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4)
像蠶蛹那麽裹起,那種人也會像狼犬,嗅出你的味兒,找到你。那種人,不知何方神仙下凡,把目的隐藏得不露端倪。
我幹嗎要租房子,另擇其他城市避開這兒?我就賴着臉,裝着不要臉,住花穗子已劃了三個月支票的旅館得了。等着她的懲治,等着會來臨的一切,這才像我!電車在街道間響着鈴穿行,朝西北老城駛去。花穗子怎麽對我,是她和我之間的事。而現在,起碼有兩方、甚至三方的人瞄準我,東方財團、LESP,還有想在對抗中撿大便宜的捷克政府,都不會放過我。
我沒有自己想的那麽蠢,常常我想蠢一點,也辦不到。蠢就是福氣,我就是少福氣。
不管怎麽樣,有一條規律是颠撲不破的:我和自己過不去的倔脾性,與生俱來,只有聽之任之,無理可講。
十六
小石子鋪就的街路,屋檐伸出,剛好露出一線光。二層樓房居多,最高不過四層。木頭混凝土結構,牆或粉紅或淺黃,沒有亂塗的字和畫,整整齊齊,銅、鐵老煤氣燈挂在門前,一家一盞,色彩各異。花房、鞋店、香料室、一個接一個的玻璃器皿店,一概玲珑小巧,裏外裝飾出獨具一格的風尚來。
我暗自慶幸,當機立斷,就乘着車往街尾的一拐,蹦下了電車。這條街像個長頸布口袋,越往裏越顯長。男人比女人還着意裝扮引起了我的好奇。一向認為男人服飾單調只能在領帶和質地上變來變去的我,終于開眼了。銅片,鋁絲,銀,金,花草,竹木質,形式張狂到失卻幽默的效果。呢花格裙、長靴、孔雀帽套在一個仙鶴模樣的老先生身上,倒有無限的玩味,與他正注視的一扇十七世紀的窗子相配得絲絲入扣。
櫥窗內的多情小貓,撩人大狗,媚眼歪歪斜斜。難道我瞎走瞎闖到國外游客僅聞其名但難以找到的黃紅區來了?
标價從五十美元到一萬美元不等。特價異物則由經紀人談。螺旋鋼樓梯,升降盤繞,每個房間設有音響錄像,鮮果醬美酒,虐待與被虐待的皮鞭、鐐铐、綁架等刑具。慢可慢到一夜周旋,快可快到進快餐店吃一頓自助午餐的工夫。
真刀真槍表演的孔,每隔兩分鐘放一個籌碼,可賭誰敗誰贏。這家夏娃亞當競技館,孔無虛設,客人盈滿。隔壁是一個攝像服務店,專給願意留一段自我的男人找女人對戲,或是想再煽一點火焰的女人找男人對影。
兩個漂亮的捷克男孩把我請進店內。“東方人優待,一百美元便可和你挑中的任何一位模特合影。”說話的是一位從樓梯上下來的方臉長眉毛的男子。
“一定要和模特一樣打扮嗎?”我裝着什麽也不懂地問。
“随你喜歡!”方臉男子笑眯眯地說。
我饒有興致地打量店內,像一個極大的廳,垂了幾根精美的布帶,牆邊、皮沙發椅,到處都有千姿百态的插花。方臉男子遞我一張名片。我不懂捷文,把名片翻過來,上面用英文寫着:阿歷克斯請小姐面談。
我擡起臉,在櫃臺後面看到幾張笑容真誠的臉。我的手将頭上的帽子稍微擺正了一些。憑什麽我不信任他們?
