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浮臺(二)

宗門專門為他們準備了雲舟。

初入宗的弟子們年歲都不大,第一次下山,興高采烈,纏着衡白問東問西。

“長老長老,魔種都長什麽樣子啊?”

“長老長老,我們這次要去多少天啊?”

衡白白眼又翻到天上,沒好氣:“魔種長什麽樣你們自己去看一眼不就知道了?要去幾天不全看你們多久完成任務?問我幹什麽?”

衡白對這群小兔崽子一點耐心都沒有,一個一個把他們拎上飛船。

他堂堂大乘修士,不就是年紀小了點嗎!宗主居然說他性子躁,把他丢來這勞什子學堂磨砺一年!真是耽誤他時間!

衡白不屑道:“就一個凡人魔種,你們要是這都搞不定,可以直接從九千九百階上跳下去了。”

弟子恹恹道:“哦。”

衡白趕着回去,結果一轉身,肩膀就被人虛虛搭上了。

有人用熟悉的吊兒郎當的調子問他道:“衡白長老,我們這次有沒有帶隊的師兄師姐啊?”

衡白青筋跳動,他現在聽到言卿的聲音就來氣,怒道:“區區一個凡人魔種,還需要帶隊?我看你腦子……”他喉嚨裏那句“腦子被驢踢了吧”硬生生噎了回去,擡頭的瞬間,活像一只被捏住脖子的雞,眼珠子都要瞪出來。

言卿唇噙笑意,在他面前揮了揮手:“衡白長老,衡白長老……”

衡白長老根本就看不到他,只是驚悚地看着言卿旁邊的人。

謝識衣在看手裏的木劍,他垂眸時黑而長的睫毛覆蓋下,将眼神遮住。明明是簡單素雅的忘情弟子衣衫,可在謝識衣身上似乎就自帶一種清冷出塵的感覺來,像晨霧、像朝露、又像疏離遙遠的風。

衡白覺得自己舌頭打結,話都說不清楚了,晴天霹靂:“謝謝謝謝,謝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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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識衣已經很久沒用過木劍,他拿了一會兒還是覺得不習慣,手指微動,便将木劍直接粉碎,白色的碎屑自指間簌簌落下。聽到衡白的聲音,謝識衣擡頭,漆黑的眼眸純粹寒冷,視線遙望過來。

“……”

衡白只覺得腿軟,在他噗通一聲就要跪下去時。是言卿的聲音喚回了他的理智,懶洋洋道:“衡白長老,雲舟什麽時候出發啊。”

衡白沒理他,只愣愣地看向謝識衣,在震驚和畏懼過後,眼裏湧現出濃濃的狂喜和崇拜之色來,興奮道:“謝師兄,您怎麽會出現在這裏?您是要出宗嗎?”

謝識衣淡淡道:“去清樂城。”

衡白懷疑自己耳朵聾了:“清樂城?!”

言卿一直被無視也不尴尬,在旁邊幫忙補充說:“對啊,這不是清樂城有個新娘子變成魔種了嗎,謝師兄下山除魔衛道。”

衡白真想狠狠瞪言卿一眼叫他閉嘴,但是礙于謝識衣,只能憋着,整個人難以置信地道:“師兄,你去清樂城幹什麽?”

謝識衣淡淡一笑,音色卻冰冷,漫不經心道:“你是耳朵不好使嗎?”

衡白:“……”

言卿在旁邊沒忍住哈哈哈笑了出來。衡白遇上他倆,真是處處吃癟。

言卿憋着笑,幸災樂禍對衡白說:“衡白長老,下次麻煩你們家姑爺說話時,也請你好好聽聽。”

衡白對敬重敬仰的謝師兄生不起脾氣,被怼完只覺得羞愧。可一聽言卿說話就炸,馬上咬牙狠狠瞪他:“你這人還要不要臉!”

這畫面還真的詭異的和諧——真就是《仙門贅婿》。

沒皮沒臉的草根姑爺,冰清玉潔的宗門大小姐,還有一個大小姐旁邊憤憤不平的丫鬟。

言卿心裏笑瘋了,還想嘴欠說一句什麽,但已經被冰清玉潔的“大小姐”拽着離開。

“等下!謝識衣,你幹什麽?你走慢點!你扯到我頭發了!”

