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不悔(八)
席朝雲愣住:“故人?”
故人這個詞說輕也輕,說重也重。
可是席朝雲想不明白,渡微的過往生平是怎麽冒出這樣一個故人的。
渡微在人間就已經一無所有,連春水桃花那條路也是孤身一人走過。衆叛親離,齲齲獨行。之後到了上重天,更是從未讓人近身。空空寂寂玉清峰,常年只有飛鳥經過。若說是出門游歷認識的,也不太可能。渡微心若冰雪,無關緊要的人、無關緊要的事,不會看一眼。
哪裏來的故人呢?
席朝雲目光落向言卿,這一次眼中真真切切多了些驚訝,忍不住問道。
“小公子,你們和渡微以前認識?什麽時候認識的?”
言卿心想:很早很早就認識了。
在天下誰都不知道謝識衣的時候,就認識了。
可是他面對席朝雲,停頓了片刻,還是選擇露出一個微笑,眼睛彎起道:“就在前不久,長老,我和渡微仙尊應該算一見如故。”
一見如故,也算是故人吧。
席朝雲還欲問些什麽。
樂湛先拉住了她,把視線放到了謝識衣被白绫覆住的眼睛上,眉心緊鎖道:“渡微,你的眼睛怎麽了。”
謝識衣早就料到了會有這一問,平靜道:“閉關時,出了點事。”
樂湛更為憂慮:“嚴重嗎?”
謝識衣說:“不嚴重,休養幾天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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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湛舒口氣:“那就好。”
這時天樞也從九千九百階爬了上來,見到席朝雲和樂湛二人,先恭恭敬敬做了個禮:“宗主,席長老。”随後站起身來,喜笑顏開,頗有幾分邀功的意味道:“你們看,我沒說錯吧。渡微真的要回宗門住段時間。”
樂湛揚起唇來,他樣貌儒雅英俊,眉眼頗具仙風道骨,轉身問謝識衣道:“渡微這次打算回來多久?”
謝識衣沉默片刻,說道:“未定。”
席朝雲柔聲說:“回來多待一會兒也好。之前你一直呆在霄玉殿,誅魔大陣上風雪萬千,我一直很擔心。”
言卿走完九千九百階後,本以為自己會很疲憊,可沒想到見到樂湛和席朝雲後,卻又整個人安靜下來,連累和困都感覺不到。
他在旁邊繞着紅線,看着忘情宗的梅花,再看着從雲端緩緩走下的男女。他們二人皆是揮揮袖便會讓整個上重天抖一抖的當時大佬。可在謝識衣面前時,卻像是久等孩子歸鄉的父母,眉眼間全是溫柔笑意。
言卿在前面把忘情宗的待客之道吐槽了個遍,卻沒想到,真正見到天下第一宗的宗主——人竟然比他在回春派的掌門還要親和?
當然,估計都是沾了謝識衣的光。
從這練武臺上黑壓壓跪着的一衆大氣都不敢出的忘情宗弟子,就能知道樂湛宗主可不像他表面這樣儒雅溫和。
謝識衣說:“我先帶人回玉清峰,你們若有事傳信與我。”他已然從當年的天才少年長大成權傾天下的仙盟盟主,雖在師長面前收斂了許多,可字裏行間還是會不經意透漏一些說話的習慣。
席朝雲颔首,溫婉一笑:“好,你回峰吧,我百年未曾見你,現在見着終于安心了。”
樂湛開口:“渡微,你的玉清峰都空了一百年,現在重新住進去,要不要我安排些下人過來。”
謝識衣:“不用。”
言卿還在打量忘情宗的三百餘座外峰呢,突然聽到謝識衣的聲音:“走吧。”
“哦。”前方梅花落了一地,雖然不如雲階上漫漫一路成紅毯,也依舊嬌豔燦爛無比。
言卿能察覺到背後有萬道目光。
屬于樂湛和席朝雲的,是複雜好奇,是欲言又止。
屬于那寫跪在地上大氣不敢出的弟子的,是天驚石破,是難以置信。
為那熟悉又遙遠的名字。
“宗主,席長老。”天樞見兩人出神,小心翼翼喊了聲。
席朝雲收回視線,眉眼間的溫婉之色褪去,說道:“天樞,你把在回春派發生的事,都跟我們說一遍。”她笑起來輕柔動人,可不笑的時候,化神期的威壓也似料峭寒風。
天樞對這位太上長老又懼又怕,擦擦汗道:“席長老,那小娃就是拿令牌向我們提出嫁與渡微的人。渡微為調查紫霄的事去了回春派。在那裏,答應了這樁婚事。”
席朝雲語氣詫異:“渡微答應了?”
