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的初戀

就像我篤定地認為我和沈瑜會有以後一樣,我篤定地認為我與沈瑜的無疾而終錯一定出在我的身上。

他一直都很好,性格惡劣的是我。然而我剛學會如何跟喜歡的人示好,還沒彌補給他更多的愛意,他卻不在我身邊了。

沈瑜是我的初戀,我們是高中同學。

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加上我從朋友口中聽來的半年,滿打滿算也是兩年,除去隔閡的異地戀,戀愛的時長只有一個冬天,認識卻認識了很久。

不過,最早他只是一個我閑來無事時的戲弄對象。

任何校園裏都會有一群稱王稱霸的劣質學生,也會有沈瑜那種不甚起眼,誰都能推搡兩把的弱雞。

我跟沈瑜完全是兩個極端。

彼時的我是個仗着家世和拳腳,冠名在食物鏈頂層的精品差生。

精品的意思是,我不和那些稱王稱霸的劣質學生同流合污,我只當他們的爸爸。

在我剛入學時,高年級的一個刺頭拿新生立威,随機挑選一名幸運小朋友,不幸選到了我,跟我裝孫子,然後被我打成了孫子。

那刺頭廢物得令人害怕,說要治治我的反骨,結果撲我時摔斷了腿骨。

刺頭家長沒對我做背調,鬧到學校揚言要告得我家傾家蕩産,看過監控始末後仍不依不饒,傾家蕩産約等于商業威脅,我爹反手一封律師函将這家約上了法庭。

這一戰全校通報,我的惡名也抖落了出去。所以在後來文理分班時,最唯諾好說話的沈瑜被原本該坐在我旁邊的人交換了位置,成為了我的同桌。

我們倆成為同桌後的第一次交流,是他将水瓶碰灑,吵醒睡覺的我之後。

那瓶子舊得跟在廢品回收箱裏撿來的一樣,瓶身上的商标都掉漆了,裏面的二次灌裝水還加了個帶色素的泡騰片,在瓶子大吐特吐了半瓶水之後,沈瑜才遲鈍地将瓶子扶起來,膩人的香精味與帶着雜質的泡沫染了我一袖子。

沈瑜掩耳盜鈴般低下了頭,連句道歉都沒憋出來。

這事換誰都會動氣,不巧的是我氣性更大一些。他不講禮貌沒關系,正巧我也沒想跟他友好溝通。

第一次的交流只有肢體上的問候。

我回手将剩下的半瓶水順着他的衣領灌了進去。

那時是深秋,穿的都是厚衣服,他衣服什麽時候幹的不清楚,我就記得在最後一節課的下課鈴打響時他還在悄悄抹眼淚。

我嫌惡地瞥了他一眼,意外地與偷看我的沈瑜對上了視線。

那雙藏在劉海下的眼睛紅得跟兔子一樣,被我這麽一瞪,跟演戲似的,刷得又淌出兩行熱淚。

少年時期正是我心氣最高的時候,恃強淩弱并不光彩,我其實不會,或者說不屑,跟這種軟腳蝦一般見識。但他這種小白蓮一樣的弱者姿态令我非常反感。

明明是他先拿水潑的我,卻表現得跟我多欺負他似的。

于是我将欺負的行為落實了。

在我拎着幹癟的書包向外走時,因為他沒能及時給我讓道,一把将他推摔在了地上。

我沒用太大力氣,正常人可能會閃個趔斜,我本意只是想讓他躲開點,但沈瑜那小身板是真不禁碰,弱得跟個紙片似的,直接連人帶椅子一起栽倒在了地上。

我自覺不占理,想将他拽起來。沈瑜驚恐于我伸向他的手,邊躲邊護住了腦袋,場面變得更加不和諧。

班級裏學生還沒走完,不少人聽到響動看到了這一幕,卻沒誰出聲幫他出頭。

敢不敢觸我的黴頭另說,沈瑜這人在學校裏并不招人待見。

瘦小唯諾,膽小內向,和慫有關的詞他都雨露均沾。

偏長的頭發總是遮在眼前,跟只營養不良的白斬雞似的,還總愛低着頭,仿佛一株避開同類與光照的向日葵,時刻将自己種在土裏。如果不是因為他是我同桌,可能直到畢業我都不會留意到這個人長什麽樣。