方臉男子叫住一輛出租汽車,用捷文對車夫說了将去的地點。臨街的房子宜人,高大,街面寬闊而亮堂,種滿花草。但我沒法辨清自己在哪兒。直到汽車停在全是磚頭砌的和紅場一樣大的廣場上,我的頭腦才回到自己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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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錯,正是老城廣場。太陽在向西邊墜落。不過,光線尚未轉紅,斜打在梯恩教堂哥特式的尖頂一側。十五世紀時的鐘在陰影裏正指到六點三刻。廣場四周白色黃色的牆面,配上紅瓦黑褐色瓦,有小部分被太陽照耀着。背景的天像塊巨大的藍布,藍布的邊緣泛乳白,于風中一動不動。
十七
酒吧裏所有人臉上都有股肅穆之氣,衣服也較正規,雖然喝着酒,抽着煙。
我被領到裏間。裏面七八個人,清一色男性。像是在開會,圍着兩張湊緊的木桌坐着。見我進來,一個穿T恤衫牛仔褲的男子站了起來,走到我面前。
是阿歷克斯。他留了胡須,我第一眼未能認出。他朝我伸出雙臂,熱烈地擁抱我,在我的臉頰親吻了兩下,勝過了一般的打招呼形式。
方臉男子與阿歷克斯叽裏咕哝說着捷文,說完之後,向我點了下頭,便将門虛掩住,退了出去。
阿歷克斯将屋子裏的人介紹給我。他們全都站了起來,向我鼓掌致意:這就是那天在法庭上的中國女人!是的,就是她。他們對我親切,友好,尊敬,我一向處之泰然。這個時候,我才感到被人崇拜是很累的事。我所坐着的椅子,緊靠阿歷克斯,他的背對着窗,露出梯恩教堂一角。
會議繼續下去,我聽着,不想插嘴。
“一個人如果是在二十世紀中出生的,他的苦難就沒到頭。直到耄耋之年,也沒有看到多少希望,不僅沒有希望,也沒有歡樂的回顧——一個屠殺和戰争的世紀,人類歷史上最暴力的世紀。”說話的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穿圓領襯衫。他的手在桌子上敲,很激動。桌子上既沒杯子,也沒煙灰缸,空氣比外間好。牆上是伏爾塔瓦河,一幀幀木刻畫,似乎是幾百年前的景致。這人可能是在呼應阿歷克斯剛才的演講,想請他再講下去。
“歷史把我們帶到這一點,”阿歷克斯聲音滿含着悲怆感,“捷克政府使用震蕩器滅絕同胞,這不是偶然的,一九○○年北京的義和團以暴力方式驅趕西方殖民者,正好快一百一十一年了,義和團事件也許會在歐洲重演。這就是上一個世紀初與現實西方文明罪惡的報應!”
他的話使我一震。房間氣溫頓時上升。他們争論,分析,擔憂,驚恐。難道我,我這義和團的曾孫女,命定又到另一個義和團中遭遇這個新世紀?而我還是不言語。我就是他們特制的耳朵,過濾,清理,加工,專為下一個千年存入上個千年的宣言和控訴。
二十世紀有多少罪惡?它無疑是歷史上戰争最多的世紀,它發生過世界大戰,而且不止一次。以前的無數世紀固然戰争不斷,但都是男性壯年的事。二十世紀戰争大都成為全民戰争,“人民戰争”,不分老少一律參加,一樣挨炸,一樣被殺,一樣得殺人。
在一○○○年之末時,有騷動,也只是在一些修道士的心中。而二十世紀全世界都用了耶稣紀年,災難就被請上了門。二○○○年的到來,幾乎給全世界每一個人帶來不可抑止的恐怖,想一下這三個○○○,就會渾身戰栗。三個○○○像巨型包圍圈,在一寸寸縮小圍陣。
看着這些人控制不住的激動,我想起愛倫堡于本世紀初寫的小說《歐洲的毀滅》,第二天注定毀滅的巴黎,人們是怎樣地可愛!特別是那兩個端莊美貌儀态萬方的公爵夫人,她們是多麽懂得如何度過最後一刻:裸舞狂歡一整夜,迎接第二天的末日。這一千年之初,人類還是混混沌沌,自得其樂,日出而鋤,日落而息,生老病死,聽命于天。
這新千年之初,人類浮躁不安。想錢想權,想出人頭地,想抓過鄰人的財産、妻子、丈夫,一切奉行偷來主義、搶來主義、無恥主義。從雞毛蒜皮的暗鬥,到殺人放火的堕落,日夜不得平靜,欲火難填。為一點小理由,不管民族的、膚色的、宗教的,都能熱血沸騰,不眨一眼一揮手,便炸碎幾萬人的頭顱。
千年之初,人類絕大部分是文盲,沒有多少人能寫字讀書;新千年之初,人類又變成文盲,染上從小被視像催眠形成的癡呆症。
命定上帝的代理人喊啞了喉嚨,災難必将在二○一一年最後一聲鐘響時來臨!
