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浮臺(一)
“還打着你的故人名號招搖,誰稀罕。”
言卿嘀嘀咕咕,手裏拿着一根被他随手扯下來的梅花枝,往外面走。
他來忘情宗的幾天,一直待在玉清峰,現在可算是得了弟子令牌能夠出門逛了。
忘情宗非常大,天樞的峰是三百座外峰之一的雁返峰。
天樞知道言卿要拜過來時,正在煉丹,一個手抖直接把煉丹爐給炸了。所以言卿到雁返峰時,看到的就是他衣服破破爛爛、頭發亂七八糟、臉上黑成一片的模樣。
這陣仗把言卿都給看呆了,他斟酌一會兒用詞,才忍笑道:“天樞長老,我知道你很高興見到我,但也不用高興成這樣吧。”
天樞滿臉都寫着“高興”:“燕小公子啊,你怎麽突然想着拜入我這——你不是來忘情宗和渡微合籍結成道侶的嗎?”
言卿略加思索,給出了一個能讓天樞信服不已的理由:“我也想啊,可渡微仙尊看不上我,我能怎麽辦。”
天樞聽完這話完全在意料之中,又是重重地嘆息一聲:“算了,你随我來吧。你就暫時記名在我這裏,我當個你名義上的師父。”
言卿:“好的,謝謝長老。”
再去前取弟子服飾佩劍的時候,天樞同他說道:“剛入宗門的弟子都要去浮臺學堂修行一年,浮臺分為天地玄黃四個教室,以你的資質應該只能進黃階教室。”
言卿好奇地問:“那教學的老師都是些什麽人啊?”
天樞沒好氣說:“還能有什麽人,宗門裏面元嬰期的師兄師姐教你就綽綽有餘了。”
言卿賣乖道:“長老說的是。”
天樞又耐心叮囑:“在浮臺學堂,除卻日常修行、有時也會被帶下山去除魔。你修為低下,躲在師兄師姐身後就行,不要傷着自己。”
言卿:“好的長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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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樞突然想起一件事:“說來也巧,你這一次浮臺學堂的領事長老,就是衡白。”
言卿沒忍住笑出聲來,意味深長說:“哦,那可真是太巧了。”
天樞無語地看他一眼,讓他拿了東西趕緊離開。不過這小娃畢竟是自己帶過來的,在言卿離開雁返峰前天樞又苦口婆心千叮咛萬囑咐道:“燕卿,記住,以後說話要記得審時度勢,千萬不要口無遮攔!!!”
“好的長老,謝謝長老。”言卿換好衣服後,把玩着手裏的令牌往浮臺學堂走。
浮臺學堂取名浮臺也是有原因的,它立在幾座山峰圍起來的空地上,猶如一座浮島,遍地仙葩、翠竹叢生。
言卿走過去的時候,剛好趕上衡白在上課。
離開玉清峰,那真的就猶如大地回春,一下子從隆冬踏入仲春。窗明幾淨,陽光從青翠欲滴的竹葉上清晰而下,明晃晃照着白色石階。
衡白的聲音也慢悠悠從裏面傳出來:“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分而為二以象兩,挂一以象三……”[1]
言卿走上前,非常自如地敲了敲門。
咚咚咚。
衡白作為一峰之主大乘修士,是因為太年輕資歷不夠才被扔到這浮臺堂做領事,本意上就不情不願,所以教學也是直接拖着調子對着書念。
聽到敲門聲,衡白緊皺眉頭非常不爽道:“誰?”
言卿直接推門而入,笑吟吟道:“衡白長老,我是新入宗門的弟子,過來報道。”
衡白本來白眼都要翻到天上,結果轉過頭去看到言卿的臉,一下子眼珠子沒轉過來,僵住,翻白眼差點把自己翻暈過去。
言卿憋住笑,又喊了他一聲:“長老?”
衡白總算把眼珠子轉回來,拔高聲音:“燕卿?!”
言卿深沉點頭:“對,沒錯,是我。”
衡白:“……”真的好想把手裏的書丢到那張臉上。
教室裏靜坐着的學生們都愣住,擡頭望去。就見門口的人穿着忘情宗的衣袍,玉冠、白衣、藍紗。手腕上系着錯亂的紅線,肩膀上停着一只黑色蝙蝠,明明是非常詭異的畫面。
可是那人皮膚瑩白,唇角彎彎,桃花眼帶笑,說不出散漫風流。周圍的竹葉潇潇碎落金光,落入他眼底,好像漾開春色無限。一人風姿成畫。
衡白看到言卿就牙疼牙酸,冷着臉:“你怎麽在這裏?你難道不應該在玉清——”他舌頭一咬,改口說:“反正你不該出現在這裏。”
言卿晃了晃自己的弟子令牌:“衡白長老,我作為忘情宗新入宗的弟子,為什麽不能出現在這裏?”