言卿惜發如命,但謝識衣這人從來我行我素。他只能被迫跟上謝識衣的步伐,一邊護着頭發一邊叫嚷。

言卿擡手時腕上的紅絲落了下來,随着山風游曳。前方的謝識衣雖然沒有回頭,但是步伐還是放慢了點。兩人的衣袂在霞光裏翻飛,都是高挑的身形,氣質截然不同卻又無比相融。

衡白本來還氣不打一處來,覺得言卿簡直就是個得了便宜還賣乖的畜生!可擡頭看到二人離去背影時,一瞬間,憤懑和抱怨僵住了。

前方,言卿終于把頭發救了回來,又有點好笑又有點好氣,咬牙切齒跟謝識說了句什麽。謝識衣微低頭,安靜聽他說,聽完唇角似有若無彎起,帶點涼薄譏諷之意,擡眸與言卿對視。落崖驚風,白花卷過長空。他們四目相對的瞬間,光和影仿佛都成了背景,只剩彼此,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熟稔到靈魂深處。

衡白僵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這是他第一次覺得……他這位立于上重天神壇上的首座師兄,有了那麽一絲煙火氣,有了那麽一絲真實。

言卿這次坐的雲舟和第一次坐的完完全全不能比。

上次從回春派來南澤州時乘坐的雲舟,絕對是整個忘情宗最貴的了。

現在這個,要啥沒啥,連個單獨的空間都沒有。

言卿左看右看,最後假惺惺說:“幺幺,跟着我真是委屈你了。”真不怪衡白把他視為眼中釘——瞧瞧忘情宗的金枝玉葉跟着他過的是什麽落魄生活!!

然而他這邊《仙門贅婿》都演了第三集 私奔了,謝識衣依舊一個眼神都沒給。

甚至金枝玉葉輕輕笑了下,冷冷說:“你腦子裏想的,最好別說出來,也別讓我知道。”說完往雲舟頂樓走,步下銀輝寒光沉沉浮浮,直接與衆人隔開一個屏障。

言卿:“……”

言卿看着他的背影就離譜:“你這真是來陪我歷練的?”

雲舟行駛了一天到清樂城。從其他弟子的交談中,言卿也把事情仔細了解了個遍。死者姓孫,叫孫和璧,是清樂城孫家的二少爺。新娘則是清樂城另一名門望族,章家的五小姐章慕詩。在外人眼中,孫章二人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誰都沒想到洞房花燭夜會發生這樣的人間慘劇。

趕巧的是,他們到來時,清樂城正值仲春之歲,滿城的花都開了,車如流水馬如龍地舉辦着浮燈節。因為城中這一起血腥殘酷的命案,人心惶恐,浮燈節暫時擱置。

大街小巷上空無一人,卻挂滿了來不及拆卸的彩燈。一盞一盞,接連鱗次栉比的樓閣,浩如煙海,形成繁華熱鬧的一派盛景。

他們自雲舟上走下時,正是晚上,燈市照夜如晝。

知道來人是忘情宗弟子後,孫家家主帶着一群兒女家仆,十裏相迎。他們一群人沒有師兄師姐帶隊,明澤作為唯一的內峰弟子,自然而然成了領頭人。

孫家家主拱手作禮,恭恭敬敬:“參見各位仙長!”

他旁邊的美婦人體态豐腴,這幾日估計一直在哭,眼睛還是浮腫的,見到他們也盈盈一拜:“妾身見過各位仙長。”

明澤點頭出聲道:“你先帶我們去看一看那魔種作案的地方。”

孫家家主誠惶誠恐:“是,各位仙長随我來。”

言卿走在最後面,對身後清樂城滿城的燈火非常感興趣,頻頻回頭望。其實他以前居住的紅蓮之榭也有很多燈,不過那些燈都是藍色的,幽森森燃在白骨上。并非言卿審美奇葩,是他身邊那個老太監腦子就有病——認為言卿當時那形象只能配這種奇葩的場景。呵呵。

言卿念念不忘地收回視線道:“謝識衣,等誅完魔種,我們去浮燈節上逛逛吧。”

謝識衣只是為了陪他結嬰而已。他連調查紫霄之死都是那樣冷酷的态度,更別說清樂城這麽起新娘命案。沒理言卿的建議,只平靜問道:“你大概多久結嬰。”

言卿想了想:“我覺得,大概兩三日內可以成嬰?”