留意到之後發現沈瑜長得并沒有那麽見不得人,面相柔和,皮膚比大多數小姑娘還白,顯得眼睛尤其黑,發呆的時候像只無邪的鹿,只是眼裏沒什麽神采,而且總哭。

都十五六歲的半大小子了,動不動還來個梨花帶雨,以淚洗面。

被同學欺負會哭,被老師訓斥為什麽遲到會哭,踹一腳哭很久的那種。

哭的理由也千奇百怪,後來我才問出來,他最初跟我起摩擦時,一直掉眼淚竟然還有一部分原因是可惜那瓶還沒喝上一口的飲料,以及心疼那個被我踩扁的瓶子。

不過他作态雖然小家子氣,卻也是個知禮數的,就是反射弧太長了,隔日才遲來地向我道歉,壯着膽子給我遞紙條,要幫我洗那件被染色的毛衣。

在思想上跟我完全是兩個極端。在我看來這件事上我倆已經兩清了,他再禮尚往來的推我一把,或是因為我推他的事讓我跟他道歉還差不多。

我當時就笑了,覺得他蠢得沒邊了:“你當我潑你那一下是在給你洗澡呢?”

沈瑜是真覺得我們之間一碼是一碼,他弄髒了我的衣服要賠禮,我作弄他不過是一時興起在拿他取樂——而他會有這樣的想法,是因為他總會遇到無緣無故的惡意。

羊絨面料不能水洗,方晴蘭有潔癖,罵我時跟我報過那件毛衣的價格,我轉訴給了沈瑜,沈瑜的消費觀受到了沖擊,驚恐得像是要被送去黑市裏割腰子。我沒讓他賠錢,不過既然他這麽賢惠,我也就沒讓他閑着。

看看這紙條上的字跡,多工整,字不似人,一筆一劃還挺有風骨的,不來給我代寫作業可惜了。

彼時的我滿身青春期的頹廢與怠惰,乖戾又自我,一身少爺病,自己懶得做的事就讓別人代勞,總愛向外跑動的張順理跟我還在一個班的時候,就總為我這個思想上截肢了的懶貨鞍前馬後。

我不是頤指氣使,我是純粹沒素質,我還讓教導主任幫我買過華子——但性價比不高,只領到了一個處分。

因着毛衣折舊費這一由頭,我讓沈瑜幫我代寫作業,跑腿買東西。他像是用棉花堆成的一樣,脾氣軟,性子慢,任我招呼差遣,也沒跟我說半個不字。

謝敬東來我的班級找我時,以教科書式的方式跟沈瑜演示過怎麽拒絕我,我支使謝敬東幫我做卷子,謝敬東告訴我不會做就滾去小學生那桌。

沈瑜學不會拒絕人,在處事上跟我亦是兩個極端。我是誰都敢使喚,他是誰都能使喚。對于其他同學的一些不合理的要求也向來有求必應,別人一句漫不經心的道謝就能抵消他的付出,以這種真誠又卑微的方式與人建立着友好的交際。