衡白警惕:“新入宗??你拜入了哪個峰。”
言卿:“雁返峰啊。”
衡白:“……”他遲早要被天樞這忘情宗名揚天下的老好人氣死!!
言卿往裏面望了望,道:“好多人啊。衡白長老,你怎麽還不讓新弟子進去?”
衡白氣得書都念不下去,眼不見心不煩:“進,進來給我閉嘴好好聽課!”
言卿:“哦。”
教室內弟子:“……”
他們是近乎驚悚地看着這位樣貌出衆的新弟子走進來的。
言卿其實對書院生活并不陌生,畢竟上輩子他也在登仙閣學習過一段時間。說來也巧,那時候他和謝識衣就坐在教室最後一排的角落處,這一次沒想到居然是同樣的地方。
不得志進來後,非常自覺地飛到了窗邊。言卿坐下時,窗外一片竹葉落到桌上,他用手指輕輕撿起,輕輕一笑,一時間覺得時光好像都慢了下來。
衡白讀了兩句,發現有言卿在這間教室根本讀不下去了,幹脆把書合上,跟大家吩咐道:“這兩天你們回去都好好準備一下。後天宗門會給你們派任務下山。我輩修士以除魔衛道為己任,但是魔種覺醒時兇惡異常,你們也要注意保護自己。到時候宗門會給你們發放護身符,若遇到危險,就打開它。”
下山的消息立刻沖淡了言卿所帶來的震驚。
教室裏的弟子興奮起來,交頭接耳,眼中滿是振奮。
有人提問:“那長老,我們這次是去哪裏啊?”
衡白不以為意說:“不知道,反正到時候宗門會通知你們的。”
領事堂分給這群新弟子的任務,基本都些難度簡單、輕而易舉的基礎任務,給他們長點閱歷罷了。像衡白這樣的一峰之主對這種都是嗤之以鼻的。
言卿完完全全沒想到,還沒聽幾節課呢就接到了任務。下課後,他周圍的同學都過來和他打招呼。
同學們非常熱情:“燕兄哪裏人士啊?”
言卿如實道:“回春派。”
同學們:“……”啊,回春派??這是什麽地方?上重天還有這個門派??
同學只能露出尴尬地而不失禮貌的微笑,說:“哦哦回春派啊,回春派挺好的挺好的。”
同學們再接再厲:“燕兄現在什麽修為啊?”
言卿繼續如實:“剛剛築基。”
同學們:“……”
同學們繼續露出尴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哦哦築基啊,築基挺好的挺好的。”
衡白聽完他們的對話,忍無可忍道:“下了課還在教室停留什麽!都先回去,準備兩日後的下山!燕卿留下!”
同學們面面相觑,作鳥獸散。
衡白在弟子離開後,也就不端着姿态了,直接從蒲團上站起來走到燕卿面前,翻個白眼,陰陽怪氣道:“怎麽?被謝師兄趕出玉清峰了?”
言卿關心老師:“衡白長老,別老翻白眼,要是眼珠子轉不回來,很尴尬的,就像剛剛一樣。”
衡白面色扭曲,氣急敗壞道:“燕卿,你既然入了忘情宗,就先給我學會尊師重道!”
言卿誠心誠意:“哦,好的。”
衡白看他這油鹽不進的态度就來氣:“你這是什麽态度?怪不得被謝師兄趕出玉清峰!”
衡白森森說:“我知道你出身低微、資質也不行,能拜入忘情宗全看在謝師兄面子。但我勸你不要得寸進尺,既然謝師兄把你趕出了玉清峰——這樁婚事我勸你爛在骨子裏!”
言卿尊師重道:“站着不累嗎長老,坐下慢慢談嗎。”
衡白本來又想翻個白眼的,又想到言卿前面的話,硬生生眼珠子轉到一半強制往下落,面無表情坐到了言卿對面。
言卿盯着他看了半天,笑起來:“長老你這樣子,讓我想起了人間那些大富大貴人家裏的丫鬟。”
衡白拍桌而起:“你說什麽?!”
言卿慢悠悠接道:“然後你們謝師兄就是富貴人家裏的大小姐。”
衡白:“……”
衡白青筋暴跳,森森道:“燕卿,你是不是活膩了!”
