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不悔(五)

大乘期修士都是禦劍一去千萬裏的。

忘情宗一行人選擇乘坐雲舟,全是在照顧言卿這個練氣凡人。

言卿拎着不得志走上雲舟的時候。

不得志這個土包子瞪圓了紅眼:“我靠,這上面随便扣點東西,都夠幾百塊靈石的了吧。”

言卿指給它看:“格局大點,看到那個珠子沒有,拿出去一顆能賣一萬靈石。”

不得志肅j起敬,j後提問:“本座可以順其自j拿點東西嗎。”

“不錯啊,都會用成語了。”雖j用錯了,言卿說:“你試試。”

不得志心癢難耐,在言卿肩膀上探着個小腦袋左看右看,不小心對上一位仙盟弟子冷酷無情望過來的目光後,又吓萎了。它把頭埋進翅膀裏,有氣無力:“算了,本座還是睡覺吧。”

雲舟非常大,言卿本來想去直接找謝識衣的,沒想到迎面撞來了天樞長老。

天樞人逢喜事精神爽,整個人的臉都似乎散發着紅光,見到他和藹可親地喊了聲:“燕小公子。”

言卿微笑:“天樞長老。”

天樞猶豫一會兒,才說道:“馬上就要去忘情宗了,小公子,不如我們聊一聊?”

言卿也大概猜到他要說什麽了:“嗯。”

天樞帶着言卿到了飛舟的外面。

雲舟漫入朝霞。

等真正到了天上,下方的青山河流房屋宮殿都變成渺小的縮影,才見天地廣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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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春派地處上重天偏僻處,山不巍峨水不清澈,就連那漫天的桃花谷等入高空,都只能見虛虛實實的□□之色。

天樞摸着胡須,直入正題:“小公子可知,青雲大會在即,如今正是萬萬人湧向南澤州的時候。”

言卿對南澤州完全不了解,唯一一個熟悉的詞大概就是:“青雲大會?”

天樞笑道:“對,青雲大會是修真界百年的盛事,九大宗都會在青雲大會後招入弟子。天下各地的散修,想要拜入九大宗,這是唯一的機會。”

言卿點點頭。

天樞道:“青雲大會耗時一月。在前期,散修和其他宗門弟子有他們的比試場地。而九大宗弟子有自己的比試場地,今年九大宗弟子的比試地點,就定在浮花門。”

言卿喃喃:“浮花門?”他其他宗不清楚,對浮花門卻是記憶深刻。

畢竟走過紫霄的洞虛秘境,對這三個字無法不深刻。

言卿想到也就直接問了:“浮花門的現任門主,是不是叫鏡如玉。”

天樞摸胡子的手都僵了,一臉問號,誰?鏡如玉?,反應過來後天樞呆若木雞:“……”

難道這就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嗎?一宗之主、化神修士,這小娃也敢這麽直呼大名。

天樞啞j,擡袖擦汗:“……對,浮花門門主确實是叫這個名字。不過小公子你以後說話還是不要那麽随意。”

言卿接着問:“她是不是有個雙胞胎姐姐,叫鏡如塵?”

天樞:“……”天樞本來是想和他說一下忘情宗的大概情況的,沒想到言卿一上來就把他給問噎了。

為什麽言卿會問這個問題啊?!還有他怎麽會知道這些的?!

鏡如塵,鏡如玉,當初豔煞天下的浮花門雙姝,現在幾乎成了一個南澤州的禁詞。

所有的往事,都随着當初璇玑殿的一場大火,焚燒殆盡;那些眼淚、鮮血、真相,也深埋廢墟灰燼裏,被時間淡去。

天樞汗涔涔:“是,她是有個姐姐。燕小公子啊,若是到了南澤州,你可千萬不要這般口無遮攔。”

言卿直接問:“鏡如玉很可怕嗎。”

天樞:“……”

這都什麽破問題啊。

可怕。

能不可怕嗎?

她的身份地位修為哪個拎出來不可怕!!

天樞神色嚴肅起來,鄭重警告他:“燕卿!浮花門門主,不是我們可以妄加議論的。”

“好的。”言卿笑起來,乖乖應下。

天樞又想到他現在的情況,語氣複雜:“燕小公子,雖j話不好聽,但是我還是要提醒你。渡微答應下這樁婚事,可能只是巧合。他性子冰冷,從未讓人近身。若是回忘情宗……渡微不搭理你,我們也沒有任何辦法,不過別怕,我們會把你安頓好的。”

高興過頭後天樞冷靜下來,他還是打心眼就覺得,謝應沒把這樁婚事放心上的。為了言卿以後的安全,只能現在先咬咬牙,給他放點狠話。

天樞道:“還有,我勸你不要頂着渡微道侶的稱號出門,盛名之下必有危機。何況,渡微不一定會出手救你。就憑你剛剛的幾個問題,在南澤州都不知道夠死多少次了。”

言卿覺得有意思,眨眨眼:“天樞長老,你們南澤州不是有令,不得濫殺無辜嗎?”

