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不悔(六)
言卿喃喃:“是嗎?”
其實在他的認知裏,魇更像是一種病毒,一種寄生蟲。等它蘇醒發作,就會讓被寄生的人變成只知殺戮的怪物。這是來自上古魔神無解的詛咒,只能誅殺。
可從謝識衣嘴裏聽到“惡”。
言卿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魔神死前對他說的那句話。
——魇是永生永世無法逃離的影子。
所以真的是寄生那麽簡單嗎?
謝識衣似乎不是太願意聊這方面的事,轉移話題道:“你确定不休息嗎?忘情宗門前有一條長階,不得坐雲舟、不得禦劍,只能步行。”
言卿:“……”言卿又萎了,嫌棄了一通現在自己的練氣修為後,開始嫌棄忘情宗:“你們忘情宗怎麽屁事那麽多。”
謝識衣不理他,淡淡道:“你還有三個時辰。”
“哦。”
言卿趕緊趴下,他困得眼皮子都在打架了,一想到還要走忘情宗那見鬼的路就頭痛。隔着一方玉案,言卿靠在手臂上只能隔着清煙,看見謝識衣垂下的衣袖。雪白的魄絲暗轉流光,常年握不悔劍的手,冷若冰玉。
言卿沒說話,閉上眼,将所有的表情和情緒都隐于黑暗中。
紫金洲三家,四百八十寺,這些東西謝識衣只是簡單地跟他提了一下,可是以謝識衣現在身處的位置,能被他單獨提出來的,必然都是難以撼動的龐然大物。
紫金洲秦家還與十方城有聯系。
雖然十方城毀滅在大火中,但魔域城池林立、惡徒橫行,總有新的主城建立。
——秦家,到底要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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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舟到達南澤州上空,剛好費時一整天。言卿醒過來的時候,窗外的雲像是被火燒一樣,殷紅如血。他靠在桌上,從窗邊看去,能看到南澤州煙波浩渺、一望無際。上面的山峰島嶼星羅棋布,都籠罩在一層淡淡的霧裏。
那霧是靈氣濃郁至極所化,只是一眼,水光山色仙鶴長鳴,叫人仿佛靈魂都被洗淨般清透。
“到了?”
言卿探頭,對這裏還挺好奇的。
謝識衣:“嗯。”
他陪言卿在這裏坐了一天,起身往外走去,外面仙盟弟子畢恭畢敬地站成一排。
天樞在人群末端,喜氣洋洋道:“渡微,雲舟到了,我已經把你此次回來的消息禀報師門了。”
謝識衣難得皺了下眉:“告訴他們幹什麽?”
天樞心虛:“呃這,你難得回一次宗門。宗主和長老都挺高興的,我提前告訴他們。他們都說要專門出峰來接你。”
言卿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忘情宗這群人怎麽跟多年游歷在外的親兒子回家似的?
還舉門上下迎接。
可真有牌面。
謝識衣神色冰冷,反問:“出來接我?”
天樞:“呃……對。”
謝識衣沉默片刻,輕笑一聲,聲音漠然如冰雪:“真要接我,不如把那九千九百長階去了。”
天樞擡袖擦汗:“啊?那怕是不行,那是先祖定下來的規矩,這宗主都沒法子去啊。”
謝識衣譏诮地勾了下唇角,沒再停留,往外走。
言卿現在作為他的小跟班,當然要跟上。
入了忘情宗,那就是一衆當世大佬。大乘如牛毛,洞虛不勝數。為了安全起見,言卿把不得志藏進了袖子裏,讓它能睡就睡。
謝識衣口中的長階,言卿見到後,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這不是一般的山階,是雲階。從一處懸崖上空飄浮而立,玉色臺階橫于長霧裏,九千九百層,直直通往蒼穹之上。
言卿往下看了眼萬丈高空,吐槽:“這真的是給人走的嗎?我一個練氣期掉下去會死的吧。”
謝識衣平靜說:“能走到這裏的,沒有人是你這個修為。”
言卿咬牙切齒笑:“哇,那我豈不是你們忘情宗開宗最特殊的貴客?”