天樞:“是啊,這還把人帶回了宗門呢。”
樂湛和席朝雲對視一眼。兩位年愈千歲的大佬一時間都沉默不言。天樞看着二人的臉色,多多少少也能理解他們的心情。
席朝雲鎖緊眉頭。
倒是樂湛還是看的開一點,嘆息一聲,笑着安慰她:“別多想了,你不覺得,渡微剛剛上雲梯的那段路,是他百年來最随性的時候了嗎。”
席朝雲微愣,轉身,目光望向那漫漫雲梯。
梅花翻卷,蜿蜒鋪成紅色長廊,她一時間晃神,其實剛剛看着渡微牽着那個青年一步一步上階時,她就有種錯覺。仿佛那是人間的紅妝十裏。梅花細雪,蒼天以證白頭同心。
玉清峰是忘情宗十大內峰之一,占地中南。謝識衣帶他走的應該是條不為人知的小路,一路上也沒撞見幾個忘情宗弟子。
言卿這一天頭就沒停過,歪頭左看右看。
看花看雪,看樹看鳥,像是要把那段他遺失的有關謝識衣成長的歲月,自己在腦海中亂七八糟拼湊個遍。
天地肅白,群山險壑。
言卿往上看,絲毫不吝啬地發出贊美說:“忘情宗不愧是天下第一宗,風光确實好。”
謝識衣道:“玉清峰有一處寒池,你可以在裏面先洗經伐髓。”
言卿驚了:“你峰內還有這麽厲害的池子?”真不愧是首席弟子。
謝識衣沒回答,又問:“你上輩子是怎麽修行的。”他頓了頓,加了句:“到魔域後。”
到魔域後怎麽修行的。
胡亂修行啊……
但言卿怎麽可能跟他講這個,眨眼思考了會兒:“引氣入體啊。怎麽,難道你們上重天修行已經另辟蹊徑了?”
謝識衣:“你若是重塑根骨,不能這樣修行。”
言卿對自己恢複修為的事,其實從重生開始就有了計劃。
修真界人人都把根骨看的特別重要,可修為至洞虛期得窺天命才會明白,肉體凡胎不過是容器。優異的靈根頂多讓靈氣更易入體罷了。
到最後,真正重要的,是對天地靈氣的感知。熟知自己的五感、熟悉自己的神識,以最合适自己的方式,将其淬煉入丹田。
不過他現在煉氣期,從頭開始修行,必然也是條漫漫長路。
言卿聽謝識衣說這話,還有些困惑:“為什麽這樣不行?”
謝識衣說:“你現在的丹田,接納不了太多靈氣。”
言卿:“……真的?”謝識衣現在是化神期巅峰,天下第一,說的話還是很可信。
謝識衣淡淡道:“你需要先碎丹。”
碎丹?粉碎丹田?
言卿:“那是不是很痛?”
謝識衣語氣在山林間很輕,靜靜說:“不痛。”
言卿:“哦。”
樂湛說玉清峰百年無人,還真的就是百年無人。
峰回路轉,是皚皚一地的雪,布滿堆積散落的枯枝落葉。
不得志睡得昏天地暗,終于又醒了,覺得言卿袖子裏悶,拿爪子戳了戳他。
言卿見四下無人,幹脆把它放了出來。
不得志高高興興出袖子,還沒來得及發表感嘆呢,一擡頭看見旁邊的謝識衣,所有話咽回肚子裏,縮到言卿肩膀上,安靜如雞。
謝識衣帶他到了玉清峰的主殿,這裏華麗寥闊,清冷得只有長風回旋的聲音。言卿首先看到的是,玉清峰那藏在雲海霞霧裏的一林梅花,與之相比,忘情宗宗門前的梅花顏色都要稍遜很多。
這裏是靈氣正中心,生養的梅花,顏色也格外殷紅。梅花立于懸崖間,前面有一塊石碑。言卿被石碑吸引視線,剛想探頭去看清楚上面有什麽字。
謝識衣便拽着他的手腕把他拉了過來,對他說。
“玉清峰有無數陣法,不要亂動。”
言卿:“哦。”
謝識衣穿行回廊,把他帶到了一間廂房內,使了個小法術,屋內隔開了外面寒風細雪,屋內暖洋洋的。言卿一介凡人,到裏面才感覺到了新生。紗幔床褥都看起來明貴舒适,裏面的溫暖和幹燥更讓困倦,他一下子舟車勞頓的疲憊潮水般湧上來。
謝識衣擡袖,一盞幽微的燭火亮起。他淡淡道:“你先睡會兒,我出去處理一些事。”
言卿以前也不是嗜睡的人,但不知道為什麽,現在就困得離譜,随口問了句:“你要去哪兒?”