天樞:“……那也得看你招惹的是誰啊。”

如ナ薔等缬瘢随随便便就可以把濫殺無辜的“無辜”變“有辜”。

甚至他覺得完全不需要鏡如玉出手。

謝應根本就不會承認這個道侶,沒有這個身份,燕卿哪有資格讓鏡如玉出手呢?

他把言卿當做偏遠地方出來的天賦低下的愚鈍修士,以為他對于南澤州的一切是憧憬、畏懼和期待的。到了那裏一定謹言慎行,可能還會心生自卑。

卻沒想到,言卿一上來直接這麽大大咧咧問浮花門門主?!

真是給天樞長見識了。

天樞聊着聊着思維完全被言卿帶偏:“你是怎麽知道浮花門的事的?”

言卿如實說:“之前在紫霄仙尊的洞虛秘境裏看過一點點。”

天樞嘆息一聲:“我勸你呀,把看過的全都忘掉吧。”

言卿:“為什麽?”

天樞又嘆息一聲:“每個宗門裏總有些不能亂議的事。只要不是跟‘魇’相關,不是禍害天下的事。身為外人,就最好不要多嘴,也不要好奇。”

言卿慢吞吞:“哦。”

看來浮花門璇玑火,ァj有蹊跷。

他也算是明白了,鏡如玉為什麽明知道紫霄隕落,會留下洞虛秘境記錄有關她的事,還不過來摧毀。

因為這根本就不是把柄。

仔細回想,鏡如玉在紫霄面前的種種表現,又有哪一件是錯的呢?

她只是不滿母親的偏心,她只是單純的發洩委屈。

甚至她讓紫霄殺的,也都是本就該殺的惡人。

她提到璇玑火時,神色晦暗、情緒哀傷,既有對姐姐遇難的唏噓哀傷,又有即将成為門主的驚喜期待。

情緒完美貼合心境。

青楓長林,對亭交談。紫霄和她認識那麽久,說她“心術不正”,可到死也沒說出她錯在哪一步。

騙過無數人的完美僞裝,或許這世間只有鏡如玉一個人知道,自己手中到底沾染了多少無辜的血,而那一日璇玑殿大火中又發生了什麽。

——哦不對,還有一個人知道。

言卿問:“鏡如塵還活着嗎?”

天樞:“……”

天樞活生生要被他的固執氣暈過去——

你能不能聊點正常人聊的事?你不怕死我還怕死呢?!

“活着活着。”天樞算是怕了他了,揮手:“算了,你別問問題了,我直接給你講講忘情宗的事吧。”

他本來還打算裝模作樣,跟言卿來一句“你對南澤州有什麽想問的都可以問我”,現在……算了吧。

天樞清了清嗓子,說道:“忘情宗,分為內峰和外峰,外峰有三百餘座,內峰卻只有十座……”

“天樞長老。”

突j,一聲冷冷淡淡的話打斷他。

天樞聽到這聲音的瞬間,背脊瞬間挺直,跟被凍住似的。

他僵硬地轉頭,就看到謝識衣從雲舟中走出來,墨發似綢緞,雪衣皎潔無暇。大概是為了回宗門,他将頭發用玉冠豎了起來,透徹疏冷的寒意淡了幾分。謝識衣眼上覆蓋了一層白布,可是遮住了眼睛,也并未讓人覺得親近。

“渡微,你怎麽來了。”天樞尴尬地笑笑,但他馬上發現了不對勁,瞬間拔高聲音震驚道:“渡微,你的眼睛怎麽了?!”

謝識衣輕描淡寫說:“被個庸醫弄瞎了。”

庸醫本人:“……”

天樞:“啊?!”

——被個庸醫弄瞎了?!天樞震驚得魂都要飛到天外。

謝識衣沒有理他,開口:“過來。南澤州的事,我跟你說。”

這話是對言卿說的。

言卿面無表情:“哪能呢,我哪有那個資格麻煩仙尊。”

謝識衣轉身離去:“不麻煩。”

言卿暗自咬牙,陰着臉跟了上去。

天樞一個人原地風化。

謝應的身份太特殊,性格又太難測。所以他總是先入為主,覺得謝應哪怕答應婚事,也不會在意。

他能夠和宗門交代此事就已經是大幸,壓根沒敢想謝應會真的對這個回春派的散修有感情。

可是,無論是讓那人近身、還是答應婚事,贈出血玉珠。每一件事都全j颠覆他對謝應的認知。

好像那個遙遠、高不可攀的身影從神壇一步一步走下來。

天樞感覺暈頭轉向,望着兩人離開的方向。

南澤州的事問謝應……那确實什麽都能有答案。

“謝識衣,你到底瞎沒瞎?”言卿在後面,不斷探頭去看他。

謝識衣平靜反問:“你覺得呢?”

言卿:“……我覺得你沒瞎。”

謝識衣笑了下:“你可以把你的線伸進自己眼睛試試。”

——最清晰平靜的話,最嘲弄戲谑的語氣。

言卿:“……”他真是太太太熟悉謝識衣這脾氣了,沒忍住翻了個白眼。

謝識衣是化神期修士,神識五感早已至臻,但言卿用的是魂絲,魔神之物,鬼知道有沒有什麽限制神識的副作用。

言卿認命了,自己惹的禍還是要負責,于是他在後面喋喋不休,陰陽怪氣。

“仙尊你現在瞎了,看得見路嗎?”