而只有消滅異族資本這魔術的使者、這些反基督的代理人,才能拯救歐洲!
這些人未免太極端!花穗子們畢竟為這個國家帶來了繁榮,繁榮總不見得全是壞事。資本的本性是剝削,知識的本性是控制。取消資本,取消知識,這種實驗上世紀不是大規模做過了嗎?中國曾經最徹底地做過,結果又最徹底地翻轉過來。人類的命運就是自己折騰自己。
我的耳朵終于聽滿了,也終于瞅着機會告辭。
阿歷克斯陪我走到外間,在酒櫃前止步,他要了兩份苦艾酒。“來,幹杯!為了那些在貴妃醉的死難者!還為你壓驚。”他說,“結識你,我真高興!”
這個西方義和團頭目!要驅逐布拉格東方人的排外分子!這可愛的微笑!還對我說:“你得再小心一些。”
我呷了一口苦艾酒,說:“謝謝你把我請到這兒來。”我停了一下,“我有什麽必要小心?”
他歉意地一笑:“請原諒,不過你的确處于一種極端不安全之中。”
“你怎麽知道?”
“要不要我給你幫助?”他不回答,而是提出了問題。
“不必!”
“你是我們的朋友,我們不能袖手不管。而且,你會看到,對任何膚色的友人,我們的政策是開明和民主的。我們決不是狹隘的民族主義者。”
“謝謝!”我又呷了一口酒,舌頭冷冷的。
他看看我,說:“階級鬥争,言詞總是激烈的,但這只是策略,我們只是逼政府妥協讓步。”
我想說,到時候,你未必控制得住。但我感到說了也沒用。人們總為利益所左右,利益擺不平時,道理也七歪八倒。
酒吧的高椅上一個女士慢悠悠地撥着吉他,在哼唱一支歌:你去問那些陌生人,他們在找什麽?他們會不會像我這麽說,不要難過!
這詞這調,我太熟悉了,三十六年前的中國名歌星,第一個女扮男裝的歌手,媽媽聽話的孩子,媽媽永遠在責怪的孩子,想讨媽媽喜歡,又孤獨傷心的孩子。唱歌的人模仿中國歌星,不看人,以為是男聲,她唱得真好!尤其是在這個時候,唱我熟悉的歌,好像知道我的那顆心,讓我感到整個樂隊在對着一個臉化裝成女人的男孩低低傾訴。
十八
我關掉電視。西方所有沒掌過權的政黨派別團體:綠黨、嬉皮士、托洛茨基主義者、無政府主義、公社派、性自由派、新世紀流浪者協會,一日比一日熱衷信仰。這些人相信世界即将滅亡,相信階級鬥争,奪取政權和臨終拯救。
那兩個電視新聞主持人,男的聲音沉重,女的面色冷峻,兩人全身穿黑。他們主持的讨論,參加的社會名流,意見不一,但對前次政府與東方資本家同謀,使用神經震蕩器,都表示憤怒。有個女作家激動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呼籲民衆,重新歸來吧,革命!“哈維爾,你能坐視你的國家、你的人民陷于別人的宰割而不聞不問麽?”