謝識衣不置可否。
忘情宗十座主峰,三百餘座外峰。今日在收到天樞的消息後,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震驚和狂喜。
謝應成為仙盟盟主後,已經離開不知道多少年了。
沒想到如今年年寂靜空無一人的玉清峰,竟然等回來了他的主人。
忘情宗宗主樂湛仙尊推開主殿的大門,迎面就撞上了彩玉峰峰主,席朝雲。
修真界有容顏永駐的辦法,但是席朝雲卻選擇以婦人的一面示人。
她荊釵素顏,朝樂湛笑了笑,聲音欣喜道:“渡微回來了。”
樂湛點頭,似嘆似笑:“是啊,我還以為以後只能在霄玉殿見他了呢。”
席朝雲與樂湛一起往外走,一路上飛鳥白鶴振翅,兩人身上是忘情宗标配的藍白衣袍,男子潇灑儒雅,女子溫婉窈窕,穿行松花青竹間,步履間似乎都有星輝浮動。
這是化神期修士,與天地感知的能力。
席朝雲眉眼間滿是笑意,輕聲說道:“轉眼就兩百年,好快啊。我現在還記得渡微第一次來宗門的樣子呢?”
樂湛揶揄說:“怎麽可能不記得呢,他上宗門的那一日,血差點把忘情宗外九千九百長階染了個遍。”
席朝雲失笑:“我就記得他那時日渾身是血,臉色蒼白,拿着不悔劍、一言不發地往雲梯上走。我當時喊他,讓他停下改日再上山也不遲,他不聽。”
樂湛不以為意:“渡微那時封閉五感,怎麽可能聽得見你說的話呢。”
席朝雲:“封閉五感?”
樂湛道:“嗯,你沒見他當時失魂落魄的樣子嗎,就是徹底封閉了自己的五感。他也不知道從哪經歷過一場惡戰,經脈受了重傷,骨骼碎了好幾處,衣上發上都是鮮血。我見渡微傷勢,覺得他應該是提不動劍,也走不動路的。可那個孩子就是抱着劍,沉默着不說話,一步一個血腳印,走完了那九千九百條臺階。”
席朝雲抿唇想到那一幕還是有些于心不忍,嘆息一聲抱怨說:“你說,渡微是你在人間選中的孩子,什麽時候來忘情宗都行。為什麽那一日偏要那麽固執呢。”
樂湛伸出手,一片綠葉落在他掌心,猶豫很久,輕聲道:“……我覺得,渡微當時,應該是真的找不到去的地方了吧。”
席朝雲:“嗯?”
樂湛說:“其實我在人間救下渡微時,就跟他說過,以後有需要随時可以來忘情宗找我。可是之後數十年,這孩子都沒出現。當時渡微已經被廢了修為,被碎了靈根,在障城被家族遺棄、被衆人所指。但在那樣無助絕望的境地,這孩子也沒打算向我求助。”
席朝雲啞然:“這,确實像渡微的性子。”
樂湛淡淡一哂:“是啊。所以我也好奇,為什麽那一晚渡微會來忘情宗。上雲梯時,又會那麽狼狽。”
“那血一路蜿蜒而下,足足九千九百階。他最後上來時,靈力潰散、體力不支,感覺下一秒就要跪下來。我去扶他,他也僵得跟木頭一樣。我把他帶到了玉清峰,問他是不是要拜入我門中,他也只是點頭,什麽話都不說。”
席朝雲越聽眉頭皺得越深:“渡微當時到底怎麽了?”
樂湛抿唇,說:“我不知道。”
他在人間游歷時,看那個孤身走過春水桃花路的少年,就為其心性所動。
他很少見那個渡微狼狽的模樣。
哪怕是春水桃花那條熙熙攘攘、步步審判的人生長廊,少年也冷靜從容,不見一絲局促或者憤怒。
之後拜入忘情宗,更是成為一個修真界遙不可及的傳說。
永遠的天之驕子,永遠的高居雲端。
墨發永遠一塵不染,衣衫永遠潔白勝雪。
好像那一日,渾身鮮血塵埃,孤身走過九千九百階的少年,只是一場夢。
“說來,還有一件事,”樂湛所過之處,青竹自開,雲霧湧散,騰讓出一片空空仙家之地。
他思緒延伸,笑道:“玉清峰種着很多梅花,那一晚我讓渡微先好好休息,可是他低着頭不說話,我走後也一動不動。一個人站在崖邊,對着那隔岸滿林的梅花,靜立了很久。”
“玉清峰多雪,我看他發絲眉眼都要被雪染白了,還是沒離開,不知在想什麽。”
席朝雲試問:“這般反常,你說,會不會是那一日渡微有至親離世?”