謝識衣步伐微頓,說:“就在外面。”
言卿點點頭。他很久沒有這樣毫不舍防備的時候了,身心全然放松的時候,困意是真的會加重。
窗外隐隐約約傳來梅花下落的聲音。
不得志氣到咬翅膀,震驚失色說:“你怎麽跟他回家了!!”
言卿說:“嗯,這是你的新家。看看,喜歡嗎。”
不得志:“……”不得志氣到離家出走,但是又走不出謝識衣布下的陣法,只能憋氣蹲在房梁上。
言卿沒理他,上了床,就感覺陷入一片雲裏,阖目而眠。
回春派。
衡白沒有跟着天樞他們一起乘坐雲舟回去,因為他被留下來處理一些後續的事。
将洞虛秘境封閉,再将紫霄的遺物收集完畢後,他一轉身,看到眼眶微紅的白潇潇,沒忍住翻了個白眼。
天樞那個聞名三百座峰的老好人都被整怕了,選擇溜之大吉,把爛攤子留給他。可想而知,這少年有多恐怖。
衡白冷漠道:“別哭了。”
白潇潇其實也不想哭,但是他就是委屈,聽到衡白的話,賭氣地咬住嘴唇,不再說話。
衡白的尖酸刻薄在忘情宗是出了名的,他将時怼劍的粉末裝在一個盒子裏,又是一個白眼:“你難道不知道你哭得其實很招人煩嗎?”
白潇潇吸吸鼻子不說話了。
衡白說:“扭扭捏捏,哭哭啼啼,我說你眼淚怎麽那麽多啊。”
白潇潇沒忍住,嘟囔一句:“又不是我想的。”
衡白冷眼看着他。其實剖去一切看小醜看笑話的心情,重新審視白潇潇這個人,他覺得還挺新奇的。貪婪也罷,嫉妒也罷,竟然全然寫在臉上,一眼能望穿全部心思。
南澤州這樣單純的人很少見了。
衡白一個人被丢下來,失去了和敬仰的謝師兄一同回宗的榮幸。現在心裏煩着呢。白潇潇送上門來,他沒忍住又刺了兩句:“你身邊不是還有一個未婚夫嗎,那麽眼巴巴饞令牌幹什麽,就這麽忠貞不二?”
白潇潇被拆穿心思,眼眶微紅,卻固執道:“我沒有饞那塊令牌,我只是不喜歡燕卿那樣的行為。”
衡白譏笑:“你連我都騙不了,你覺得你還能騙過誰。”
白潇潇不說話了。
衡白道:“天樞本來是答應帶你回宗門的,只是沒想到謝師兄也要一道回去。你這樣的人,他可不敢讓謝師兄再看到。”
白潇潇眼眶更紅了,握緊拳頭。
衡白冷冷俯視他:“我那時也真是挺佩服你的,那樣愚蠢的心思,你居然就這麽明明白白展現在謝師兄面前。”
“你當他是什麽人?”
“白潇潇,我可以告訴你。世上如果真有人能騙過謝師兄,只會是他自己,或者是他自願。”
衡白拎着盒子往外走,一秒都不想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呆。
白潇潇在後面沉默很久,忽然輕輕開口:“你們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衡白抽了抽眼角。
白潇潇擡袖擦眼淚,語氣輕微:“我現在受到的所有屈辱和委屈,都只是因為我救了前輩嗎?”
衡白又抽了抽嘴角。
他算是明白天樞為什麽逃之夭夭了。
衡白在離開前冷冷道:“你受的所有屈辱和委屈難道不是你咎由自取嗎?以及,你體內有紫霄留下的功力,這樣的機緣,常人非歷十方生死不可得。你還有什麽不滿。”
白潇潇擦眼淚的動作止住了,喃喃:“紫霄前輩的功力?”