這城市像個貴婦,昏庸,倦怠,披滿珠光寶氣,卻毫無生命的拼搏之力,正被各種勢力撕裂。但新聞媒體的自由和公開,令我肅然起敬,也令我害怕。
我在屋子裏坐卧不安,煩躁,渴望對手,渴望有個幹淨利落的了結。經過這麽多年的折磨之後,我自虐的天性在不顧一切地推動我。然而,事實上,不管哪一邊,我都不想靠攏,我不想屬于任何一邊。
從牆和屋頂,傳來一種啾啾的聲音,像是電話線被風吹出的聲音。自昨天半夜起,我先以為是做夢,驚醒卻不是。白天聽來更真切,像是一個冤魂,叫喚得凄切,悲怨,時高時低,來來回回想不通地向我訴說着。可惜,那是我聽不懂的語言。
肯定是被某個電話吓破膽的死者,把魂附在上面。奇怪,我這麽想後,那叫喚理解似的停住了。風卻仍在吹着。天氣忽然轉涼,可一旦衣服裹身,馬上會鼻子堵塞,喉嚨癢痛得感冒。
十九
誰能忘了中國名指揮郭文景呢,一個灰發長長飄飄浪漫味十足的男人?他在十年前指揮交響團演奏《和平交響曲》,讓多少炎黃子孫流下了淚水。自那以後,郭文景的演奏風靡全球。郭文景一出現在舞臺,歡迎他的掌聲一波接一波湧起。他的手一揮,全場戛然安靜。鋼琴、定音鼓、漢語的合唱響起,鳥叫,旋律上升,雪山融化,萬物在河流兩岸生長,陽光和煦,浮現出一幅幅春天的音畫。一改合唱曲中的沉重,變得輕快、華麗和抒情。
“《懸棺套曲》!”我差點叫出聲來,抓住身旁娜塔麗的手直搖晃。郭文景的這個劇,是根據中國三峽古代傳說改造的殉難劇,但有着極強的可塑性,在北京的演出着重于宇宙性;在拉薩的演出則是史詩;在長沙、昆明的演出類似鄉村行吟劇;在重慶的演出,卻像一個超現代化的川劇;在紐約和巴黎的演出則是中世紀神秘劇。從舞臺無布景、樂隊、合唱隊的設置來看,正在這城市演出的《懸棺套曲》傾向于清唱劇。形式簡單,反而使套曲本身的魅力表現得更為完整,更能擊中它所想揭示的生命、命運的本質及神秘莫測。
娜塔麗從舞臺掉轉臉,黑暗中,亮閃閃的眸子仿佛在說,不枉此行吧!她不允許我看廣告,不允許我問別人,就為了讓我這一刻激動。
兩次低音單簧管,加上六孔豎笛,使樂器成為透明。高音樂器吹低聲調。
與伴唱的四川高腔相銜,二胡接了過去,悲怆、細膩地展開,舞臺上重複地響起川音的悲呼:噢,哪個人愛我嗎,哪個人會愛我嗎?笛子和定音鼓,将大量的音響色塊卷裹開。我恍若在游行的隊伍中,重新辨認一座座城市,我曾經到過的所有的城市,包括這座娜塔麗的城市。如一個切分音,一個聲音在說:每個國家都有秘密警察,在音樂廳裏查叛亂信號的秘密警察,不只在布拉格有。假聲的男高音又哀號起來時,京胡在高音域伴奏,管樂之合奏給整個樂調一種奇玄的風格。