謝識衣:“嗯。”

言卿左顧右看,又問:“你進來有察覺到魇的氣息嗎?”謝識衣是仙盟盟主,又是化神期修士,可能都不需要到清樂城,千萬裏之外都能誅殺那個新娘。

謝識衣聞言輕輕笑了下,語氣卻涼薄得讓人心驚:“這不是你夢寐以求的歷練嗎?問我幹什麽。”

言卿:“……哦!”

言卿開始了他“夢寐以求”的歷練。

為了讓修士們方便調查,孫章二人新房至今保持原樣。

推開門的瞬間,那惡臭腐爛的味道一下子讓不少第一次下山的弟子臉色青白,轉頭幹嘔起來。言卿往裏面看,入目就是鋪天蓋地的血。血濺到地上,濺到桌上,濺到床上,濺到房梁上。孫二公子的屍體躺在喜床上,被啃得已經只剩一具骷髅架子,腦袋被撕下一層皮,腐爛發脹,蛆在殘餘的血肉裏湧動。

除了血之外,地上還有很多黃黃白白的不明東西,像是人的腦漿。

場景兇殘血腥,猶如人間地獄。

孫夫人悲從中來,又拿起手帕抹淚,在旁邊泣不成聲。

孫家主也不忍再看,轉頭顫聲道:“仙長,這就是小兒遇害的地方。”

忘情宗一弟子臉色發白,問明澤:“明師兄,那新娘真的是魔種嗎?”

明澤出生在南澤州的一個修真世家,自幼也算見識廣博,他往前走,去摸了下桌上的血,而後放到鼻子前嗅了下。

修真界判別魔種最根本的是魇,可世上窺魇的仙器鳳毛麟角,即便是忘情宗也不可能給他們一群新弟子哪怕一個地階仙器。

明澤皺了下眉,又看了眼屋內的慘狀,輕聲道:“魇蘇醒後,魔種會變得嗜血兇殘、好吃人肉。看這裏的情況,那章家小姐應該就是魔種無疑了,且體內的魇已經醒了過來。”

孫夫人聞言,頓時哭得更大聲了,她聲音絕望又悲恸:“都是我的錯,我當初怎麽就瞎眼了選她作為兒媳呢。是我害了我的和璧啊,是我的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孫家家主長嘆一聲,安慰她道:“夫人,別自責了。若不是魇蘇醒,誰又能知道她是不是魔種呢。這事不應該怪你。”

孫夫人淚水将妝打濕,渾身都在顫抖:“不是的不是的,家主,不是的。你還記得章家的七姑娘嗎。一月前,章家七姑娘就是和她一塊上山拜佛失蹤的,後面找到時,聽說人章七姑娘已經被豺狼啃得幹幹淨淨。可這清樂城方圓百裏,哪裏有豺狼啊。那時就有人跟我說,章慕詩有自寺廟回去後,陰沉古怪,有些不正常。我沒放心上,現在看來,她是魔種早有預兆!”

“我看啊,那章家七姑娘就是死在她手中的,章慕詩就是那豺狼。”

孫夫人越哭越傷心,活生生要斷過氣去:“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我明知這些事,居然沒有去懷疑過她,害得我可憐的和璧落得這個下場。”

忘情宗一幹弟子初入江湖,看到她哭得這般傷心,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就在這時,一道聲音傳來,蒼老飽含恨意。

“哭什麽?事已至此,最關鍵的難道不是找到章慕詩嗎。”

衆人回頭望去,看到燈火通明的孫府內。一位一襲藍袍的元嬰期青年扶着一位頭發蒼蒼的老太太緩緩走來。

老太太年愈花甲、佝偻着腰,拄着拐杖,臉上滿是皺紋也難掩那種尖銳的恨意。

她旁邊的修士樣貌普通,氣度出衆,身上的藍袍繡着幾根白色飛羽,落在衣襟和袖口處,赫然是浮花門的衣着。

孫家家主見到兩人,急忙過去迎接道:“母親,二哥。”

老人是孫府的老太君。而浮花門的這年輕修士叫孫君昊,是孫家除卻那位傳奇老祖外第二位資質出衆拜入浮花門的修士,也是死者的二叔。

孫君昊朝孫家主點了下頭,而後朝各位忘情宗弟子做了個禮,道:“多謝各位道友不遠萬裏前來調查我侄兒的事,孫某感激不盡。”

明澤看到他微微愣住,疑惑道:“既然道友就在城中,為何不自己親自出手為血親報仇呢?”