衡白的劍落到他足下,他抱着裝劍輝的盒子離開,不願再搭理他一下。他是忘情宗的長老,對機緣一事早就看得很透。是福是禍,全看造化。
謝識衣走後,滿山谷的桃花都謝了。光禿禿的枝丫朝向天空,依舊是那落魄荒涼的回春派,好像那一日的桃花落雨都只是一場夢。
他坐在石頭上,擡頭還是青灰的方寸之地,困住視野、困住思維。
一片枯葉落到了白潇潇的發上,他下意識擡頭,看向了衡白離開的方向。
那裏是……南澤州。
謝識衣坐在玉清殿的玉臺高座上。一只蜂鳥穿行過巍巍風雪灼灼梅花,駐留在他手邊。
他伸出一根手指,蜂鳥用喙輕啄他的指甲。
層層加密的傳音漫散在宮殿裏,肅殺冰冷。
“盟主,您吩咐下去要殺的人,我們已經殺完了。”
“紫金洲秦家秦長風,秦長天;蕭家蕭落崖,蕭成雪;流光宗殷關,殷獻。悉已魂燈熄滅。”
謝識衣玉般的手指再一轉。蜂鳥碎為齑粉,被長風卷過。
他的手适合握劍,也适合握筆。劍尖所指處處是白骨,朱筆所寫字字是殺機。
白色的绫布覆蓋住雙眼,雪衣無塵,墨發垂散,疏離清貴如天上仙人。
只有極少人知道,這樣雙手不染纖塵的仙人,染了多少血。
睡了一天一夜,言卿睡醒還是覺得腰酸背痛,九千九百階真不是人能走的。不得志在認命過後,已經學會了自娛自樂,一個人蹲在牆角玩泥巴玩雪。
言卿頭發亂七八糟散着,毫不顧形象地打了個哈欠,赤着腳往外面走。
不得志翅膀死死抱着他的頭發:“凍死我了凍死我了,這雪啥時候停啊?!”
言卿懶洋洋說:“這個你要看峰主的心情了。”
他的步伐一踏入主殿,四下的青銅鈴铛就開始響動。
謝識衣似乎也毫不意外。
言卿抱着不得志,站在宮殿門檻外,看他高坐殿堂,一時間恍惚了下。
其實很早以前,他都覺得謝識衣骨子裏亦正亦邪。哪怕将來不為禍天下,也不會成為一個好人。沒想到,他一步一步成為了現在清風霁月的渡微仙尊。
謝識衣見他醒來,起身,往下走,衣袍像雪覆蓋臺階:“去寒池吧。”
言卿:“哦。”
他們走過挂滿青銅鈴,飄着梅花白雪的長廊。
言卿可能是睡過頭,大腦有些昏,沒忍住一看再看謝識衣,最後鬼使神差輕聲問:“謝識衣,你為什麽這麽幫我?”
他很難去定義他們之間的關系。
這個問題,就像是把那層薄薄的霧驅散。
逼着二人久別重逢,重新清醒冷靜下來。
謝識衣平靜道:“為什麽這麽問。”
言卿想了想,如實說:“因為想知道答案。”
謝識衣沉默片刻,随後輕輕一笑,語氣難測說:“言卿,很少有人能不付出代價,從我這裏得到答案。”
言卿揪着不得志的翅膀,不說話。大概是前面他們的交談太過随意,仿佛時光倒流,回到毫無間隙的舊日。
所以當言卿跳出這刻意維持的溫馨幻覺,謝識衣自然而然流露出了屬于現在的鋒冷。
言卿:“代價?”
謝識衣輕描淡寫說:“寒池在梅林中,我在外面等你。”
言卿并未随着他轉移話題:“代價是什麽?”
謝識衣見他那麽執着,聲音清冷,漫不經心道:“真想知道,回答我三個問題。”
言卿:“啊?”
謝識衣前面看似對他耐心極好,縱容他每一言每一行,可是并不代表,他是個溫柔的人。相反真正的謝識衣,從來都是強勢逼人的一方。
謝識衣的聲音清晰平靜:“為什麽不離開回春派?為什麽在洞虛秘境中出手?又為什麽,對這個問題那麽執着。”
為什麽不離開回春派?
既然想要看南澤州的風光,重生後就該走。
為什麽在秘境中出手?
前面故意裝瘋賣傻不想被他認出,最後功虧一篑。
為什麽對這個問題那麽執着?
——我為什麽幫你的原因,很重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