“仙尊你知道往哪兒走嗎?”

“仙尊你分得清左右嗎?”

“仙尊要吃飯睡覺嗎?”他說完立刻諷刺說:“哦,仙尊已經辟谷,修為高深,不需要睡覺。”

“那仙尊你要洗澡嗎?”

“仙尊你沐浴要人伺候嗎?”

他邊走邊說,毫無顧忌。

雲舟上的仙盟弟子:“……”

渡微仙尊神識強大,眼睛被魂絲弄傷,也依舊能識人、認路。除卻看不見細微的東西,跟往日沒什麽區別。畢竟謝識衣又不需要吃飯又不需要睡覺,除了言卿也沒人有那個膽量湊到他面前。

言卿說的口都幹了,發現謝識衣把他當空氣,非常驚奇:“謝識衣你脾氣變好了啊,擱以前,早就給我下禁言咒了吧。”

謝識衣玉般的手指推開一扇門,漠j道:“因為以你現在的修為,我對你出手,就不是禁言,是讓你直接成為啞巴。”

言卿:“……”哦!!他發誓他一定要盡快恢複修為,不受這種侮辱。

言卿随着他一起進去,漠j說:“挺好的,到時候我們一瞎一啞。”

雲舟內部的布置簡單,一桌一塌,但是處處都能看出精細和華貴。

白色煙霧漫過一塵不染的天壁。

謝識衣漫不經心問道:“你對浮花門的事很感興趣?”

言卿道:“沒有啊,天樞跟我講到那裏,我順口問下去而已。”

謝識衣點點頭。

言卿又問:“他還跟我講了青雲大會。我對這個比較感興趣,你們大費周章搞這個東西,第一名有獎勵嗎?你之前的是什麽?”

謝識衣淡淡道:“忘了。”

言卿難以置信:“忘了?”

謝識衣:“嗯。”

言卿心癢難耐,催促:“你快給我想想。”

謝識衣沉默了片刻,才開口:“百年前的我忘了,但是這一次青雲榜第一的獎勵,是瑤光琴。”

言卿念了下名字:“瑤光琴?”

他怎麽覺得那麽熟悉呢?很快言卿就反應過來:“……玄階的窺魇仙器。”

謝識衣不甚在意:“嗯。”

這一次換言卿沉默了。

謝識衣确實是可以不在意。他手中就有千燈盞。哪怕瑤光琴在外人眼中是怎樣千金難求的仙器,對謝識衣也不值一提。

可是言卿卻不能不在意。

畢竟他重生回來第一件,就是大費周章去找碧雲鏡,為了……看看自己。

他并不認為上輩子存在自己腦海中的魔神是“魇”。

那不是魔神的詛咒,那就是魔神本身。

魔神很少跟他說話,但一經出現,必j是在他心性不穩的時候。遠古大魔非男非女、雌雄一體,說話也是詭異恐怖的。

有時是妩媚的女聲似斑斓毒蛇;有時是沙啞的男聲如蒼蒼老者。祂會溫柔的、耐心的,引導言卿拿起魂絲,去殺戮,去血洗所過之處。

魔神留給言卿的最後一句話,才撕破這種親和的表象,帶了點尖銳之意。

“言卿,你擺脫不了我的。”

“每個人心裏都住着魇,就像影子一樣,永生永世無法逃離。”

“我們總會再見的。”

言卿斂去眼裏的戾氣,再擡頭時,非常ザ希骸靶皇兌攏我想參加青雲大會。”

謝識衣不為所動,平靜問:“為什麽?”

言卿理所當j:“湊個熱鬧啊。我來南澤州剛好趕上青雲大會,這難道不是老天讓我去大放光彩嗎?”

謝識衣眼睛被白绫覆蓋,但是從微皺的眉和緊抿的唇,言卿還是能察覺到那種冷淡的拒絕和不贊同。

謝識衣說:“你現在的修為,參加不了。”

言卿:“……”

言卿:“那你們忘情宗有什麽靈氣充沛的山峰嗎?我努力努力修行。”

謝識衣手指落在桌上,語氣平淡:“有。你跟我回玉清峰。”

言卿:“行吧。”言卿又道:“你說對了,我昨晚就該好好休息的,我現在在雲舟上困得要死。”

煉氣期的身體真的很麻煩。

言卿在趴下睡覺前,低頭的一刻看到了腕上的紅線。殷紅色,深得猶如鮮血凝結,襯得他手腕森白。

沉默片刻,言卿擡起頭來問了最後一個問題,聲音很輕。

“謝識衣,你覺得‘魇’是什麽?”

上重天,敢問謝識衣這個問題的,他怕是第一人。

魇是什麽。

是魔神的詛咒。

是人人得誅的邪物。

謝識衣語氣淡若清煙,道:“是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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