樂湛搖頭:“沒有,渡微在障城的時候就孑然一人了。”
席朝雲越發困惑。
樂湛笑說:“但渡微那時雖孤僻寡言,什麽都不說,我能察覺到,他心裏其實很迷茫。他根本不知道該去哪裏,才一步一步來了忘情宗。”
席朝雲再度詫異,失笑:“迷茫?真是有意思。你我看着渡微長大,可沒想過這個詞會出現在他身上。”
無論以前是驚才絕豔的首席弟子,還是現在主張生殺的霄玉殿主。謝應在他們眼中,一直都是冷靜自持,矜貴從容的。
天之驕子當如是。
那一晚染血的長階,和落不盡的梅花,沒人知道是為了什麽。
二人自內峰來到外峰。路上不知道吓傻了多少忘情宗弟子。
鳳凰仙鶴長唳盤旋。
清風扶山,雲霧照空,弟子們恭恭敬敬跪了一路。
樂湛和席朝雲随手邊招來一片霧,衣袂翻飛,落步雲上。
“走吧,去接一下渡微。”
從踏上第一階的時候言卿就開始內心罵忘情宗了。
你們堂堂天下第一宗連豎個圍欄的錢都沒有嗎?
這樣怎麽讓客人上門拜訪!
不過又想到謝識衣那句:能走到這裏的,只有他是這個修為。
言卿沉默,呵呵冷笑兩聲:看來忘情宗不是很稀罕他的拜訪。
天樞在後面小心叮囑:“燕小公子你走慢點啊,記得看路。”
言卿揮手,吊兒郎當說:“放心吧,我又不瞎。”他說完這話,忽然愣住了,偏頭去看謝識衣。
謝識衣眼睛上還覆着白绫,衣袂遙遙,卷着雲霧白花。他現在眼睛被魂絲所傷,神識只能探尋大概的路,細節的臺階不一定能看清。
言卿為自己闖下的禍買單,非常熱心腸:“仙尊,要不要我帶你上去啊。”
天樞:“?”
這雲梯對渡微來說,沒走過千遍,也有萬遍了吧?到底誰帶誰啊?
謝識衣惜字如金:“不需要。”
言卿好奇:“你确定你能看見臺階?”
謝識衣沒理他,勁直走上了雲梯。雪色的衣袍拂過雲梯,留下化神期的霁月清輝。
他對這一條路好像熟悉的不能再熟悉,言卿真懷疑他在裝瞎。
言卿加快步伐走到了他前面,心想自己,總不能落後給一個瞎子吧。但因為頻頻回頭想看謝識衣是不是裝瞎,所以不留神,有一條臺階差點踩空。
言卿落空的一下,差點把不得志給甩出來,萬幸手腕被謝識衣握住,二人在萬丈高空駐足。
其實言卿真掉下去也不會出事,但是想了想,還是沒掙脫開。
謝識衣語調清冷說:“我覺得,你才該帶上這塊布。”
言卿沒理會他的諷刺,好奇:“謝識衣,你到底瞎沒瞎啊?為什麽走臺階都沒問題。”言卿又繼續吐槽:“這能怪我?就忘情宗這個雲梯設計,誰第一次走不會有問題啊。”
簡直反人類。
謝識衣沒說話。
言卿來了興趣:“謝識衣,你第一次走雲梯的時候,怕不怕?”
謝識衣皺了下眉。
言卿說:“你七歲在屋頂練個禦劍都能把自己眼睛摔瞎,第一次走這條路真的沒問題嗎?”
言卿想到什麽就直接問了:“還有,你拜入忘情宗的時候,是不是特別風光。”
應該挺風光的吧。
琉璃心,不悔劍。風華絕代,天下第一。
他們在神隕之地分道揚镳。謝識衣去了忘情宗,他去了魔域。
其實剛分開那段記憶言卿并不想回憶。
因為那時魔神剛纏上他,他也剛得到魂絲。跌跌撞撞初入魔域,面臨的是漆黑永夜裏,無數雙貪婪惡毒的眼。魔域惡徒遍地,處處是鮮血厮殺。
他一人走過屍山血海,走過漫漫長夜。可紅線在指間一圈一圈纏到最後,才發現……最後最可怕的敵人——原來是自己。
言卿将腦海裏詭谲瘋狂的畫面抛之腦後,重新看着眼前的澄澈湛藍的天空,眨眨眼,笑道:“應該是很風光吧。”
謝識衣語氣平靜:“你可以試試。”
言卿指着這條雲梯:“雖然忘情宗的待客之道不怎麽樣,但是儀式感很強啊!就像登仙梯一樣,上方是大道盡頭,下方是芸芸衆生。我猜,那時你就從第一層臺階走上去,一步一步,成為天下第一宗的首席弟子,風光無限。”
謝識衣聽完,低聲笑了下,涼薄輕嘲:“是嗎?”
言卿:“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