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散席
逆行的紅色花瓣融入飛揚的白色花瓣中。
紅與白相互融合,巨大的樹如同正在汲取大地上所有的力量,将自己的花染紅。
“秩序颠倒了。”倉橋青燈說。
“是你想看到的嗎?”冥王說。
“否。”倉橋青燈說,“但無論如何都無法逃離這一過程,所以,是您想要見的結果才是。”
“……”
“哈迪斯大人,我已說過,是您在不知不覺中追尋我。”
“那又如何。”
“您知道,您為什麽要追尋嗎?”
“為什麽?”
“因為正如這棵樹,”倉橋青燈偏過頭,指向身後,“沒有這片大地,就沒有可站立的根基,但它的樹冠仍在源源不絕地向上滋長,只為了脫離大地……您認為,它是為了什麽?”
“它只是活着而已。”
“是的,因為是生命,所以才是奇跡;卻也因為是生命,而看不清自己的本質。交錯的樹枝裏,它甚至不知道哪些枝條已經開始腐朽了。即便如此,它仍然在向更高處進。”
“哼,徒勞的生命而已。”
“沒錯,哈迪斯大人,您在追尋的,就是這徒勞的生命而已。以您死國之王的身份。”
冥王的雙眼眯起,分不清是因為逆亂紛飛的花瓣,還是為了想要看清眼前的青年。
貝瑟芬妮……不,不僅如此。他的靈魂中,還藏着更多的東西。
那團光如此耀眼,以至于差點忽略了在其背後的影。
倉橋青燈微笑着伸出小指:“哈迪斯大人,您答應過我的吧?不要因為一點挫折,就将人世看得黑暗吧?”
“那就再答應我一件事:不要沉溺于黑暗,但也不要舍棄黑暗。”
大地再次轟鳴開來,奔湧的花瓣蓋住了倉橋青燈的身形。
“因為光與影,是同在的。”他的聲音如是說。
虛空中跌下一個鈴铛。
聲音輕微,但清脆,恰好跌在冥王的腳邊。
他站在庭院正中,與他的座位相較不遠。
庭院裏人很多,喝酒的喝酒,閑聊的閑聊。
瞬捧着花瓣灑向哥哥和潘多拉。
“恭喜!”
“恭喜!”
昔日的戰友們紛紛向他送上祝福。
一派和樂的氣氛。
吉爾伽美什撒了滿地的金磚,卡戎厚着臉皮地圍在他身邊撿金子。似乎沒有人注意到冥王大人剛才的離席。
“冥王,你剛才去了不得了的地方啊。”吉爾伽美什看似随意地說。
“只是乘此機會,借助了夢的通道。但照你所說,也大致如此吧。”
他撿起鈴铛,小心翼翼地握在手中。
“生命之樹,永恒的生命……呵……”吉爾伽美什感嘆道,“本王追尋了一生,諷刺的是,卻在死後找到了。”
“不好意思,請擡一下腳。”蹲在吉爾伽美什腳邊撿金子的卡戎腆着臉笑笑。
“吶,就像這夢境裏的黃金一樣,”吉爾伽美什嘲諷道,“明明知道根本無法從夢中帶走,卻還撿個不停。明明已經死了,卻還妄圖着長生。最後從地獄爬出來的不知道是什麽東西,卻還以為自己是人……”
“吉爾伽美什!”冥王呵斥道。
吉爾伽美什冷笑道:“冥王大人,本王與你們不同,也正因如此,有些事本王看得很清楚。”
他端起酒杯,與正在慷慨激昂地鼓舞士氣的伊斯坎達爾随意碰了下杯。
“幹杯吧,冥王,為了你的勝利,還有這片大地上的人、你珍視的人、你追尋的人……這麽多選擇,你選哪一個?”