我在哪裏啊!已不在人世的母親朝我走來,她伸出雙臂,想擁抱我,卻被一層透明的薄膜相隔。她的嘴唇啓動,口形像是在說,皮膚革命革來革去有什麽用?皮膚還是皮膚。母親的正确在于把所有的不正确變為更正确。我們的膚色,我們的快感,我們的傲氣與謙卑,我們上下嘴唇的狂恣,我們的富裕貧窮、青春衰老都在皮膚上;人的美醜也取之于皮膚最簡單的安排,所有的反饋也在皮膚上。離開皮膚,一切都沒用,真的沒用!只有死亡才可使我們抛開皮膚,遠離感覺世界的煩惱。
樂曲進入新的一章,為上一章華彩的頂峰,它諷刺、譏笑,好像在調侃一切歌劇,然後,是定音鼓和鋼琴,加入急不可耐不可阻撓的旋律,是無羁的狂歡。女高音溫柔地展現她的裝飾音,把川音糅成說唱式的吟詠。
我是一個對音樂狂熱到生病,迷戀到可以自殺的人,音樂居于我心中的位置與寫作并列,雖然我不會演奏任何一種樂器,唱歌時五音不準。相對藝術,愛情屬于次要地位,不管是對男人的還是對女人的愛情。我愛上藝術時,正是少年時期,理想、遠大抱負之美好教育,卻掩蓋不了文化大革命留在精神上的傷口和血跡。未來之恐怖,與未來光輝燦爛都是不可靠的假定,惟有藝術,始終屬于仰望位置,在我面前。
現在,在未來的邊緣上站着的我,音樂,寫作,可愛之極的愛情,泛泛地回憶,或長久深深地遺憾都退得遙遠。有什麽東西可使我信任,可将生命相托?又有什麽東西可打動我,再抛灑出幾滴熱淚?我不會,也不相信其他人會,即使我面對郭文景的音樂,即使我有那麽幾分鐘回到一九六八年、一九八九年時的布拉格,回到一九六八年、一九八九年時的中國。
因此,當我瞥見面朝舞臺右邊第二個包廂裏的花穗子時,竟覺得是個幻覺。從某個角度上來講,我和她仍是同一類人!十八世紀宮廷貴族夫人裝束的花穗子,肩臂裸露,乳房撐起,頭發高绾在頭頂,一只手舉着望遠鏡。裝飾着巴羅克風格半裸的天使的包廂內,還有哈謝克,她的背後是張俊,打着黑領結。
同樣的,如果花穗子看到斯梅塔那歌劇院池座裏的我,用這殘破的身體和心靈去撫摸郭文景的音樂帶來的回憶,她也會吃驚的。我們随着歲月的流逝,成為半老徐娘,喪失掉多少珍貴的東西,遠遠不只是面皮的細嫩與乳房的堅實!
舞臺上,穿藍袍的女聲,穿白袍的男聲,随着指揮,讓主合唱曲流暢地進入終曲,超度的經文在把迷途的靈魂送入天堂。
二十
回想音樂劇散場之際,張俊對我說的一段話,我總有一種摸不着邊的感覺。我已步入布拉格這個迷宮很深了。按照時尚,劇散之後,會有象征性的淡酒,為頭場歌劇觀衆與演出者提供一種社交的酒會。花穗子忙着跟人握手擁抱應酬,她沒看見我,興許是故意沒看見。我也未走上前去打招呼。人一距離近,便因過于真實變得不真實起來,所有的過去都不過是襯托,供現在參考的背景資料而已。
哈謝克朝這邊看。我避開,幾步走到門廊外的柱子旁,等娜塔麗從洗手間出來。
張俊叫住了我。他的腿有點不方便,像是槍傷未完全痊愈。