沈瑜也有拒絕的時候,為一瓶二次灌裝汽水能哭一場的人,我讓他買水時多買兩瓶飲料當成跑腿費他卻從來都不收。

這在我看來矛盾又沒必要,沈瑜的心性就是如此,撐起這團棉花的是一根君子的脊梁,包子一樣的性格裏,裏面的餡料還加了幾味自尊與倔強——可包子就是被人揉捏的。

被他拒收了兩次跑腿費之後,我覺着沒勁,搞得好像我虧欠了他的一樣,我也就懶得再差遣他了,而他依然是班級裏最忙碌的那個。

每次班裏有什麽打掃衛生的活計總有沈瑜的份,同學體育課上請全班吃冷飲時他卻成了不被計算在內的透明人。

沈瑜的衣服就那麽兩身,翻來覆去的穿,身上總是髒兮兮的,我某天不經意與他相近時發現他的衣服上也會有清香的皂角味,而他身上的髒,都是被人為染上的泥印。

過火的嬉鬧只有施暴者才笑得出來,同組清掃衛生的人将他放倒在地上,扯着他的腿在走廊裏瘋跑,将他的後背當成拖布,他們笑着說反正他的衣服已經髒了。

青春是燥動的,是恣意的,因為目空一切而肆意妄為。

出于年少無知,出于宣洩情緒,甚至出于無聊。

好欺負的沈瑜成為了被囚禁在校園這座無趣籠欄裏,低劣學生們的重點關照對象,成為負面情緒宣洩的閘口。

我去衛生間撒個尿,都能碰到将他堵在廁所裏扇巴掌的人。

為首那人客客氣氣地給我遞煙點火,我在煙霧下眯了眯眼,聽着打人那倆興奮的攀比誰打出的巴掌聲更響。

始終低着頭的沈瑜似是聽到了我的聲音,臉頰紅腫滿臉眼淚地擡眼看我。

他矮我好多,擡着瘦削的下巴看我時視角帶着仰望。

人劣質,給的煙也劣質,我抽了兩口就将煙按滅了。

在我擡腳向外走時,一只有些顫抖的手抓住了我的袖子。

我不知道沈瑜究竟鼓起了多大的勇氣,亦或有多無助,才會選擇向我求助。

我看得出他眼中閃爍的希冀與求救,但我只是像往常逗弄他那般,輕佻地在他的臉上噴了一口煙。

邊上的施暴者們人性最陰暗的情緒歡樂的波動,誇張地放聲大笑。

沈瑜那雙純黑的眼睛又失神成了無波的死水,他松開了手,深深地低下了頭,像只掩耳盜鈴的鴕鳥,好像這樣在被人宰割時就不會恐懼和看到自己被拔掉的羽毛。

上課鈴打響了半天,他才慢吞吞地出現在教室門口。

老師詢問他和什麽人産生的矛盾,他如以往那般以沉默和麻木應對外界的風吹草動,宛如一只死掉的蚌,蚌殼緊閉,久而久之沒人在乎蚌肉是活着還是已經腐爛。

當糟糕變成常态便不會得到應有的同情。

老師微微搖頭,允許他回到座位。

沈瑜無聲地坐下,輕手輕腳地翻動課本,卑微怯懦,生怕吵醒趴在課桌上的我。

在他眼中我跟那些施暴者應該沒區別。

本質上确實沒區別。

昨晚熬夜看球的我為什麽睡不着呢?

在沈瑜回來後我想明白了——那根煙抽得真是太多餘了。

老師在講臺上講題,我像答案在沈瑜的臉上一樣看着他。

身上又弄得這麽髒,腳印,可能還有衛生間地上的髒東西。

我睡不着的理由又多了一條——他在扯住我的時候,嘴角破了嗎?

沈瑜卻沒看我,他從桌鬥裏拿出一卷皺巴巴的衛生紙,細瘦的手指白得跟紙一個顏色,在撕的時候沒拿穩,卷紙掉在地上,溜溜的滾了出去,像是一道越拉越遠的終點線。

他沒有第一時間将紙撿起來,而是将還攥在手上的那截紙扯斷,在幹涸在褲子上的泥印上用力的擦着,卻怎麽都擦不幹淨。

下課後,我踹了一下沈瑜的凳腿:“再有人找你麻煩,你就說你是我的同桌,我不讓你将衣服弄髒,記住了?”

