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不悔(七)
九千九百階。對于凡人來說好像遙不可及,可對修士而言,不過是一段較為漫長的路罷了。
越往高空走,言卿就越興奮,雖然不知道自己在興奮啥。
這一步一步登仙梯,好像他隔着遙遠的時空,和少年時的謝識衣一起走過。這叫什麽,與有榮焉?
不得志醒了。從他袖子裏鑽出來,往下一看身處萬丈高空後,直接魂都吓到九霄雲外。瞬間又把腦袋鑽了回去,當做什麽都不知道。
打個哈欠,繼續睡覺。
忘情宗山門前種滿了梅花。此處地勢高,溫度冷,這個時節梅花也漫山遍野開着。雲梯旁是巍峨高聳的數十座外峰,梅花就開在每一座山崖懸壁上。紅色的,燦若雲霞。
花瓣随着清風拂過天地人間,施施落到雲階上,鋪成一條紅色的路。
言卿看着地上,發出疑問:“為什麽你們忘情宗種着那麽多梅花啊。”
謝識衣步伐掠過之處,梅花花瓣自動散開,他冷淡道:“你問題真多。”
言卿前面就已經掙脫開了他的手,一個人走着。聽他這話也不生氣,左顧右盼,還真像個土包子進城一樣,對這裏處處充滿好奇:“這梅花是一年四季都開嗎?你來的時候地上有梅花嗎,也是這樣紅成一路嗎。”
謝識衣沉默會兒,輕描淡寫道:“忘了。”
言卿當即嘲諷:“哇,那你忘性很大啊,什麽都能忘。”
謝識衣說:“看路。”
言卿翻個白眼,可是越走越高,他也真得留心一下。越往上,花瓣堆積的越多,他踩在這花瓣上能明顯感覺到下陷的感覺,軟、輕,跟毯子一樣。
謝識衣說:“快到了。”
言卿:“到了?門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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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卿擡頭,沒有看到門,卻和一衆人驚訝的、奇怪的視線對上。忘情宗宗門前不遠處是個練武場,很多弟子會在這切磋修行。
如今他們的到來,直接打破了這份寧靜。
人很多。
白衣玉冠,藍色薄紗,都拿着劍,散開在雲梯盡頭,張大着嘴巴看着他們。
言卿:“……怎麽那麽多人。”
謝識衣有神識,早就感應到了,但他習慣了被人注視,并未覺得有什麽。衣袍勝雪,一步一階走上去。
謝識衣閉關百年,如今又是蒙眼而行,外峰的這些雜役弟子不認識正常。
他們就看着這漫漫九千九百雲梯,兩人緩緩走來。前方的青衣人,墨發似瀑,眉眼如畫,笑起來風流動人,他腕上系着一圈紅線,若游絲曳向天外。後他一步的人,身形颀長,白绫覆眼,清冷肅殺難以接近,步伐之間似有銀光清輝流動。
衆人小聲交談,話語間是疑惑,可是眼眸裏滿是驚豔。
“這兩人是誰?怎麽從未見過。”
“前一人好像修為并不高,只有煉氣期,至于後面……後面那位,我看不出來。”
“不會是內峰的師兄吧?”
到了高處,梅花已經厚成重重的毯,将臺階本來的模樣掩蓋。
謝識衣停下步伐。
言卿看一眼,梅花堆積處,有些地方低、有些地方高,他眼睛完整,路都不好走,何況謝識衣了。哪怕謝識衣對這條路再熟悉,估計也奈何不了這錯亂起伏的梅花。
言卿對于自己犯下的錯還是勇于承擔的:“謝識衣,最後這段路不好走,我帶你走。”
謝識衣不說話。
言卿一噎,催促他:“你在猶豫什麽啊,手給我,難道被我牽着很丢臉——怎麽跟新娘子上轎似的。”
謝識衣輕輕一笑,慢慢說:“最後這段路,或許對你來說,才比較難走。”
言卿:“啊?”
謝識衣淡淡道:“臺階上有陣法。”
言卿:“嗯?”
他低頭看,就見一陣清風卷過,拂開那邊緣處厚厚堆疊的梅花。露出的不是紮實臺階,是虛無的空氣,一腳就能踏空。
言卿:“……”
言卿氣笑了,咬牙道:“我單知道你們忘情宗沒有待客之道,沒想到你們是想讓客人死。”
謝識衣說:“忘情宗從不迎客。”
言卿:“哦!”
謝識衣說:“手給我。”
言卿不太情願。
上面烏泱泱一群人看着,他被一個眼睛瞎着的人帶上去,那多丢臉啊?
謝識衣皺眉,淡淡問他:“你在猶豫什麽,新娘子上轎?”
言卿:“……”
這絕對是故意的絕對是故意的絕對是故意的。
言卿面無表情把手給他:“仙尊,希望你別帶我跳下去送死。”
謝識衣語氣若飛雪:“不會,我的師長都在上面看着。”
言卿:“……”
言卿差點狠狠一摔,瞪大眼,難以置信,一字一句:“什麽?你的師長?”