“你看起來不錯。”他說。
“好像是不錯。”
張俊随我走到柱子後。他說起前幾天的事:花穗子又吐又瀉,發高燒,臉上全是小紅點。病得奇怪。她似乎很想叫你去,但她就是不說這話。
“她今天已好了吧,看起來不錯。”我不想談花穗子,雖然在心裏我罵自己是個十足的混賬。我一時性起甚至想走過去,去向花穗子表示心意。
娜塔麗在一旁說:“走吧,時間不早了。”她從洗手間出來了,可能已經站了兩分鐘了,她有千種理由不願我與華信公司的人交談。
在老城小巷裏一家凸型的餐館,我和娜塔麗一人要了一份魚游紅海面條。我邊吃邊在心裏琢磨張俊告訴的那些有關花穗子生病的事,目的何在呢?我讓侍者送來兩杯竹葉青,這種酒高度香味,有點甜,但不膩。
花穗子生病,她想見我,并不恨我而是寬恕我了?分明不是。花穗子連個電話也沒打給我,不屑于與我打交道,這倒能維持她在我心中以往的形象。張俊莫不是在提醒我,要我領略另一層意思。他當然知道,沒有另一個人再比我更了解花穗子的了。
不管我怎麽想這件事,有一點是不可忽略的,即:那些跟蹤在我身後的人,不懷好意,随時都會給我致命的一擊。而我不願把這些人與花穗子聯系在一起,任何一個會殺死我的人決不會是接受她的指令。她對我還不至于如此。
二十一
剛拐到街尾的鏡子店,擦着教堂投在地上的一處陰影,雨點就打在身上。跨過有軌電車的軌道,便見人舉着傘,傘和人都很怪誕。橋畔露天咖啡桌前的客人紛紛撤回室內。
雨線變成潑翻的水桶,傾灑下來。
奔到了街對面,雨水已濕透我和娜塔麗亮光閃閃的晚禮服。就在我們彼此打量對方的狼狽相時,為對方濕淋淋的頭發,水勾勒出的身體曲線再也管不住自己的手。酒為臉的紅暈、光滑、動人做好了準備。在黑暗之中,她多像一枝紅玫瑰!我假作害怕地閃躲,又轉而興奮地哈哈大笑。
雨越下越大,天變得紫藍。街上行人漸漸稀少。
借着路燈昏黃的光,我和她摟着,踉跄着跑向河邊的小汽艇。
娜塔麗敏捷地跳上汽艇,一把将我拽了上去。
她啓動引擎,亮起前後燈。一邊駕駛汽艇,一邊說起自己。她比我小三歲。父母都是大學教師。一九六八年布拉格之春時随父母逃亡到倫敦。她在那兒讀了小學中學大學。直到解凍後,才回到布拉格來。在查理士大學讀人類心理學博士。有個姐姐在紐約。她的話說得極快。我所捕捉到的信息極為簡略。她不像要深談,也不像不願處朋友的樣子。
于是,我把話題移開,問起阿歷克斯。雨越來越大,船燈照亮河畔的樹林、房屋、紮進河水裏的木樁。雨聲大到蓋過機器的轟鳴、河水的流淌,蓋過我們倆的說話聲。
“他是個孤兒。”娜塔麗攔腰抱住我,把耳朵貼在我的臉頰上。她好像在說,阿歷克斯搞過絕食,游行,暴動,自行車歐洲賽,徒手攀登阿爾卑斯山懸崖。做什麽都身體力行。她問:“喜歡他?”