言卿:“不像嗎?你看看你們謝師兄,那身份,那樣貌,那名聲,活脫脫一個冰清玉潔的金枝玉葉啊。”說完他指了指自己,意味深長:“然後我,是你們金枝玉葉大小姐招上門的贅婿。”
衡白氣到失聲:“……”
言卿之前在回春派,以為自己拿的是龍王歸位劇本,沒想到是贅婿劇本。哈哈哈。居然也挺好玩。
他越想越有道理:“你們天下第一宗的大小姐被我灌了迷幻湯,死活要把我招上府。然後你們這群丫鬟小厮都看不起我,輕我賤我,侮辱我。但你們不知,其實……”他放低聲音:“我,你們的姑爺,是個絕世天才。”
衡白:“……”衡白怒發沖冠:“燕卿!”
言卿拽着不得志往下低頭,躲過了衡白震怒而散發的威壓,笑嘻嘻:“開個玩笑嘛。”
衡白告訴自己要冷靜,咬牙切齒一字一字說:“好啊天才。兩日後的宗門歷練,可千萬別被魔種吓破了膽。”
言卿看着衡白憤然拂袖而去的背影,扯着不得志的翅膀,笑了笑,嘀咕一聲說:“我這輩子還沒怕過魔種呢。”
一般都是魔種怕他。
他的魂絲簡直就天克魇。
說到魇就要想到那位魔神。
魔神男女同體、生于混沌,但是在他身邊最常用的兩種形态,就是蒼老的男人和年輕的女人。甚至在和言卿長久的接觸中,祂也琢磨出了最合适的樣子。是個藏在霧裏,穿着銀色長袍的蒼老女人。一半臉全是白骨,紅唇殷紅如血。魔神最獨特的是眼睛,天地間最為純粹的碧綠色,碧色豎瞳仿佛洞徹靈犀,樣貌猙獰陰森,一如噩夢裏無法掙脫的夢魇。
兩日後,宗門也終于發來了任務。
同時言卿得到了他的第一筆月俸。天下第一宗就是出手闊綽,新入門的外峰弟子,一月竟然也有一百極品靈石。
不得志看得鳥都傻了,把言卿的荷包搶過來。一塊一塊用牙齒咬,同時感嘆不已:“我滴乖乖,怪不得人人都想拜入忘情宗。”
言卿在讀玉簡裏的任務:南澤州外清樂城有一世家公子在洞房花燭夜被新娘殺害。剝皮拆骨,血濺房梁。新娘翻窗離去,不知去向。但就她那樣生食人肉的做法,确認是魔種無疑。
新入宗門的弟子,第一次接觸魔種,任務都不會太難。
新娘即便體內的魇徹底覺醒,到底也還是凡人。
言卿把玉簡收起,完全當這次任務是去山下游玩。
不得志牙齒都咬痛了才念念不舍地把靈石還給言卿,說:“這就是贅婿的待遇嗎?”
言卿噗嗤笑出聲:“你知道贅婿是什麽意思嗎?”
不得志揮揮翅膀,頗為自得:“本座當然知道,我看過不少話本,就是小白臉嘛。”
言卿搖頭否定:“不,小白臉是吃軟飯的,我不是。”
不得志:“啊?”
言卿想了想道:“雖然我修為不行、資質不行,一天到晚無所事事,什麽也不做,每月就靠宗門發的一百靈石過日子。但,我不是小白臉。”
不得志:“為什麽?”
言卿說:“我有尊嚴。”
不得志:“……”言卿走到一半,又遇到了明澤。
明澤是內峰弟子,在浮臺學堂天階教室和他不是一個班。
明澤主動上來跟他打招呼,視線落到言卿手裏的玉簡後高興道:“燕卿兄這次接的也是清樂城的任務?”
言卿點頭,同時提出困惑:“明澤兄,我有些奇怪。這清樂城是個凡人居住的城鎮吧,為什麽任務會傳到忘情宗來?”
明澤笑了笑說:“燕道友有所不知,南澤州外的凡人城鎮都隸屬九大宗門下。而且這次的死者身份有些特殊,死者是孫家人。孫家是清樂城的第一世家,祖上有位先祖天賦出衆,如今是浮花門的一位長老。”
言卿:“浮花門長老?”
明澤點頭道:“沒錯,浮花門。”
言卿笑了下,心道:那他和浮花門還真是緣分不淺啊。
回玉清峰後,言卿自然而然把這件事跟謝識衣說了。
“我這次下山是宗門硬性要求的,不算違約吧。”
謝識衣垂眸,平靜道:“你想去嗎?”