“……”
“哪一個都很難對吧?而當初,本王的選擇是:為了目标,抛棄子民。這種事,或許給你幾百次機會你也是不會選擇的,畢竟,你太感情用事了。”
吉爾伽美什将杯中的酒一口飲盡。
“要得到什麽就必須做出選擇,做出任何選擇都是必須付出代價的,這就是鐵則。本王以此見證過生命根源之身告訴你,有些事如果不事先考慮起來的話,最後就會和我一樣。當然我已經有了現在的好運,而你是神——但是,神也不是萬能的。”
來自人類最古老的神話起源,古巴比倫中的第一部史詩中的主角,這位英雄王潇灑地抛下杯子,向一位神祗出警告後便離席而去。
要警醒,那些東西,順着逆亂的源頭,爬上來了。
喜慶的氣氛也和那些盛放的花一樣,終究散席。
新娘的目光又向這邊瞟來,但自剛才開始就失蹤的冥王只留給她一個背影,便披着黑袍匆匆離開。
連緣由都未曾說明,就這麽錯過了正式見面的機會了。
……
不久之前,她遇到了一個人。一個令她不快的人。
“諸神的最高傑作,最生動的……傀儡……”他拄着拐杖向她走來,然後惋惜地說,“可惜,似乎喝過什麽奇怪的藥物,這個傀儡的身體已經不能用了呢……”
“我是人類。”
“是的,人類,只是你自己是這麽認為而已……潘多拉。”
黑色的眼眸驀地轉紅,這個男人的眼中似乎瞬間閃動起危險的火光。
“回憶一下,你被造出的緣由是什麽?”
——是懲罰普羅米修斯的器具。
一個器具,怎麽能自稱為人呢?這太荒唐了。
他輕蔑地鄙視着她,現在的這個傀儡,連最初的性別都改變了。
“不合格的傀儡,是應當被丢棄的……”
“住口!”她向他揮拳相向,對方卻只用一只手就穩穩地接住。
“對你全身上下的零件再熟悉不過的,是我。所以不要浪費你的力氣了。”
潘多拉瞪着他,但也只能是瞪着他而已。
“放心,我最近對你沒有興趣了,”他用拐杖點點地面,“感謝那種藥物吧,正因你的身體不能用,現在只能再找一個替身了。”
他從她身邊走過,隐隐的氣流透着不安。
“那就暫且活下去吧,仍以這傀儡的身份……”
……
“潘多拉?”一輝喚了一聲。
“唔……嗯。”
她回過神,舒了口氣。
賓客離開的差多不了,潘多拉和一輝站在海邊的高臺,新娘盤着典雅的髻,拖着一襲白色的婚紗,神色冷峻而憂郁。
“在夢的外面,我記得我看到哈迪斯大人了,”潘多拉說,“然後這一次,我也見到了。與想象中不太一樣,但是,我還是不知該怎麽面對他。”
“從他小時候開始你就沒有和他接觸過……”
“是的,對不起……”
披着婚紗的新娘不知道在向誰道歉。
“如果我的家人沒有死,如果聖戰沒有生,如果我沒有遇到你,我想我或者還可以稱他作弟弟……他是我唯一的親人——從靈魂而言。”
“……”
“沒有血緣關系,我知道他已經不是我弟弟了,”潘多拉低下頭,“但我也知道,我不可以怪他。而且……無形中,我還是會有這種感覺,他仍然是我的親人。”
海潮送來一波又一波的鹹鹹的海水味。
“雖然他沒有見過我,但我有偷偷地見過他。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他還是個很小的嬰兒,被包在襁褓裏,和我四歲時抱在懷裏的小東西一樣……只是那時候我懷裏的‘弟弟’是沒有任何生命的魂魄罷了。後來我又去看了他。一眨眼,當年的魂魄有了生命,而且……居然已經長成了一個活潑的小孩,有時候我會想:真不公平,當年我母親為什麽生下的為什麽不是這樣的小弟弟,而是那種儈子手……”
“別說了……”
“我知道的,一輝,我失去那個弟弟了,從我背叛冥界開始,我就再不是他的姐姐。這世上,與我有血緣關系的親人一個都不剩……”
“所以,叫你別說了……”
一輝攬住潘多拉的肩頭,安慰着自己的妻子。
“一輝,我很害怕,我有種不祥的預感,”女人在寒冷的海風中微微地抖,“我害怕有一天,我也會和我的親人們一樣,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到那時,我的家族中人一個都不剩,而我存在的意義也會一并抹去……”
潘多拉,被灌以這個名字的人,僅僅是神的傀儡。
仁慈而殘忍的神啊,将她塑造而出,總有一天,也會将她的生命收回。
“不會有那一天到來,我保證,”一輝許下誓言,“我會永遠在你身邊保護你。”
他輕輕捧起女人的面頰,在深深的注視中,他俯身吻了下去。
綿長的吻,堵住了潘多拉還未說出的一些話。
——是啊,為什麽要迷茫呢?
——只是想守護最初的那份對親人的眷戀罷了。
——哪怕生命有一天被收回,也無礙這份念想。
傀儡是什麽呢?
沒有自己的意識,只是他人操縱的玩偶,是那種東西。
然而,當歷代的輪回孕育出靈魂之後,傀儡還能被稱為傀儡嗎?
擁有靈魂的身軀,追尋着自由。
——那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