我笑吟吟不作回答。
“沒人不喜歡他。一會兒你就可以被喜歡!沒準他也會來今天的自由主義晚會。”娜塔麗說。
二十二
這是條巨型游輪,亮着大大小小的彩燈,泊在河中央。娜塔麗将汽艇緩緩靠過去。有人接住她扔上去的纜繩,系好。
兩岸沉沉的山麓,在雨水裏泡得漆黑,像是伏爾塔瓦河上游一帶。我曾乘游船白天游過伏爾塔瓦河,水和天比賽似的藍,樹滴汁似的翠綠,岩石絕望似的雪白。偶有房子,也像白白紅紅漂亮的玩具,夾在連綿青山之中,作為風景裏的小點綴。如果船不鳴汽笛,身邊人都停止說話,你便會覺得自己正在朝冥冥之中的一個世界駛去,無論那世界被描述得如何千篇一律,你還是斷不了奇異的感覺。
踏上甲板,我看清,接纜繩的青年全身赤裸,臉像青銅雕像。他的背、屁股肌肉繃得很緊。船舷邊的燈正打在他身上。
雨水在船舷欄杆、前後艙未遮接之處濺起小小的噴泉,雨沒有停的跡象。
青年被我和娜塔麗夾在中間。娜塔麗滴着水的臉,亮亮的眸子,扭動在樓梯上的腰肢,是這麽讓我屏住氣息!我的血在身體內流動的聲音,與河流在船四周流動的聲音,使這個黑夜顯出不同尋常來。
二十三
阿歷克斯說,難道你不喜歡這矛和盾牌?假如你已經膩味美酒和詩篇。我順着他的眼光看去,牆上一副副矛和盾擺出的花樣,被燭光、天花板華麗的凹燈擴大出好幾倍,投射在盛宴廳男女身上,一對,幾雙,一簇,毛發疊合,錯開。一堵門內,人和人相疊。那就是肉,是漢字的絕活。
我是喜歡的,不只是喜歡。我真像伏爾塔瓦河灣那最像女人陰部的一段裏的女人。那裏的女人便是肉,門即是天,門即是地,天地合二為一,人人合二為一。
據東方風水大師說那裏二水夾岸,此地女人好淫,需處罰。捷克政府請來中國易經大師,在河分為兩條支流繞着島嶼的地方與其彙合處安了個金裝的關公,鎮邪。那裏的女人從此跟修女一樣,還絕了生育。男不男,女不女,一天天少了人味。只好拆掉雕塑。淫聲浪語又像輕煙袅袅升騰在那段河流兩岸。
你就應該取掉鐵衣鎖,阿歷克斯說。他不穿衣服更像我認識的某個人。那個人也有他一樣性感的骨骼、臉形,背上也有一道深深的肌肉溝。沁有汗珠的一根根毛發,微微鬈曲。這樣的肉體能把我身體內的平靜和理性摒棄,仿佛我天生就是這麽不知羞恥,不明婦道,不善僞裝,只要我所要的。不管明天,不在乎昨日,只要這一刻,這一刻。
大廳如一個任意的六面體,分不出哪是頭哪是尾。跨進大廳的人都處于迎接和接受狀态之中,調動所有的器官,向歡樂挺進。
阿歷克斯貼近我的身體,我們倒在了五面鏡子一面地板的大廳中。那所有張開的腿跟緊閉的手臂全都處于飛奔的速度中。我穿的那件被雨水浸透的晚禮服,此刻可能已順着伏爾塔瓦河水漂走。它的白閃閃的光芒在黑寂的河流中,像一支等了好久才唱出的歌。
我說,我就這麽插進去,插得有底無空。
阿歷克斯在我身下叫了一聲,臉扭動,手從我冰涼的腰滑上我的乳房。
閃電劃過被雨水緊緊包裹的世界,我和他在這一瞬相互凝視。阿歷克斯說話的時候,響起雷聲,雷不是震徹大地的沉悶聲,也不是斷頭臺般的咔嚓聲,雷是輕緩地墜在河岸,騰起一片绛紅色,如兩片透明的钹相撞,掀動你非得和另一個非你融合在一起,才能安神。
阿歷克斯便是在這樣的時候述說他對我的忠心。他說他最大的快感是看着一個他所愛到骨子裏的女人,和別的男人做愛。
“比如我現在非常愛你,就非常想看你和別的男人做愛,你越狂熱,我就越激動。”
他奇異的愛情表白方式,使我一下達到了從未有過的興奮,整個骨盆驚悸般搖動起來。我們是大廳裏動作最兇猛又最頑強的一對。但是,我們在衆人的高叫聲中獨獨保持沉默,仿佛我們嘶啞的呼喊超越了聲波。
性與愛二者無關。阿歷克斯喘過氣來,撫理我的頭發,說,性是一種自覺的修煉,只需要一點情緒和刺激,愛卻是被動地加在你身上的情感和責任。
這個從小就喜歡冒險,把玩笑與冒險甚至政治配合得成為一門藝術,又不可避免後半生将在監牢裏度過的男人,以宣講色情理論,給我在他身上的運動伴奏。
是的,總得有人做冒險的事,總得有人做崇高理想的事,也總得有人糊裏糊塗,而每一個人都有權享受快樂。
從古到今,人類做什麽都進步得變了形,偏偏人做愛方式實質上講沒什麽變化,相對人被殺、人殺人的方法,太相形見細了。做愛方式沒有大進步的人類即使是到了未來,也不可能在這方面推進,只可能在選擇跟誰上面求自由。既然我們能在此把自由推到極點,我們就超越了所謂的進步,跨過了一個個千年,人類進步的标志是殺人,我們用自由自在地任意做愛表達我們的觀點。
我所未看見過的紛紛出現在眼前,我所未享受到的正在到來,已經到來。雨還在下,那很薄的一層簾怎擋得住船舷外的虎視眈眈的黑暗呢,這艘輪船不過是大洋中的一小片樹葉,在風雨中飄搖。但既然推不開命定的死亡和暴力,一晌貪歡又有什麽不對的呢?