孫君昊苦笑:“實不相瞞,我昨日才出關,得到噩耗今晚剛從浮花門趕到家中。”

明澤點頭:“原來如此。”

孫君昊說:“不知道友現在可有發現?”

元嬰期的修士找一個人輕而易舉,但是找魔種卻很難。

因為當魔種被魇操控,那麽氣息就會全然隐匿,上古魔神的詛咒根本不是他們能夠追逐的。衆人只能根據蛛絲馬跡去推斷方向。

明澤偏頭,指着東邊的窗戶道:“新娘是從這扇窗離開的,我之前用神識探了下孫府的構造,這扇窗逃出去,通向孫府的後門,門後是一條河,新娘應該是沿河走的。我們到時候兵分兩路。”

孫君昊:“好的,有勞了。”

孫家家主扶着老太太離開。

孫夫人以袖掩淚一直在哭:“都是我的錯,如我當初留心一下,怎麽會落得這個下場。”

她的哭聲哭得老人頭痛。孫老太君停下步伐,拐杖重重一擊地,回眸眼睛充血,嘶聲怒道:“夠了!別哭了!讓我耳根子清靜會兒!”

孫夫人被她吓住,拿帕子捂住鼻口,無聲啜泣。

因為謝識衣的緣故,言卿一直不怎麽敢冒到人群中去。雖然整個忘情宗也沒幾人真正見過謝識衣。但謝識衣氣質過于特殊,那種高高在上漠視一切的态度太明顯。他怕被打。

言卿想到這,沒忍住低聲笑了下。

明澤吩咐完後,讓他們自行選擇方向。

言卿從袖子裏拿了塊人間的銅板出來,跟謝識衣道:“幺幺,我們打個賭怎麽樣!你猜新娘是去了河的上游還是河的下游。”言卿抛了下銅板,道:“我猜下游。”

謝識衣靜靜看他,冷淡道:“我不關心新娘去了哪裏。”

言卿知道他的話外之意,把銅板收回袖中,默默嘆息:“知道了,別催了,在試着結嬰了。”

既然是自己放出的歷練豪言,那麽言卿還是很認真的,懶洋洋勾唇一笑說:“勿以善小而不為。”

他們兩個是最後才走的,剛踏出孫府的後門,突然就被孫夫人喊住:“等一下二位仙長。”

言卿一直都覺得自己是個平易近人的好性子。畢竟上輩子在黑水巷當叫花子時,如果靠謝識衣兩人能活生生餓死。多虧他嘴甜賣乖,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善于坑蒙拐騙,才能活下來。

“孫夫人有事嗎?”言卿轉過身,朝她彎眼一笑。

孫夫人實在是沒辦法,才鼓起勇氣出聲喊住這兩位仙人的。之前這二位仙人一直在人群末尾牆角竹影裏,讓人看不真切,她也就沒多想。

出聲後,沒想到其中一人轉過身笑看過來的一眼,容色昳麗,竟讓她愣在原地。

月色如霜,穿着藍白衣袍的少年有着雙好看的桃花眼,眼型精致,笑起來時自帶風流之感。他旁邊的人甚至步伐都未停下,被這桃花眼少年強制地扯住袖子,才無奈駐足。

孫夫人只覺得緊張惶恐心都要跳到嗓子眼,可是一想到兒子死去的慘狀、又忍不住潸然淚下,對着言卿直接跪下,深深磕頭,啜泣道:“仙人,都是我考慮不周,害了我的孩子。我一想到這件事我就難過得不知如何是好。仙人你們帶上我吧,我随你們一起去找章慕詩。”

言卿繞着紅線,雖然眉眼彎彎,可是半點沒有被打動,只道:“孫夫人沒必要把責任都擔在自己身上。一切沒發生前,誰又能知道章小姐是魔種呢。”

孫夫人眼淚奪眶:“仙人,魔種體內魇蘇醒前總是有些預兆的,江金寺章七姑娘失蹤的事,就是給我的警鐘,可是我沒放在心上。”

言卿笑笑,還是拒絕了她:“夫人,你回去休息吧,魔種兇殘異常,你跟過去,只會拖我們後腿。”

孫夫人愣住,這才發現自己腦子不清醒的情況下、提出的要求多無理。

“是,仙長說的是。”面紅耳赤,頗為羞愧再度磕了個頭,由丫鬟攙扶着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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