我倒不是因為怕他身上的髒東西蹭到我身上,畢竟之前也這麽髒過來了,但是我一本質沒區別的貨色,突然管這麽一手閑事,感覺有些別扭,于是又自認為合理地補充:“省得污染到我身上。”

沈瑜木愣地聽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只聽進了那句污染,默默的将座位搬得離我更遠了一些。

這個蠢貨肯定沒記住。

因為沒過多久,沈瑜還是裹着一身泥巴來上課了。

我有點生氣,氣他的不知反抗,氣別人在我公然放話的情況下還跟我同桌動手,于是我直接将話說給了該聽的人聽。

被我踩在鞋底下的麻煩頭子,在被我上過思想品德課以後,深刻地得到了感化,哆哆嗦嗦地向沈瑜道歉。

而一向被這群人踩在腳下的沈瑜,卻像是塊木頭般,既沒有有人幫他出頭時的揚眉吐氣,也沒表現出聖母般的同情好心,只是如別人冷眼旁觀被施暴時的他一樣,事不關己地看着。

鬧劇散場後,沈瑜聲若蚊蠅地向我道謝。

那之後他在學校的日子好過了不少,洗去淤泥的衣服上只會有皂角的味道,不必再留着陰郁的長發擋住總是青紫的臉,重見天日的眼睛在陽光下也多了幾分通透的神采。

那時教室裏的空氣都像是變得清新了許多。

我有好心,但是含量不多,我沒自負是他的救星,就像偶然在路邊救了一只小狗,卻也因為起了善意的開頭而對小狗多了層負責的心理。

沈瑜以行動表達感謝,用那種幼兒園小孩都會覺得不劃算的交友方式跟我示好,在熟悉起來後,會找話題和我聊天,生疏地沖我笑。

他笑起來還挺好看的。

不過還是喪氣的時候居多。淚失禁體質逗一句就跟個漏水的小噴壺一樣,噼裏啪啦的掉眼淚。

我從最初很煩他這幅樣子,到跟他舉手投降,就連犯渾時也變得有分寸了許多,沒再将他向哭裏招惹。

少數情況下沈瑜的臉上還是會出現掌痕。老師先前放任對沈瑜的管教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這傷是他從家裏帶出來的。

沈瑜夏天時也會穿着長袖的外套,袖口蓋住半個手掌,寫字時也不會卷到手腕上。我替他熱得慌,好心幫他脫,他抗拒得比有人打他時還厲害,我都懷疑是他家裏人打他,他只說他怕冷——那只被我觸碰到的手确實涼得如同捂不熱。

我的發小們大多都不跟我同校,因為我頻繁提起這個奇奇怪怪的同桌,對沈瑜有着奇奇怪怪的好奇。

我邊想邊形容,他眼圈紅起來時特像兔子。

挺可愛的。

他們罵我不對勁,我覺得他們很中肯。

平安夜那天,我從滿桌鬥不知道誰送的平安果禮盒裏拆了些果凍與巧克力,投喂給沈瑜:“怎麽這麽蔫巴,早上又沒吃飯?”

沈瑜從桌子上直起身,我留意到他的耳廓有點紅。

他的手裏捏着個粉色的信封,我跟拎小雞仔似得将他壓制,搶來了這封信。

有人跟他表白。

那一刻,我沒有對于朋友間的那種調笑與揶揄,我感到很生氣。

之後我從生氣裏琢磨出了在意,品出了不同于友情的喜歡。

在我大膽的試探下,我慶幸的發現,他對我亦有着感情。

那時正是緊鑼密鼓的高三學年,沈瑜學習盡管很刻苦,對知識的掌握卻很吃力,成績不過中等偏上,我自己纨绔怠惰,沒道理拖他下水。

我收斂了那些張狂,偶爾也會和他一起溫習功課,更多時會在一旁安靜地望着他,在他換下一本習題冊時,親一下他被筆磨出痕印的手指。

這場遲來的校園戀情,每分每秒都被時間催着走。

我珍惜和他相守的時間,又盼着時間能過得快一點,快點來到穩定的以後。

後來他報考了外省的大學。

我們聚少離多,但感情一直很穩定,時間距離與我而言通通不是問題,只要心中堅定,我們還會有很長的時間相守。

我們在天臺上擁吻,在萬家燈火璀璨星河下依依惜別。

我們互訴着愛意,他笑着和我說再見。

醒來卻再也不見。

現在我要親口問他一句:“我為什麽失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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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對任何形式的校園霸淩**,主角以暴制暴和“本質上沒區別貨色”的行為也是不可取的反面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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