二十四
我不是找理由,我不必找理由。我飲下色澤陰慘瓶頸曲長的烈酒,吸下了狀如珍珠粉的毒,注射灼燒煮沸後的針藥,我和每個房間、每層艙內的人沒有區別。
在中央廳的舞池裏,樂聲中扭動的赤裸身體,假若穿上衣服,其實跟過去時代的迪斯科舞廳裏看到的男女沒太大區別——腿向外分開擺動,臀部與上身往回往前運動,手揮在空中。只是脫去衣服後,原先的象征動作成為功能動作而已。
那個一直坐在外艙燈光下看書、戴眼鏡的褐色皮膚南亞女子,這時走到我身邊,她取掉了眼鏡,随着音樂節奏起舞,一副金墜子的項鏈垂在乳溝間,很亮,很吸引目光。她在各種膚色的人堆裏,動作自然、專橫而柔美。由于一絲不挂,更像頭雌獸。她從舞臺這頭舞到舞臺那頭,又狂舞回來。終于,仰倒在潔白的地毯上,她的仰卧的舞姿顯出技藝更加不凡。她的長相平平,但我看不到這一點,因為她動作出衆,長相便被掩蓋了,只有粉紅的乳房和漆黑的陰毛在那兒飛舞。看着她,我的心猛然跳起來。
如果她是花穗子,那又怎麽樣?我被自己突如其來的這個問題怔住了。
我跑到酒櫃前,為自己倒了一杯冰水。花穗子一根一根撥六弦琴,微微低垂的臉,眼睛裏一塵不染。那詞,我當然還記得,不會忘,就像從那個時代裏過來的人都會唱一樣:
不要問我從哪裏來,我的故鄉在遠方。為什麽流浪,流浪遠方。還有天空飛翔的小鳥,山間停留的小溪,還有寬闊的草原。
“我要開個晚會,請所有認識的人來,包括三親六戚、朋友仇人一個不少。”她扔下琴說,“我将開的這個晚會,讓想象實踐,随性情行動。然後在酒和食物裏放一種毒藥,狂歡而暴死。”肉體交錯、屍體遍地的幻景,使她激動不已。是不是她同時展現給我兩個極端?一邊是純情,憂郁,但對未來充滿夢想;另一邊是淫亂,殘酷,對未來絕望,只求生命趕快結束。也許,我是在那一刻才真正被花穗子勾去了魂。我尋遍世界,我也碰不到第二個人會像你。我對她這麽說。那天,我們在床上長久跪拜,不向天王老子,不向土地菩薩,也不向上帝,只向我們自己的心,說,我們從此就是姐妹,跟親生的一樣,比親生的還親。可是她,現在的布拉格女王,不僅想不起,也根本不會來參加這樣的晚會,他們是精神生活高雅的東方貴族。
“下一個!”又跳起舞蹈來的南亞女子叫道。舞者越來越美,場面越來越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