騰;像上海,卻沒有那百萬融會的混亂。郊外,青山郁郁蔥蔥,瀑布長流,城堡隐在雲霧之中。我站在三維圖中,發覺可以進入城市的任何一條街道和任何一所房子,可從房子裏面看外面,也可從外面觀察裏面的人怎麽生活:生活富裕,沒有生老病死,沒有戰争、恐怖,沒有心靈的創傷,沒有利益和權力的沖突,沒有這樣那樣的偏見。他們的膚色發色都是混雜的:一家兄弟姐妹各有千秋,無法拉幫結夥。吃飯、睡覺,包括性交是極效率化的美。我在他們中間走動,一會兒進入這個人的心靈,一會兒進入那個人的皮膚感覺神經叢,并且能以他們的心靈來感受美味、感受愛情。這個城市太美滿,美滿到不能提供一個使我生存下去的理由,就像不完美的上海、紐約和布拉格使我無法生存下去一樣。
我只能往前推進。有點像夢中的那種不由自主。沿着一條條街向前,走路顯然不夠快,我調用飛行車行進在高速公路快車道上的速度,漸漸我用子彈穿過空氣的兇猛,沖出大弧線的隧道,我對着自己說,一定要走到邊上,一定要走到邊上,才知道外面還有什麽。但願那邊上可以給我一個生存下去的理由。我越來越快,超過音速十倍地沖向美滿世界的邊緣。
不知不覺,速度慢下來了,不知什麽介質漸漸滞緩了我瘋狂的飛行。周圍的景色越來越真切,越來越明晰,我好像騎着一匹紅鬃色的馬,行駛在一條土路上,此起彼伏的山道,群山逶迤飄渺,山谷間溪水潺潺,鳥聲清脆。道旁碧綠的樹枝拂着我的臉。
我聽到了人聲。前面是一條生有苔藓、轉動着水磨的小溪,一幢茅草屋的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