——能被謝識衣尊稱師長的,随随便便拎一個出來都是化神期吧?!
所以一群化神期大佬就在上面看着?!
言卿倒不是尴尬,而是擔憂和緊張。
他害怕自己暴露身份,直接面臨九大宗的追殺。
雖然他不用魂絲,也沒人會發現異常——但一個化神期他或許能瞞過,一群化神期呢?
言卿瞬間覺得四面八方的風都藏着重重危機,吹得他發膚戰栗。
或許是感知到言卿在擔憂害怕什麽,謝識衣冷靜道:“不用怕。”
謝識衣朝他伸出手,腕骨從堆疊的雪袖中露出,手指修長瑩白,精致如竹。
“牽住我。”
言卿心神皆亂,把手伸過去時,依舊郁悶忐忑——
上重天這些人活了不知道多久,火眼金睛的真的不用怕?他腕上系着魂絲雖然鎖住了一些氣息。可是魂絲本來就是魔物啊?真的不會被發現嗎?
但,所有電轉般的心思,都在被謝識衣帶着踏出第一步時煙消雲散。
踩過厚重的梅花,像踩過沉澱的歲月。
仙鶴清鐘遙遙傳來。
破開雲霧,也破開光陰。
言卿擡眸,望着前方,一時間愣住。
天光漫過山河萬裏,留餘晖燦爛。
梅花如血,鋪成鮮紅長毯。
這一剎那,他竟然恍惚覺得他們真在一條紅毯上,迎着無數人期待的目光,走向一生裏的永結同心。之前忐忑、緊張、害怕、擔憂的心情,竟然也詭異地貼合。
如同……魔怔。
萬丈高空,九千九百階,梅花缤紛,飏上九天。
樂湛和席朝雲到來前,本以為會見渡微像往常一般。一人握劍,拾階而上。卻沒想到,這次是兩個人。渡微還引着那人一步一步上來。
席朝雲微愣:“這位是?”
樂湛有些尴尬地咳了聲,天樞已經在信裏把有關燕卿的事,給他交代了一遍。他說:“朝雲,你有所不知,你出關之前,發生了件不大不小的事。”
席朝雲蹙眉:“嗯?”
樂湛說起這個也是頗為難為情,只含糊道:“紫霄渡劫隕落,把道祖留給他的令牌,給了救他的一個小娃娃。那小娃娃對渡微有情,說希望和他結成道侶。”
席朝雲聽完,神情微僵,眼眸裏滿是詫異。他們都是活了不知多久的化神期修士,放眼天下,能讓他們震驚的事不多。這算是一件。
不過作為天下第一宗的宗主和太上長老,兩人的心性也都并非狹隘之輩。雖然覺得匪夷所思,卻也沒震怒或者偏見。
席朝雲蹙眉道:“那這件事,渡微是怎麽看的?”
樂湛苦笑:“我不知道。”
席朝雲目光往下視,輕聲問:“他就是那個小娃娃?”她看的是言卿。
樂湛道:“應該吧。”
席朝雲眉頭皺得更緊了,輕輕說:“這小友……他的資質很不好,修為也低,現在這個節骨眼上,呆在渡微身邊,或許會很危險。”這個“不好”和“低”還真的是言輕了。以席朝雲的眼光,言卿如今的資質簡直就是惡劣至極。
樂湛想起近些年發生的事,慢慢地也嚴肅起來:“我會和渡微好好說說這件事的。”
言卿走到臺階盡頭,馬上抽出了手。
而就在這時,雲霧上走下兩人。忘情宗宗門前很多圍觀的弟子,紛紛大驚失色,齊齊下跪退散。
“拜見宗主。”
“拜見太上長老。”
宗主。
太上長老。
言卿看到一男一女降落雲臺。
男的廣袖博冠,樣貌儒雅;女的環佩白裙,容顏溫婉。
謝識衣平靜道:“師父,師叔。”
席朝雲眼中是難以壓抑的欣喜,微笑道:“渡微,好久不見了。”
樂湛也嘆道:“你這閉關一去就是百年,也是有些時日了。”
謝識衣淡淡一笑,不做回答。
席朝雲這時目光落到了言卿身上。
言卿立刻身體緊繃,悄悄把手藏進袖裏。
席朝雲的目光并不會讓人覺得被冒犯或者被審視,她很溫柔,眸光似水,甚至帶着點淡淡的笑意。或許這樣的溫柔和笑意都是專門為了照顧言卿,讓他不必緊張的。
席朝雲看着言卿,卻是輕聲問謝識衣道:“渡微,這位小友是你什麽人。”
言卿卡了下殼,趕在謝識衣之前出聲道:“故人。”他到了忘情宗才發現,自己根本沒想象中那麽毫不在乎。尤其走過剛剛梅花染紅的玉階長路,下意識想先從魔怔裏抽身。
謝識衣抿唇,沒有說話。
席朝雲愣住:“故人?”她看向謝識衣。
謝識衣:“嗯,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