言卿斬釘截鐵:“我想去。”
謝識衣定定看他,眼眸漆黑透亮,燭火雪色下似有幽紫之色。
言卿語重心長說:“謝師兄,除魔衛道是我輩分內之事,勿以善小而不為啊。”
謝識衣淡淡問道:“任務是什麽?”
言卿複述了一遍:“清樂城有個新娘洞房花燭夜,體內的魇蘇醒把新郎殺了,這次的任務就是去捉拿她。”
謝識衣甚至沒對這件事發表一句看法,只問道:“你現在什麽修為。”
言卿道:“金丹……”言卿為自己怠慢修行感到些許羞愧,對上謝識衣的眼眸,又補充了句:“金丹圓滿。”
謝識衣微愣:“你要結嬰了?”
言卿:“嗯,快了。”
謝識衣幾不可見皺眉:“我幫你跟宗主說一聲,這次……”
言卿不假思索說:“不,我需要歷練。”
謝識衣看着他,沉默很久,輕描淡寫道:“我陪你去。”
言卿:“……”
言卿:“?”
言卿人傻了片刻,最後差點笑噴了:“你陪我去?謝識衣,你陪我去清樂城誅滅這個新娘?!”
放眼整個修真界,能讓謝識衣出手殺的人都沒幾個吧。
這個人類魔種何其有幸,能讓仙盟盟主親自動手。
謝識衣見他笑成這樣,語氣冷淡疏離之極:“這是你的歷練,我不會出手。”
“哦。”言卿笑夠了,問正經問題:“你怎麽陪我去?”
以謝識衣現在的身份,真要出現在清樂城,那他們還歷練個屁啊。
“新娘、新娘。”言卿念着,忽然眼裏浮現笑意,道:“幺幺,你還記得我們在黑水澤的那一次嗎?”
謝識衣冷冷看他。
言卿把嘴裏的“要不這次你扮新娘,你一次我一次”咽下去,輕咳一聲,端正坐好說:“謝識衣,你穿過忘情宗外門弟子的衣服嗎。”
謝識衣沒說話。他一入宗門就是玉清峰峰主。名為首席弟子,實際上地位尊貴無比。從未去過浮臺書堂,三百外峰估計都懶得踏足。自然沒有像言卿這樣一步一步從外門弟子做起。
言卿再度斬釘截鐵說:“那就這樣定了!我們明天就一起下山吧,組隊去伏誅魔種!”
謝識衣輕輕一笑,語氣帶着濃濃的嘲諷之意:“魔種?”
言卿眨眼道:“你不覺得你的玉清峰冷得很嗎?閉關百年,也得歇歇吧仙尊,不如也出門走走。”
謝識衣垂眸看着自己的指尖,神色在光影間看不分明。
第二日的時候,言卿還是說動了謝識衣。
實際上他百年後重見謝識衣,一直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謝識衣身上似乎帶着霄玉殿萬年未散的風雪,容顏越發出衆的同時,氣質也越發冰冷。
他讓謝識衣變成少年時的樣子。玉清峰落雪落梅的回廊上,謝識衣靜靜擡起頭來的一刻,言卿恍惚了很久。
謝識衣手裏握了把木劍,墨發垂腰,若芝蘭玉樹。忘情宗外門弟子的衣衫就是簡單的白和藍,素靜典雅,完全不同于鲛紗魄絲的華貴冰冷,讓謝識衣整個人也如同從神壇走下,變得不那麽遙遠。
他擡眸的一瞬間,好像剎那歲月流轉,回到兩百年前,一切争吵、一切生離、一切死別都未發生時。
言卿笑起來,聲音很輕喊了聲:“謝識衣。”
十方城對言卿的描述總是離不開陰晴不定和喜怒無常,說他性格古怪、愛好殘酷,喜歡手敲頭骨聽聲響。
實際上,言卿并不喜歡頭骨,也不喜歡那種聲音。
只是當時初入魔域,一個人坐在萬鬼窟的屍骸上不敢合眼時,用手指敲過白骨,發現那聲音輕輕響,竟然像極了十五歲那年屋檐下的鈴铛。
于是無數個不眠的夜晚裏。
言卿就赤足坐在白骨山上,任由指間染血的紅線長長曳到毒蛇橫生的曠野。
紅衣翻卷,墨發披散。蒼白的食指一下一下敲擊白骨,垂下眼睫,一聲一聲,聽至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